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子的眼睛闪着夜狼般的凶狠之光,幽幽地盯了一眼庭长,庭长情不自禁地打了个恐惧的哆嗦,脚步停了下来。
制止庭长后,葛朗台转过脸,用一种冰冷的语调发号施令:“我的女儿,你跟我来。”
他说完,朝外走去,沉重脚步踏过地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
欧也妮跟着他,两人前后进入老头儿的房间。
门刚关上,葛朗台用刚才吓退了庭长的同样目光望着自己的女儿,等发现她完全无动于衷之后,终于气恼地开始在屋子里走动,开口质问。
“欧也妮,你刚才叫克罗旭先生单独留下来,是什么意思?”
“您知道的,父亲。”欧也妮说道。
“吓!竟然用这种毫不在意的口气和我说话!“葛朗台停下脚步,气愤地说道,“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你决定选择这个人成为你的丈夫?”
“您想的没错。”
“除非是你疯了!否则,你怎么会选中他成为你的丈夫?”
“克罗旭先生稳重,顺服、知根知底,一个非常适合的丈夫人选,”在老父亲近乎咆哮的叫声中,欧也妮平静地说,“父亲,虽然我这样说,会显得非常无情,但我们都知道,您迟早也是会离开我的。这个世界上,没有谁能逃脱得过来自天国的蒙召。一辈子倘若不至少结婚一次,这会受到社会道德和宗教教义的双重谴责。所以在您之后,我需要一个丈夫,能象您一样继续出面替我处置一些我自己不方便或者不想处置的事务。您知道的,克罗旭先生就是最好的人选。”
“该死的天国!见鬼去吧!”葛朗台继续咆哮,“说到你的丈夫,没错,但你完全可以嫁给那个菲利普·拉纳!昨晚我不是让你嫁给他了吗?比起克罗旭那个蠢货,他不知道要好多少!”
“您需要的,是我嫁给二十五个弗洛瓦丰吧?父亲,我再次提醒您,我会替您赚钱,赚够二十五个,甚至是五十个弗洛瓦丰的钱。您完全不必拿我去换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块土地。并且,容我问一声,难道您就真的这么信任拿破仑和他第三次建立起来的这个帝国?您可别忘了,他的第二帝国不过维持了百日。这一次,他们虽然第三次进驻杜伊勒里宫,并且靠着侥幸打赢了一场战争而存活了下来,但是谁知道往后会怎样?说不定很快,一切就又会轰然坍塌呢?如果这样的话,父亲,到时候,那二十五个弗洛瓦丰,您觉得还会属于您吗?”
事实上,欧也妮的这个提醒,老葛朗台也不是没考虑过。但和一切一心钻进铜钱眼的守财奴一样,当面前突然从天降落一笔巨大财富,他的第一个念头就是不顾一切地先把它们据为己有。至于以后的事,所有的守财奴都固执地相信,东西一旦吞进了自己的肚子,他们的运气就绝不会差到有朝一日被迫要吐出已经吃进去的东西的一天。
所以现在被女儿这样毫不留情地戳破,老葛朗台显得更加气愤。
“欧也妮,你是故意来气你老爹的是吧?好的,好的……”
他绕着女儿气急败坏地走了两圈,哀嚎个不停。
“生儿育女什么用!不过是拿刀子在心头扎而已!这次可说真的,欧也妮,你要是不听你老父亲的话,真的和克罗旭结婚了,我就和你断绝关系!取消你的继承权!”
“父亲,我很抱歉我的决定让你感到失望了。但我可以向您保证,在结婚之前,我会和克罗旭先生订立一份法律文件。也就是说,我有没有结婚,对您的财产现状完全不会造成影响。您绝不会蒙受任何的损失,除非我早于克罗旭先生死去。但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您应该也已经看不到了。所以,您现在需要做的,不是威胁我,或者反对我的决定,而是祈祷我能比我的丈夫活得更长久。”
“听听!这么冷酷的话,居然是从我的女儿嘴里说出来的!”
老葛朗台盯着已经转身过去的女儿的背影,发出一声绝望又愤怒的哀号。
欧也妮充耳未闻,径直走到门前,打开的时候,微微抬起下巴,脸上的冷漠更甚。
菲利普正立在门外,仿佛已经站了许久。
风从突然打开的门缝里扑进来,吹得桌上烛火明灭不定。火光投在他的脸上,照得他一张脸半明半暗,有点看不清表情。
“葛朗台老爹,请容许我与和葛朗台小姐说几句话。”
注视欧也妮片刻后,他的目光抬起,掠过她的头顶,落在了她身后的葛朗台身上。
“说吧!说吧!想说什么就尽管说好了!”葛朗台气愤地嚷道,“她已经不是我的女儿了!死活与我无关!”
“谢谢!”
他的目光重新落到欧也妮的脸上。
“我心里非常清楚,您之所以做这样的决定,原因在于我。所以,如果您不想看到您的愿望落空,那么,请给我一次说话的机会。”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声音低沉而压抑。但无论是表情还是语气,却显得异常冷静。和白天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说完最后一句话,他甚至极其绅士地朝她弯了弯腰,跟着,转身迅速朝外走去。
欧也妮没有犹豫,立刻跟了上去。
他们之间,确实需要最后一场对话。
这也是她的意愿。
对话之后,世界将会重新获得安宁。
他走得急,步伐迈得很大。一步几乎相当于她的两步,而他看起来,似乎也没有缓下脚步等她的意思。所以当他出了这所房子,最后停在他们第一次相遇的干草堆旁的那块葡萄地时,她已经被他落下很远的距离。
他转过身,看着她在月光下朝自己走来,脚步不疾不徐。胸口正在剧烈心脏跳动的那块地方,忽然竟生出一丝如同断指处那样的绞痛之感。等她终于停在距离自己差不多一个人远的身前,用一种冷淡而平静的目光看着自己时,这种绞痛之感忽然更甚。
就在这一秒之前,他还觉得仿佛有无数的话喷涌着要出口,但是现在,他却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甚至,面对这样的她,他甚至生出了一种怯惧。
他想起刚才站在门外时,听到的来自于她父亲的哀号——指责她的冷酷和无情。
就在今晚之前,他还一直固执地认定,那只是她可以表现出来的一种伪装。
但现在,他忽然有点不那么确定了。
“欧也妮……原本我还希望,只是我想错了……”
他低低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终于开口了,“但是刚才,我听到了您和您父亲的对话……”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直至消失。
“是的。所以,难道您不应该祝福我吗?”
他凝视着她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庞。缄默片刻后,苦笑了下,显得神情倍加惨淡。
“您就真的这么不屑我对您的感情,甚至到了深痛恶觉的地步,以致于您不惜用这样的仓促决定来拒绝我的靠近?上帝!克罗旭先生!”
他念了一遍这个称呼,声音略微刺耳,“您究竟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能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
“拉纳先生,关于您的这句话,有两点,我必须予以纠正。第一,这个决定并非如您所想,是在今天一天之内做出的。事实上,倘若我需要一个丈夫,那么,克罗旭先生将会是最适合我的结婚对象,这一点,在很久以前,我就如此认定了。第二,我听出了您刚才语气中对克罗旭先生的鄙视。我不明白您为什么会产生这样的优越感。仅仅是因为他长年居于索缪,和你们巴黎人有着截然不同的生活习惯和穿衣打扮?如果是这样,这就更显出您的偏见和浅薄。既然您刚才一直在门外,想必也听到我与我父亲的对话了。我向我父亲解释了我为什么选择克罗旭先生。除了那几个理由,他也具备我欣赏的正派的生活作风。所以,选择这样一个认识了多年的正派男人做我的丈夫,这有什么值得你去质疑的地方?”
“好的……我为我刚才的对克罗旭先生的蔑视向您,也向他道歉!”菲利普深吸口气,“但是无论你怎么说,我都无法接受你的这个决定!我还是那句话,欧也妮,我不相信你真的那么厌恶我!别问我理由。这就是我的直觉。我的直觉曾令我在战场上数次捡回性命,我的直觉不会出错!这一次,我的直觉告诉我,哪怕那个克罗旭先生再好,你的这个决定,也完全是出于对我的逃避。我承认,今天白天,或者是之前,我的一些举动对您确实是种冒犯——尽管我在我自己看来,那些全都是发乎我内心情感的流露。但既然您不喜欢,我也可以学着去克制,去改变自己。就从现在开始。所以,现在我也请求你,请你先改变你的决定……您要我怎样做,我就怎样做。我只希望您再给我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