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想,这件事确实没什么急迫的。
  齐项给钱歆回了十年来第一条短信,只有四个字:你家地址。他斟酌过许久,最后发现能问的能说的,也只剩下这四个字了。
  午饭吃了当地的特色美食,而后两人又仆仆地去往钱歆发的地址,在出租车上,齐项一直在摸膝盖,紧张地并不明显,如果仔细看,人很僵硬。
  我这一身衣服,说是来专门参加她婚礼的都有人信。齐项自嘲,太正式了。
  金钱堆出来的端重,就算裤脚衣摆有点皱也不减分毫贵气。
  钱歆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好像是附近某学校的家属区,中午还有人在遛狗,两个人一下车,目光都聚焦在了他们两个生面孔上。
  找人啊?一个年迈的老奶奶问,找谁哇?
  齐项微笑:找我妈。
  老奶奶怎么都认不出他是哪家孩子,直呼长大了,男大也十八变,颤颤巍巍又走了。
  白绩瞟了几眼齐项,他好像轻松了点。原本他是不准备来的,母子见面他一个外人的出现,实在尴尬。但是后者一会儿说害怕一会儿说脆弱,把他硬拽上车,现在也不容拒绝的攥着他手腕,一路上行。
  四楼,坐北朝南,阳光正好,海蓝的厚重大门,外面还有防蚊沙门,对联松动,边角卷翘,可能是邻居的熊孩子手不规矩,还被撕去一小块。
  她住这里?齐项喃喃,记忆中的钱歆应该住在市中心的高楼大厦,一定要有落地窗,足够让她俯瞰全市,志得意满,趾高气昂。
  他松开白绩的手腕,好久没有动作,白绩垂眸,默默按压住齐项的手腕,后者教他的冷静技巧,如果需要,他还能代敲门。
  还没有等他决定效劳,里面的门却像有所感应,突然被打开。
  女人素着脸,皮肤很白,眼角有细短的皱纹,穿了一件米色的长毛衣,身材瘦而匀称,极其容易激起人保护欲的脸,乍一看和齐项没有任何相似处,但仔细瞧,桃花眼眸泛水光,潋滟多情。
  深情又多情的长相,齐项遗传了她最引以为豪的眼睛。
  白绩放开手,悄然后撤半步,给母子俩留空间。
  钱歆没注意到他,只是盯着齐项,两个人就这么站着,一贯处事周全的齐项干干地一句话没说,任人打量,这种沉默甚至是生疏残忍的。
  钱歆眼圈瞬间红了,她下巴微颤,皮肉连接的,嘴唇也跟着哆嗦,半天只小声抖出两个字。
  儿子。
  齐项没有应,前一秒他脑中只有一个念头,这是我妈吗?
  他觉得眼前的人太陌生了,以至于让他错生出敲错门的感觉。
  难道她把钱花光了?所以拮据起来,连买护肤品和去美容院的钱也得节省?
  或者是我走错了。
  齐项这么想,然而眼前的人喊他儿子,那就是钱歆了。
  嗯。齐项敛眸颔首回应,并介绍身边的人,这是我朋友,陪我来的。
  钱歆愣怔了好久,仿佛在回味齐项的话,半天才反应过来,招呼两个人进屋,厨房里出来一个男人手里端着菜,白绩和齐项的目光同时落在他身上,带着点审视,齐项的眼神更是不加掩饰的沉冷。
  很普通的男人。
  齐项猜想男人或许不知道自己是谁,甚至做好了喊钱歆叫阿姨的准备。
  男人腼腆地笑了笑,把盘子放在桌上,手在围裙上正反擦了擦,你就是项项吧,你妈妈给我看过你照片,长这么大了,这位是你的朋友吗?快坐快坐,我还炖了只老母鸡,马上端出来。
  是老实人,一个平平无奇的男人。
  你提过我?齐项问,这好像是个废话,但他很想知道钱歆的回答。
  我我提了几次。钱歆很紧张,你放心,我们没准备去打扰你,就是她眼圈又一红,就是我这十几年常常想你,人到中年,就就喜欢回忆,唯一值得我回忆的也只有你了。
  她突然想起来,急匆匆解释,还有短信,我以为你不会看到,只是自娱自乐的发。
  钱歆说完自己也觉得自己这个人又当又立,不要孩子的是她,后悔想念的也是她,过分难堪了。
  她勉强微笑,不想如此卑怯,故意找事给自己,转身进厨房,我去给你们盛饭,你们坐坐看看。努力营造出热络的氛围。
  客厅里又空了,齐项才舒出提着的一口气。
  他环顾四周,很有生活味的房子,收拾的干净,但因为房子不够大,一些东西堆着,是舒服的拥挤感。
  一旁,白绩敏锐地发现客厅木架子上的几张照片。大多是钱歆和她丈夫的照片,而中间的一张是一个小孩的单人照。
  捧着幼儿园的奖状站在沙发前,小脸圆圆的,头发松软,像只无害的绵羊。
  挺上镜的。白绩评价,显摆现学的词,c位了。
  齐项走近,还有点绷着,却对白绩扬出浅笑,打小就漂亮是不是?
  一般吧。白绩不夸他,打小自恋能看出来。
  小齐项手里捧着奖状,背后还有一墙贴着,红彤彤一片,喜庆极了。
  说到这,齐项的笑容倒收敛了点,就为了显摆。
  钱歆以前教他必须优秀乖巧,在幼儿园要做最优秀的小朋友,到后期这种要求甚至有些病态,所以这种回忆并不算美好。
  或许她觉得很有意义吧。齐项淡淡道,对我是无所谓了。
  作者有话要说:  齐项:妈妈你好,这是我老婆。
  钱歆:!?
  感谢各位支持!
  第73章
  吃饭了。
  钱歆和她丈夫从厨房出来,钱歆下眼微红,明显悄悄哭过,但看到齐项还是露出笑脸,热络道:看照片呢?书房里还有个相册,我把过去拍的都洗出来了,我一会儿给你们拿出来。
  齐项没什么兴致,淡淡的嗯了一声后跟白绩入座。漆红的四方木桌上摆满了菜肴,比年夜饭还丰盛,良市人嗜甜,桌上的菜好多是甜口。
  钱歆把一盘撒满白糖的玉米烙挪到齐项面前,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的。
  白绩闻言有些诧异,齐项小时候喜欢吃这种吸饱了油水,又裹满糖霜的东西?只见余光中齐项睫毛颤也不颤,淡然地夹起一片吃了下去。
  嗯,挺好吃的,跟以前的味道一样。
  一直紧张注视他的钱歆瞬间露出欣喜而轻松的笑容,她跟白绩他们解释,又像是在提醒齐项,小时候他每次考好都要我给做,我那时候哪儿会做菜,还专门找了本书学,我做的跟饭店当然没法比,但这饼又甜又脆小孩子都喜欢吃,项项这么多年口味也没变。
  嗯。齐项点头,漾出稍纵即逝的笑容。
  他的情绪很淡,像一缕烟附着在钱歆的深情与怀念中,随风摆动是没有根的,白绩知道他还没过心理那一关,所以一言一行客气的有点冷淡。
  钱歆又絮叨了几句小时候,似乎以此给自己打气,用前尘往事压缩十几年的距离,以至于说了一会儿后,才意识到冷落了另一个小客人,才讪笑着转向白绩,小白你喜欢吃哪道菜啊?甜口的吃不吃得惯?
  好像下一秒就要把白绩点名的菜推到他面前。
  白绩原本的注意力放在齐项身上,被点名后愣了一下,随手夹了面前的鱼,客气道,喜欢吃鱼,我挺喜欢吃甜食,不挑食也没忌口的,阿姨。
  黑巧不吃只吃白巧,这还叫不挑食?掉糖堆里了。齐项侧首看他,满脸揶揄,随后夹起盘中最后一块玉米烙抖了抖,对白绩使了个恳求的眼神,想吃吗?
  白绩读懂他的意思,举起碗,佯装渴望,想,没敢跟你抢。
  齐项唇角弧度上扬,把最后的玉米烙给了白绩,他吃了一口,面衣饱饮油脂,一口下去又甜又腻,看来钱歆真的不会做菜,十几年后水平依旧让人不敢恭维。
  钱歆笑意快溢出眼眶,喜欢吃我一会儿再做,不要抢。
  气氛到这里才算真的和谐,钱歆问了齐项和白绩是怎么认识的,齐项讲的简略,只说是以为补习认识的,现在是同桌还是室友。因为过于简单,钱歆刚做好洗耳恭听的准备,故事已经讲完了。
  她用筷子挑了挑米饭,那一个那字百转千回却没有下文,钱歆想问齐项这几年过的怎么样,又自认无立场,她丈夫看出她的挣扎,在桌下轻轻按了按后者的腿以作安慰。
  齐项扫了他们一眼,我这几年过的很好,爷爷很重视我,后来有了个妹妹叫齐祺,今年也十岁了,从小就爱黏我。只字未提齐正晟和王荟,他说完顿了顿,又把视线掠向那个缄默的男人,你们呢?
  这个沉默而稀疏平常的男人,你为什么选择嫁给他呢。
  我们啊钱歆和男人对视,是中年人隐晦而绵长的爱意,我们也认识好多年了
  言语间,一个平淡如水的爱情长跑娓娓道来。
  当时,钱歆拿到钱后没有立即回良市,而是选择旅游放松心情,刻意地把钱挥霍大半,三年后,她回到良市开小超市,地址碰巧选在男人就职的学校门口,两个人因此结缘。
  男人老实腼腆,默默帮衬钱歆许多,却也从不提要求,连表白都是钱歆先开的口,经历了漫长的磨合,两人终于决定在一起,并于前几天正式领证。
  其实按照他们的关系,早就胜似夫妻了,只是钱歆难忘过去,更是心中深藏对齐项的愧疚,总有种我结婚是不是就二次背叛了儿子,我应该为过去赎罪的心理,好在男人愿意等她,跟熬鹰似的与她恋爱长跑十年,最终修成正果。
  那为什么昨天发短信告诉我?
  齐项吃完了,放下碗筷,双眸像没有星星的夜空,黑沉沉的一眼望不到底,因为这一句,场面又陷入了尴尬,白绩甚至几口没咽下一口饭,就看钱歆躲开齐项的目光,落在碗旁掉落的米粒上。
  桃花面桃花眼,钱歆的表情让人不忍。
  片刻后,她结结巴巴道:因为我觉得应该告诉你,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项项。
  我要开始新的生活了,跟过去割席,包括你。
  她有一次做出了选择,她是出题人也是答题人,她说不结婚因为放不下齐项,结婚了是否意味着她放下了齐项,选择真正的卸下过往的重担。
  那短信或许会是最后一条,钱歆想,齐项看不见的,他一定收不到的,他早就忘掉自己了,就当是再一次的告别,选在一个有意义的日子。
  只是她没想到,齐项看得到,那种刺骨的、阴冷的恐慌与愧疚裹挟着钱歆,好像十三年前的冬天,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她知道这对齐项而言,又是一次通知式的抛弃。
  吃好了。齐项敛眸,掩去神色,只有空荡荡的微笑,是温和的,他对白绩说,你好了吗?
  白绩搁下碗,听君差遣的模样。
  两个人起身,齐项说,那我们先走了。
  钱歆掩面恸哭,把十三年的悔恨都流尽般,她声嘶力竭道:妈妈是爱你的,妈妈是爱你的。
  齐项立在原地,大衣挂在臂上,绅士的得体的,又仿若高不可攀的。他徐徐转身,歪头笑道:哦?
  白绩悄无声息地出门,出去前拉了下齐项的手,而钱歆的丈夫也给他们留下交谈的空间。
  *
  当一个女人真的绷不住情绪,失声痛哭时,她总会下意识重复一些重要的话,比如我爱你。
  钱歆捂住双眼蹲在原地,她想强调,想要辩解又苍白无力,梦回十三年前,只是这一次她狼狈太多,也心虚太多。
  你跟着我没出息的,我不是抛弃你,项项,妈妈爱你啊。
  有我做你妈妈,你一辈子被人戳脊梁骨骂是私生子,我怕啊,你那么聪明以后能成才,妈妈能听到你的一点好消息就足够了!
  你原谅我吧,原谅我吧,我那个时候尊严脸面都不要了,我怕,我那个时候爱他,我是先来的,我以为我能我能的
  你成年了,成大人了,我才放心,我才动了心思的
  断断续续,颠倒错乱。
  齐项听了会儿,懂她的意思。
  她是齐正晟的情/人,但情/人也有爱人的权力,齐正晟多情浪荡,见一个爱一个,钱歆跟他最久,以为自己能让浪子回头,这里面必然夹杂了对名利的追球,但钱歆怀孕时是真的爱齐正晟的。
  她把失败归咎于出身,因为她卑微,过往不堪而难登大雅之堂只能失去一切,本着对齐项殷切的期望,她把齐项推向了她梦中的天堂,希望他得到所有。
  后来醒悟了,后悔了,也来不及了,只能自我惩罚,惩罚近十年,等齐项成年了,她才给自己减刑,才让自己出狱。
  齐项原本站着,睥睨着这个颤抖的女人,带着神悲悯世人的情绪。他忖道,她很痛苦,往后余生,她一辈子都放不下我了。
  这种自私、黑暗的情绪他心脏里蔓延,是近乎于孩童的邪恶,是一种幼稚的报复心理。钱歆把他扔了,他去践踏钱歆的尊严,合理的交换。
  可他又忽然想到了白绩,白绩和白务徽,是比他们更难堪的纠葛,腐烂了都要连在一起的怨恨,齐项忽然觉得这样的自己,跟白务徽太像了。
  而钱歆很瘦,穿着毛衣都能看出点肩胛骨的轮廓,她韶华渐逝,逐渐苍老,过往的谬误都化作十年的咒怨纠缠她至今,看她悲恸绝望的样子,齐项并不会觉得爽快。
  我起码不会变成白务徽,齐项心中否认,我也不能变成他。
  他叹了口气,沉沉的,把什么都扔下了一样。
  妈妈爱你的,项项。钱歆垂头,喃喃自语。
  齐项上前一步,蹲在她身边,犹豫片刻后抚上她的肩头,像法官的宣誓,知道了,我原谅你了。
  一锤定音,此案终了。
  钱歆猛地抬起头,满脸泪痕,她径直盯着齐项的眸子,企图在里面寻找谎言的痕迹,但齐项句句发自肺腑。
  我们一家人,你、我、齐正晟不要再纠缠了。齐项手上的力气加重,你把我忘掉,重新开始吧,我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