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大哥和我都未尝料想的是,短短的三个字以及于我而言早就习以为常的一个动作,却叫三皇叔顷刻间沉下了脸。
“先帝圣旨在此,大殿下莫要造次。”
下一瞬,搬出父皇遗诏的三皇叔语气真就彻底冷了下来,这让我不禁觉得,他分明是在替我解围,却把我也给恐吓了进去。
于是,我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战,却未尝料想,皇叔此刻周身所散逸的寒气,竟使得一群无辜的娘娘们也跟着不敢动弹了。
唔……这还是先前那个用温润如玉的嗓音说着话……并且鼓励我去让父皇安然瞑目的三皇叔吗?
“你……”更叫我颇觉意外的是,皇叔的这寥寥数语,居然让素来横惯了的大哥都一时语塞了。
“大殿下,皇上已将皇位传给了三公主,殿下这是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抗旨,觊觎帝位吗?”就在大哥双目圆睁着意图一言之际,站在我身前的舒妃娘娘冷不防发了话。
“按我天玑祖训,凡违逆先帝遗旨者,皆可视为谋反,人人得而诛之。”未等大哥作出反应,面无表情的三皇叔就突然接过了舒妃娘娘的话头,冷泠地吐出了一句怎么听怎么骇人的话,“大殿下该不会连这一点,都忘了吧?”
果不其然,此言一出,大哥的脸色立马就变了。
与此同时,他身边的明妃娘娘业已花容失色,忽然迫不及待地对着大哥道:“存儿!你父皇的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我们都看过了!他既已将大位传与三公主,你我自当谨遵圣意!”
“母妃!”连自个儿的亲娘都这么说了,这一下,大哥算是撞到南墙了。
但说句真心话,我并不希望看到大家为了我继承皇位的事情打打杀杀的。
说到底,这不都是一家人嘛……何必呢……
而且,他们都不问我愿不愿意的……其实,我才是整件事儿里头最郁闷的那一个啊!
奈何事态的发展从来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这不,继众娘娘和我那暴躁大哥先后闹腾了几出之后,诸位娘娘就听从了二姐那“父皇喜欢清静”的说法,识趣地退出了灵堂。
而由我这鸡肋公主登基称帝的怪事,也就这么莫名其妙地定下了。
但不管怎么说,这天晚上,我好歹是躲过了被口水淹死抑或被眼珠瞪死的厄运——按道理,我该是谢天谢地谢祖宗的。
可是,被迫同两个哥哥、两个姐姐还有我那始终脸色阴沉的三弟守在父皇的棺木前,我实在是庆幸不起来。
我总觉得,一刻钟前三弟特意冷冰冰地说该我跪在最前头的时候,是打算故意整蛊我来着——又或许……我该用上“报复”一词?
没错,按照六个兄弟姐妹里的排行,我怎么着也该是跪在四位哥哥姐姐的后头的——可三弟却冷不丁注视着父皇的灵柩,说我是天玑国的下一任君王,理当位于他们的前方,如若不然,就是身为臣子的他们僭越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话音刚落,大姐、二姐没啥明显的反应,二哥照样是乐呵呵地傻笑,唯有大哥那一双刀子似的眼睛,仿佛要生生从我的身上割下几块肉来。
我当时就吓得抖了一抖,却不得不在其他几人自觉占好了位置之后,强撑着身子走向了距离父皇最近的那一处。
我头一回觉得,和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们共处一室,是一份如此煎熬的苦差。
是以,强忍了近半个时辰的我,最终忍无可忍。
“那个……我可以去一趟茅房吗?”我动了动僵硬的身子,弱弱地缩着脖子,小心翼翼地端量着大哥和三弟的脸色。
“哼……这黑灯瞎火的,三妹留神别掉进坑里。”三弟没有出声,倒是大哥神色晦暗地给我提了个醒。
“呃……不会的。谢谢大哥。”如果忽略掉他那一声用鼻子出的气儿,我想他大抵还是在好意关照我。
因此,我眨巴着眼睛向大哥道了谢,就霍然起身,拔腿往外跑。
一口气跑到回头看不见他们的地方,我才喘着气停下了脚步,龇牙咧嘴地揉搓自个儿那跪麻了的膝盖。
都怪三弟赶鸭子上架,硬让我杵在那么个尴尬的位置——被他们五个一齐拿眼瞪着,我还敢动一动吗?
想着想着就觉着自己真是比窦娥还冤,我委屈地瘪了瘪嘴,就着我那依旧麻痹的双腿,一瘸一拐地往前走着。
实际上,我并不是真想去如厕,只是有些呆不下去了——但是,此情此景之下,我又能去哪儿呢?
好想回清阿宫啊……那儿虽不是我的家,可起码还有琴遇在……如今,因为这莫名其妙的传位之事,三弟怕是把我给记恨上了,大概这天底下,也只有琴遇一个人会对我好了……
思及此,我忽而忍不住心头一酸,然后吸了吸鼻子,就仰面望了望漆黑的夜空。
明河在天,夜色如水。
我遥望着那满天的繁星,不由自主地呼出了一口白气。
天大地大,无处是家。
不知怎么地,向来自诩天塌下来都有头顶着的我,此刻竟情不自禁地伤感起来。
我恍惚记起了,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微寒而寂静的深夜,我孤身一人站在这群星璀璨的天幕之下,伤心地抽泣着。
似乎也就是那一天,有个什么人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安慰我不要哭。
对哦,不就是那个人吗?告诉我无论如何都不要轻易流泪,告诉我再难再苦也要努力活着,告诉我终有一日,会有人来带我离开?
鬼使神差地寻回了些许记忆的碎片,我按捺不住咧嘴一笑。
离开啊……这会儿我都要当皇帝了,还怎么离开?
我虽对前朝政事一窍不通,却也至少明白,这一国之君肩上的担子,决计不是说放就放的。
唉……这事儿怎么就落到了我的头上呢?也不晓得父皇是怎么想的。
感慨着命运的千回百转,我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随后冲着那些闪闪发光的星星们微微一笑。
你们放心吧,虽然我已经不记得那时是谁教会我要坚强、要忍耐,但是我会尽我所能吃饱喝足,然后开开心心地活下去的!
刚在心底里同天上的精灵们说了悄悄话,我就猝不及防地张开了嘴——打了个喷嚏。
唔……这二月天的三更半夜,还真是够冷的……
我抱起自个儿的胳膊,正打算跺跺脚活动活动,就听得身后猝然传来了一个好听的人声:“公主为何在此?”
突如其来的响声自是把毫无防备的我吓了一跳,我当场就猛打了一个激灵,接着惊魂未定地转过身去。
“原……原来是皇叔啊……”吓死我了……
我忍住拍拍胸脯给自个儿压惊的欲望,干笑着对上三皇叔投来的视线。
“更深露重的,公主怎只身一人在此?”只见三皇叔不紧不慢地走了过来,站定在我的跟前,负手打量起我来。
我多想如实说一句“在灵堂也一样冷啊而且还要被大哥那吃人的眼神追杀”,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我是绝对不能吐露上述心声的。
“呃呵呵……”是以,我只得注视着皇叔写有探究的眉眼,使劲往我那干巴巴的笑容里掺水,“我……我就是想出恭来着……”
语毕,我不好意思地垂了垂脑袋,也没瞧见听罢此言的三皇叔是何表情。
“那本王护送公主前去吧。”
“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他的名字
我实在未尝料想,皇叔居然会主动提出护送我前往茅房。
要知道,小时候饶是我曾经怕黑怕得要死,半夜里起床出恭时,那也不是回回都有人作陪的。
现在一下给我来了个身份尊贵的皇叔,这岂能叫我不为之花容失色?
所幸在目睹了我呆若木鸡的模样之后,三皇叔即刻便一本正经地表示,今时不同往日——眼下我是天玑国未来的君王,他身为天玑国的臣民,自然要时刻保证我的人身安全。
听罢其言之凿凿的一番话,我才深刻地认识到了自身的无知与肤浅。
可问题是……我也不是真的想要出恭啊……而且再怎么说,我都这么大了,皇叔是我的长辈,又是个男子,我怎么好意思真让他陪着我去茅厕?
怎么想都觉得不妥,我眼珠子骨碌一转,灵机一动道:“其、其实,我已经上完茅房了!”
“是吗……”三皇叔好整以暇地端量着我的脸,倒也没有流露出多少怀疑之色。
我见状暗自窃喜,忙不迭朝他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
嘿嘿,大伙儿都说我脑袋不好使,实际上也未必嘛!
我沾沾自喜地想着,忽然听得皇叔语气如常曰:“那本王陪公主走走吧。”
呃……
我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
“好……”
我也不晓得自己当时为啥就失望了一把,直到很久之后的某一段日子里,我才顿悟,这大概是出自我畏惧于姬子涯其人的本能。
是了,姬子涯——这是我三皇叔的大名。
本来,我对此是一无所知的,只知道,他既然是与父皇同辈的皇叔,那么必然是姓“姬”且位于“子”字辈的。
可是,这天在夜半散步的路上,一场不期而至的谈话却让我获悉了他的名字。
“几位殿下对公主的态度很差吗?”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我正略窘迫地思量着怎么摆脱这两相沉默的现状,皇叔就先一步开口替我分了忧。
“呃,没有没有!”但他开门见山所问及的,显然是叫我心头一紧的话题,是以,我急忙抬起那盯着脚丫子瞅了半天的一双眼,一边摆手一边否定。
孰料等我稍稍冷静下来并定睛凝眸于皇叔高深莫测的眉眼时,我又忽然生出了一种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错觉。
我不由得想起了琴遇对我说过的话:大伙儿都认定的事实,公主你却偏要矢口否认,这种做法,最傻了。
唔……我好像……又犯傻了……
话虽如此,我还是干巴巴地冲皇叔笑了笑,努力地辩解道:“其实……其实他们也没有对我很不好啦……大哥……他们的脾气就那样,我都习惯了。”
皇叔静静地听着,半晌没有说话。
园里昏暗的火光下,我只看见他一直拿眼盯着我瞧。
那眼神,似是带着隐隐的不悦,又像是夹杂着几丝……心疼?
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用上这两个字,因为自我记事以来,自己就从没遇上过用如此目光注视我的人。
也就是有时会从舒妃娘娘的眸中目睹她对三弟的怜爱,所以久而久之地,我明白了那是一种名为“疼惜”的情愫。
但不管怎样,他现在……这是打算安慰我吗?
就在我莫名心如擂鼓之际,皇叔却冷不防挪开了视线,转而一语不发地挑了挑他好看的眉毛。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紧随其后的,竟会是这样一句话:“待公主继承大统之后,便可以叫他们付出代价了。”
听罢此言,我顿时傻眼了。
“代……代……什么代价?”我结结巴巴地问着,心想:该不会是不给他们饭吃之类的吧?!
“公主以后会明白的。”奈何三皇叔什么也不肯告诉我,径自神色淡淡地目视前方,不徐不疾地踱着步子。
“不是……其、其实……我觉得!我……我不是很适合当皇帝啊……”原本鼓足勇气的开头,却因中途收到了皇叔那凉凉的一记侧目,而蓦地蔫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