“恐怕连他自己都数不清了吧!”
  每当谈到这个话题的时候,大家就会用羡慕的口气这样下结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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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年的初冬,不幸开始降临到这个家庭。虽然,欧也妮一直在尽心尽力地侍奉着自己的母亲,但是葛朗台太太还是卧病不起了。在缠绵了几个月后,第二年的春天,这个一辈子与世无争的的慈爱妇人离开了她深爱的女儿,去往天堂的时候,她的嘴角带着安详的微笑。
  1825年的夏天,一条将索缪和几十公里外的弗兰连接起来的铁路通车了。这是应索缪市长和当地教会长老会的要求,作为土生土长的索缪人,葛朗台小姐在明知运营至少十年内收支不平的情况下也答应下来的一个决定。出于对其余股东的负责,用以维持这段铁路的运营开支将由她个人承担。
  老葛朗台对此自然不赞同。但自从妻子去世后,他仿佛也跟着衰老了下去,精神日渐不济,算账时甚至出了错,所以知道欧也妮做出这个决定后,也只不满地咕哝了几句而已。
  在索缪小站通车的第一天,在全城人的注目下,老葛朗台终于还是在女儿的搀扶下,登上了火车的车厢。
  火车开动,当他背靠舒适的椅子,望着玻璃窗外迅速被甩到身后的景物时,他终于感到满意了。
  “啊——欧也妮——老爹还有最后一个心愿啊——如果能够满足——”
  他对这坐自己对面的女儿嚷道。当欧也妮询问他时,他却又吞吞吐吐地表示,刚才只是自己在胡说而已。
  火车到站的时候,欧也妮发现自己的老父亲已经睡着了。他蜷缩在椅子的角落里,微微张着嘴,呼噜呼噜地打着鼾,睡得十分香甜。
  ☆、第52章
  欧也妮心里十分清楚。
  父亲老了,真的是老了。
  他再没有精力和自己去计较裁缝、鞋商送来的账单,他变得容易犯困,记性也大不如前了。
  从前,每当客人们聚集在客厅,他坐在角落里看似眯眼时,其实是在暗中留意他们的谈话。现在,他依然喜欢坐在那个属于他的角落,但当来访者们在他耳边高谈阔论的时候,他却真的靠在安乐椅上睡了过去。
  欧也妮发现自己仿佛也跟着变了,心境上的变化。
  自从母亲去世后,她就发现自己开始变得容易伤感。
  一朵早年被她夹在书里充当书签的枯萎玫瑰,或者父亲睡梦中无意识发出的几声叹息,都能让她觉得伤感。她比以往任何时刻都不愿看到父亲露出衰老的模样,更害怕他也这样离开自己。虽然她不喜欢索缪,但她知道索缪那座老房子对于父亲的意义,所以她搬了回去,为的就是让老父亲感到更顺心。她也缩减了饮食和用度的开支,除了新鲜牛奶和面包的供应,一个星期只吃两次的肉,因为这样,老父亲才更高兴,吃得也会多点。她依然记得,从前大约这个时候,老父亲就是因为有天爬楼梯不小心跌了一跤,这才导致最后的瘫痪,所以她对他的照顾格外用心。每天除了留出早上时间去处理络绎不绝的各种访客和公事外,剩下的时间,她几乎全程都陪在老父亲的身边。陪他一起吃饭,一起散步,听他向自己讲述他这一辈子攒下来的全部家当,让她惊诧的是,账目居然精确到了一个苏。或者有时,当天气好的时候,当他非要去地里察看,她就命令高诺瓦耶套上车,自己陪着一块过去。
  尽管欧也妮悉心照料,但衰老还是无法阻挡地降临到了老葛朗台的头上。到了1826年春末的时候,他几乎已经走不动路了。一天当中,大概有半天的时间,他显得懵懵懂懂,对女儿言听计从,眼神纯真得仿佛恢复到了孩提时代的样子,但剩下还有半天,他必定会清醒过来,命令欧也妮把田产和葡萄地的收益进账报告给他听,或者,命令欧也妮扶着他去到他的那间密室里去,看着摆在他面前的一叠一叠的金币,他的眼睛就会恢复昔日神采,放射出让索缪人感到敬畏无比的金色光芒。
  但是渐渐地,欧也妮发现了一件事,老父亲其实并不开心,仿佛有什么未了的心愿。随着时日推移,他的身体愈发衰老,他的这种情绪也变得愈发明显。他常常在欧也妮面前长吁短叹,用一种哀怨而生气的目光盯着她。
  “父亲,您还想要我做什么?”
  每当她握住他的手,耐心询问的时候,他就会摇摇头,撇开脸去,用绝望的语调说道:“我说了也没用!反正你也不会听我的话!你向来就以和我作对为乐!我知道的,你是个坏心肠的姑娘!”
  欧也妮不大确定老父亲到底是在责怪自己什么。或许,就像他说的那样,自己确实一直是在忤逆他,大约忤逆得太多了,以致于连她也弄不明白,他现在到底最怨恨自己什么。
  但是有一天,她却忽然明白了过来。
  那是四月末的一天下午,老葛朗台躺在床上睡觉,欧也妮坐他床边的一张椅子上,低头翻看一叠新近交上来的关于铁路项目最新发展计划的研究报告时,注意力忽然被床上的老父亲吸引了。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她看见老父亲睁开眼睛,两眼茫然地瞪着头顶的床帐顶子,嘴里嘟嘟囔囔地说两遍这句话之后,发出一声长长的绝望叹息,然后闭上眼睛,又沉沉地睡了过去。
  欧也妮怔住了。
  二十五个弗洛瓦丰……
  听起来,仿佛是这么遥远。
  好像已经过去五年的光阴了吧?她几乎没有空暇,或者说,不大乐意去回忆和这有关的任何人或事。并且,她觉得她也成功地忘记了。但是现在,它却又突然以这样的方式展现在了她的面前,清晰得叫人措手不及。
  原来叫老父亲一直念念不忘,甚至至今想起来还对自己怨艾不已的,就是从前的这件往事。
  或许,她之前也曾隐隐猜到过老父亲的心事。毕竟,她太了解自己的这个父亲了,他想干什么,他会干什么,五年之前,他就被她猜了个透。哪怕,她现在即便把整个安茹省都捧到了他的面前,对于那块曾经那么容易就能落入他袋却又失之交臂的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大的土地,他也依旧会觉得肉疼不已。
  只是,她一直不大愿意去正视而已。
  ————
  老父亲嘟囔了几句梦话之后,继续在沉沉睡觉。
  欧也妮却再也看不进自己手里的东西了。
  她一动不动地望着床上父亲睡觉时的侧影,心情忽然变得纷乱起来。过了一会儿,她站起身,蹑手蹑脚地开门,出来时,看见娜农手上拿了个茶壶托盘,正站在门口,眼睛里含着泪水。
  “小姐,您太狠心了——这可是老爷最大的心愿,难道您到了现在,还是无动于衷?”她压低声,抽抽搭搭地说,“我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不敢跟您提。您真的太狠心了——”
  欧也妮低下头,沿着走廊往下去的楼梯走去,娜农追了上来。
  “小姐!我求求您了,就当让老爷安心,您也应该去把那个人找过来的!”
  欧也妮的手停在布满虫蛀孔洞的扶手上。她停下脚步,扭头仰脸看了上去。
  昏暗的楼梯间里,一道柱子般的细长日光从头顶角落有点破漏的瓦缝里好不容易挤了进来,正好照在娜农的脸上。那张粗糙、长年带着红紫面皮的脸上的那双眼睛,现在正急切而不满地盯着自己。
  “娜农,让我想想,再想想……”
  欧也妮低声说道,转头,继续朝楼下走去。
  ————
  这一夜,在陪伴老父亲,等他睡着之后,欧也妮睡在了母亲的房间里。
  葛朗台太太虽然去世已经一年了,但这个房间里的一切,还依旧保持着她活着时的样子。每个星期,或者娜农,或者欧也妮自己,一定会把对着葛朗台太太挂在墙上的那副画像前的花瓶里的水换掉,插上一支新剪下来的她生前最喜欢的玫瑰。
  葛朗台太太也非常喜欢她的这副画像。画像是在她去世前的一年,由巴黎最著名的肖像画家米贝尔夫人亲自给她画的。画像上的葛朗台太太,穿着金绿的天鹅绒衣服,戴着庄重的头巾,眼睛里含着慈爱的光芒,嘴角带着温柔而满足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