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霓下意识地问:“拿什么换的?”
“我爸爸送我的画册。”当初许慧为了这幅画,把爸爸送给她的画册大半都给了方穆扬,她本来以为有新的画册,毕竟这些画册都是复制版,可随后她连画自己想要画的画都变得困难起来,那些画册她也再没见过。
方穆扬提议:“那咱们再换过来吧,反正这画你也看了这么多年了。”
许慧笑:“这幅画在你心里就只值那些画册吗?”有费霓在,许慧相信方穆扬绝对不敢说是。
“那你还想要什么?”
“我想要你卧室的那副月亮,还有,我希望我能在你的画室里给费霓画一张像,要是你都同意的话,我就把这张画给你们留下。”
许慧提条件提得很是理直气壮,一点没有不好意思。
这幅女童像许慧不光看,还临摹了不止一遍,找方穆扬画这画的感觉,她最终发现她无法还原方穆扬画这幅画时的心情,因为她对画中人并无特殊感情。只有看画里的人时刻怀抱着一种喜悦之情,才能画出来。
许慧问方穆扬:“你是不是早就喜欢上费霓了?”
如果许慧不提,方穆扬都快要忘了。当年他画费霓,完全是看着她就高兴,这高兴跟看到一朵花一片云时的喜悦之情没什么不同。他是以一种审美化的眼光来看待费霓。他一个二十多岁的成年人很难还原十几年前的孩童心情,当时他只是觉得她有意思,看见她就高兴。
当然那也可以称之为喜欢,但这喜欢完全没有想要占有的意思,只是看着就足够了,谁会想要占有一片云呢?而现在他则是想要完整地占有她,他现在完全画不出当年的感觉了,因为画不出,所以格外的想要保留,做一个纪念。
方穆扬很坚决地说:“卧室的画不能给你,别的你可以挑一张带走。”
“可我就想要那副月亮。”许慧认定这个家里费霓更能做主,“你愿意跟我换吗?不换也没关系,我会为你们保管得很好。”
现在她看到方穆扬房间的月亮又重现了她当年的心情,那就是超过他,并把他画的画弄过来收藏。为了月亮,她愿意牺牲这副她很有感情的画作。
费霓一看到月亮就想到那天的晕眩感,她自然不能让画落到别人手里。至于她童年的画,只能送给许慧保管了,谁叫方穆扬为了几本画册,把她的画像卖给许慧了呢。
第106章
方穆扬见费霓不肯割爱,便对许慧说:“那就有劳你帮我们保管了。需要的话,我去给你配个画框。”他料定许慧既然把画拿来了,便不会轻易带走,只不过留到他们这儿是有条件的,他等着许慧提出新的条件。
“我也不是那么不近人情,这画虽然是我的,但考虑到你们这么喜欢,我愿意在你们这儿放一阵。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怕他们不肯问,自己没台阶下,许慧直接对着费霓说道:“我想在隔壁的画室给你画一张像,你要答应的话,这画你们可以先替我保留着。”
许慧想方穆扬没和费霓在一块的时候就画人家,结了婚肯定给费霓画过不少像,她要给费霓画一张,胜过方穆扬之前画的。
她今天为画费霓特意带了酒。费霓的美太端正了,再过一点就是板正,但看见费霓的第一眼,许慧就发现了她端正后的俏皮轻盈。这种轻盈大概只有见着方穆扬才有,她仍记着费霓踮着脚挥手向方穆扬打招呼这一幕,她要想得见需要一点酒。
许慧喜欢从端庄的人那里找妩媚,油滑的人那里找诚实,她不喜欢画常态,却喜欢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一点异样。即使没有方穆扬,她也很想画画费霓。
费霓很想要回她童年的像,为了要回,她愿意给许慧当一天的模特,只不过今天不行,明天她还要上班,得等礼拜天。
事情办成,许慧还没有要走的意思,她问方穆扬:“能让我看看你其他的画吗?”
许慧一副一副地看过去,她本来想着选一张跟方穆扬换的,只是想要的不只一张,一时拿不定主意。
她问方穆扬在做什么工作,得知待业在家,心里羡慕之情更甚。有这么一间画室,还可以随时画画,真是神仙过的日子。费霓竟然也不催他去找个正式工作。
有这么一个老婆在,才可以画时下并不欢迎的画,只为着满足自己的画瘾。
方穆扬用油画方式去临摹文人画许慧不惊讶,在废弃的毛巾上画他老婆许慧也不惊讶,让许慧惊讶的是在方穆扬的画里,远郊老农在田边看着麦田喝水啃玉米饼也自有一副怡然自得的派头,那看麦田的目光跟一个封建领主巡视他的领地没什么不同。她也画过农民劳作,她也画出了喜悦之情,可她画的时候就当它是假的。
但方穆扬画的喜悦是真的,因为他画的是劳作间隙。
许慧当过两年知青,那是她最难熬的日子。在她下乡之前,她关于乡下有许多田园牧歌式的想象,可真到了乡下,只觉得痛苦,每时每刻都想离开,她想着种田可是太苦了,幸好后来生产队让她画宣传画抵工分,她才从苦役中逃脱出来,偶尔她在宣传画上画农民如何热爱劳动,她都觉得自己对不起乡亲们,为了交差回避了他们的苦难,因为劳动于她,实在没什么乐趣可言。
如果不是方穆扬的画,许慧都想不起劳动时她也有快乐的时候。最快乐的时候莫过于干完活儿休息的时光,劳动时越累,休息时越快乐,就连坐在低头喝水看云,都觉得这云比平常要好看些,因这休息太难得。平时劳动辛苦,年底算工分分红时也是快乐的,平时的辛苦在这时都有了收获,她终于可以靠自己挣钱了。
只有方穆扬自己有这种经验,才能准确地捕捉到这种喜悦。
许慧想,方穆扬可真是贪享受,在有钱有闲暇时享受不难,在沉重的劳作之后还能有意识的享受难得的悠闲时光才难得。她以前总想着离了乡下,离了宣传队,她要如何如何画自己想要的画,而方穆扬不脱离这些也能画他想画的,他随时随地都能享受。
许慧对方穆扬说:“你愿意拿这张画跟我换么?”
所有画里,这幅画是最适合参加美展的,其他的好是好,但不符合时下审美。如果方穆扬打算拿这幅画去参加美展,势必是不会给她的。
方穆扬犹疑了几秒,同意了。
许慧收获颇丰,高高兴兴地走了。方穆扬送走了许慧,跟费霓一起欣赏自己幼时画的画。
费霓打量着画中的自己,问方穆扬:“你是怎么画的这个?印象里你没怎么看过我。”她很喜欢这张画,如果对她没有足够多的观察,绝对画不出,可如果方穆扬一直观察她,她又怎么会没有任何知觉。
“别说以前,就是前些天你给爸整理手稿,我在背后看你,你不也没察觉么?”
更别说她以前打苍蝇的时候,她眼里只有苍蝇,哪里装得下他?
“你为什么画我?”她隐约知道,但她想听方穆扬亲口说。
“因为你有意思,我总忍不住看你。”其实是费霓先看他的,他开始以为费霓是老师派来的细作,一到下课就盯紧他,看他是不是惹事儿,末了他才知道费霓是观察学习他怎么打苍蝇以便学以致用,因为他捉住的苍蝇一向很多。可他自己是不打苍蝇的,他在瓶子里设了饵等着苍蝇自投罗网,要不是费霓老盯着他,他还发现不了这个看起来很聪明的女孩子其实笨得可爱,每天都特别努力抓苍蝇,却经常一只都抓不到。
“你那时画了不少人吧。”
“你是我画的人里最美的。”费霓落在画上的时候,方穆扬才意识到她是一个漂亮的小姑娘。方穆扬那时眼里只有两种人,不分男女,不分美丑,只分他想画的,他不想画的,他有探究欲望的不光想多看几眼还要落在画纸上,没有画纸,他在课本的空白处也要画一画,就算没纸没笔,他还可以在脑子里画。没探究欲望的长得再美他顶多多看一眼,画是不会画的,倒不只是因为画纸颜料有限,而是因为没有热情,像他这种没耐性的人,连续几个小时干一件事是需要极大热情的,否则根本干不成。
“你就哄我吧。”
“怎么又不信我了?”方穆扬的手指很耐烦地帮费霓理头发,“就算不信我,也要自信,你见过比你长得美的吗?”
“又说昏话。”费霓伸出指头去戳方穆扬的额头,“是不是我上班的时候,你都在外边画画?”刚才许慧要去的画,看画画的时间,明显是方穆扬辞去工作复习的时候画的。
方穆扬去亲费霓的眼睛,“你可真是拥有一双慧眼。”考前,他连着照顾了费霓几日,费霓言语间很是不好意思,他要是考不上,费霓没准觉得是她的病耽误了他,倒不如让她认为是他一直没好好复习。考坏了,也跟她的病不相干。
“你白天在外面画画,等到我快下班再坐在书桌前哄我?”
“我没有哄你。”
方穆扬并没说他白天在家复习,只是费霓下班回家看见坐在书桌前的方穆扬觉得理当如此。
费霓不跟方穆扬计较往事,他是去画画了,又不是去干别的。
“我看你这次考上的可能性不大。”费霓为照顾方穆扬的自尊心,斟酌着用词,“趁我还记着高考题,我先写下来,你再做一遍,我看你哪儿不会好针对性地帮你复习。”
费霓主动在方穆扬脸上亲了下,“我必须现在整理出来,要不然就忘了。”
费霓上午考完试,下午又坐在桌前继续埋头苦写。
方穆扬心疼她,主动提起之前费霓的承诺:“你还记得吗?你说考完了我想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等晚上好不好?”费霓低声同方穆扬说“晚上都听你的,你说怎样就怎样。”
方穆扬站在费霓后面给她捏肩,“我是想让你歇一歇。”
费霓的脸有些发红,她不免陷入了自我怀疑,是不是因为她喜欢那件事儿,方穆扬一向她提要求,她就马上想到那方面去,尽管方穆扬有时并没有那种想法。
方穆扬的手劲儿恰到好处,费霓绷着的一股劲儿卸了,整个人软了下来,几乎要失去了意志力。
她还要趁着这股劲儿把高考题都写一遍,只能把方穆扬赶到别处去,“你不是要洗照片吗?”
方穆扬给费霓泡了茶,临时搭了个暗房,去洗照片。洗照片是其次,他主要是趁着这个功夫回忆自己做的考题,他考前临时抱佛脚记了不少,考试时派上了用场。可这记忆时效性很短,现在费霓再考他,他恐怕连考场上会做的题目都忘了。他要想不起来,等待他的将是漫长的补课。
费霓凭着回忆把高考题重写了一遍,方穆扬本想趁着还有记忆,把题给做了,不料费霓却大发慈悲,让他休息两天再做,理由是他这段时间太辛苦了,不仅要画画复习,还要照顾生病的她。
方穆扬则坚持马上做,就连两人去看电影的路上,方穆扬都在做题。费霓说题,方穆扬马上给答案。
湛蓝的夜里,费霓坐在自行车后座,整张脸被围巾抱住,只露出一双眼睛。
费霓的眼睛含着笑,方穆扬的成绩并没她想得那样糟糕,真是件好事情。
第107章
进场时,费霓并没看见请她来看同场电影的苏竟,却看见了苏瑜。
苏瑜最近虽然没和方穆扬合作,但他出的连环画,她都看了,只是她翻看报上连环画的评论,并没找到田雪英写的,大概是因为方穆扬的连环画有了些名气,不需自家人这么不遗余力地宣传。
她特意给制帽厂打电话问田雪英的情况,田雪英确实是制帽厂的职工,不过已经退休了。她猜测着有两种可能:第一种情况,报上的“田雪英”真是方穆扬的岳母;至于第二种,署名“田雪英”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评论真正的作者要么是方穆扬,要么是他的妻子,署别的名字是怕自卖自夸太明显。
苏瑜看见方穆扬费霓,主动先和费霓打招呼,而后才是方穆扬。她很注意和年轻已婚男人保持界限,尤其她曾短暂地看上过方穆扬,为了证明她对方穆扬绝无他念,她对费霓,远比对方穆扬热情。而且她觉得费霓更接近“田雪英”。
她新近新给话剧社写了个剧本,很想看看“田雪英”的评论。
苏瑜对费霓说,最近她没在报上看到“田雪英”的评论,很是遗憾,她想通过费霓转达田雪英女士,除了方穆扬的连环画,她也可以写些别的书评。她很想这周去拜望一下田阿姨,不知是否有空。
费霓自然不能让苏瑜去拜访她的母亲,她的母亲雪英女士更愿意和人探讨咸菜如何腌制以及毛衣的不同织法,至于苏瑜要谈的,她绝对没有兴趣。
可她又不想承认,书评其实是她写的,自卖自夸削弱了文章的说服力,实际上即使方穆扬不是她的丈夫,她也觉得好。
方穆扬见费霓犹豫,直接代费霓承认了,他对苏瑜说:“你要拜访的人就在你面前。”
费霓不好意思地笑笑。
苏瑜因为费霓和田女士的特殊关系,很有和她聊天的兴致。
聊着聊着,她问费霓:“你有没有换工作的打算?我或许可以帮一点忙。”她不能保证一定能换,但如果费霓有意愿的话,她可以帮费霓想想办法,毕竟她认识的人多些。
费霓很感激苏瑜的好意,虽然只是试一试,并不一定能做成。谢完之后,费霓同苏瑜说,她参加了前两天的高考,不出意外,她应该能上学,就不劳烦苏瑜帮忙了。
苏瑜上下打量了一眼费霓,学校确实比其他地方更适合她。
苏瑜又问费霓最近有没有看话剧,费霓先说没看,但她很快理解了苏瑜的意图,问她有没有推荐。
苏瑜这才说起最近话剧团在演她写的戏,如果费霓有兴趣,她可以给她两张票子。
费霓说:“那当然好。”她也愿意看看现在的新戏,以前的老几出她都会背了。
遇到电影里的亲密戏份,苏瑜虽然连正式的恋爱都没谈过,但内部电影看多了,现在对这种戏份适应得很好,看的时候很是坦然。费霓却不如她自然。
费霓左边坐着苏瑜,右边坐着方穆扬,刚才停了一次电,方穆扬趁机握住了费霓的手,手指去搔费霓的手心,似有若无的,弄得她发痒,想挣脱又挣脱不出来,虽然握得隐蔽,但费霓总怕苏瑜扭头看见,看电影看到亲热戏份时心就一阵阵的乱跳,虽是冬天,手心却有了汗。
电影很好,是费霓从没看过的那一类,散场后费霓和苏瑜交流彼此的看法。苏瑜和费霓本就有话说,加上苏瑜为了和方穆扬保持距离,也不找他说话,费霓又因为方穆扬是自己人,太熟了,就不会为了客气把他拉到谈话中,所以这一段谈话,方穆扬完全保持了沉默。
方穆扬借着空当回想电影的构图,心想这导演肯定是有美术功底的。思考并不妨碍他的动作,他怕费霓的手冻着,把她的手揣到了自己口袋,在口袋里帮她捂。
又说了好一会儿,费霓才同苏瑜道了再见,跳到自行车后座。
方穆扬同她说:“我都以为你忘了我了。”
费霓不接他的话茬儿,心道就算她想忘了他,他也不会允许,她的手心被他捂得热热的。
“看电影的时候,你为什么不听我的?”她要他松开,他一直握着。
“哪样?”
“又装听不明白了。”
“我有一幕场景很喜欢,怕忘了,在你手里画一画。”
费霓回想起那感觉,方穆扬好像确实在画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