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默然地盯了一会儿对镜束发的冬夏,忍不住再度开口问她:“你想要我做什么?”
  “你还能做什么?”冬夏像是嘲讽似的反问。
  黎清沉默下来:“但这不是……你原谅我的意思。”
  “当然不是,”冬夏轻佻地回复道,“在你对我做过那些上不了台面的事情以后?怎么可能。”
  “……”
  将黎清怼得哑口无言之后,冬夏走到桌边喝了一口水,又清了清嗓子,便率先推门离开。
  黎清呆坐了两息,才后知后觉地回想起来冬夏刚才的声音似乎带了点平日里没有的喑哑。
  他凝视了一会儿桌上水杯,脸上好不容易退却的热度又一点一点升了回来。
  七十年来一日比一日加剧的心魔,此时好像从未诞生过一般寂静无声。
  无论冬夏这么做究竟是为了什么,到底是成功了。
  哪怕冬夏下一刻令他去做伤天害理大不韪之事,黎清都觉得自己
  黎清收拾好心情再更衣出去找到冬夏时,她已经立在阵图前了。
  自从黎清交出阵图后,冬夏便一日不停地钻研这处阵法,力保自己能毫无障碍地冲入问天门中将孙卓尔擒获。
  一开始是因为不信任黎清,后来试验过数次之后,她才肯认同这是完整的阵图。
  只是要将这阵图从一个院子那么大推演到问天门九十九座剑峰的范围,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黎清识趣地上前帮忙布阵,肆无忌惮挥霍自己多得没地方用的真元,很快将前不久刚被冬夏摧毁、又重新构建起来的大阵填补完了一半。
  冬夏仍在旁盯着阵图沉思,像是找到了什么新的难题。
  “你去问天门时,我陪你一起去。”黎清忍不住提议。
  冬夏看向了他。
  在她拒绝之前,黎清抢先道:“你听,没有雷声。”
  冬夏微微冷笑,正要开口时,一道传讯到了两人跟前,被冬夏一手捉住。
  黎清认出那是白泽越的传讯法诀。
  就如同黎清虽然是仙域至尊,但并不管事一样,冬夏也有自己的代行者——那就是白泽越。
  白泽越在整个魔域范围内便是冬夏的代言人,魔域上下的大小事务都是他一个人代劳的。
  更何况,这个白泽越还是冬夏亲手带出来的半个徒弟。
  黎清盯着冬夏指尖吞吐不定的一点青色光辉,微微眯了一下眼睛。
  他有些吃味,但这吃味又和往常不太一样。
  硬要说的话,“正常”了许多,至少不带着毁天灭地的阴暗恶欲。
  冬夏很快听完这通传讯,她蹙起了眉,将视线投向了黎清。
  黎清立刻后背一麻,不合时宜地想起了不该这时候想起的画面。
  “我出去一趟,”冬夏道,“你……”
  “我跟你去。”黎清立刻道。
  “当然。”冬夏拧着眉,“你以为我会让你留在这里和手无缚鸡之力的他们相处?”
  黎清:“……我不会伤害他们。”
  但就算没有天降神雷,冬夏显然也是不会相信他的。
  “只是你当下这么想罢了。”冬夏从鼻子里哼了声,“正好,这阵法暂做护卫之用。这里已经没有从前安全了。”
  从前冬夏两个身份分明,也不用担心这处桃花源被人发现;可自从黎清追过来以后,这地方的秘密便很难再保守住。
  既然是冬夏最郑重保护的地方,黎清也上了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做好了防御阵法的布置。
  无论是仙还是魔,都无法轻易破入阵法之中。
  哪怕有人想要强行破阵,抵挡的时间也足够两人赶回救援。
  两人临走时,妇人前来问候,身旁还跟着两个孩子。
  其中一个孩子正是妇人自己的,一点不认生地张着手臂、摇摇摆摆地朝冬夏走了过去;而另一个是生面孔,看起来怕生得要命,只敢躲在妇人身后朝冬夏露出渴望的眼神,又因为站在一旁的黎清而不敢上前。
  冬夏弯腰接住险些摔倒在自己足前的一个小不点,对妇人道:“准备一下,稍后我带人回来。”
  妇人愣了一下,露出明了的笑容:“我知道了。”她的视线落到黎清身上,“二位一道去吗?”
  “我不放心他。”冬夏说着,上前把小鬼头直接塞进了妇人怀里。
  妇人抿唇笑了一下:“您不放心的是我们。”
  她们就站在门口说话,而那个警戒心极强的小男孩仍然警惕地盯着黎清,大有他一动弹便立刻逃跑的架势。
  门就那么一扇。
  黎清:“……”不然从墙上翻过去吧。
  “你磨蹭什么?”冬夏不耐地问。
  黎清正要绕道走个不寻常路,冬夏却低头摸了摸那怕生的男孩脑袋,从指尖变出一点不夜花给他玩儿。
  “白云宗宗主最后死在他手里。”冬夏说。
  黎清动作一顿,偏回头去看那个又瘦又小的男孩。
  后者也正朝他投来视线,眼中的警惕淡去不少。
  黎清顿时明白了这个男孩的身份——正是冬夏从仙域营地、白云宗宗主手中救走的鼎炉,也正是那一日冬夏选择了提早摊牌的原因。
  看着这个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的男孩,黎清心中轻轻叹息。
  他到底是没走门,而是绕了远路。
  男孩的视线像是两点刀尖冷光,直到黎清从墙头跃下之前,一直紧紧地黏在他的背上,叫他生出一丝不安愧疚来。
  冬夏在冬城的桃花源里,至少安放了几百人。
  而这还是生老病死之下,如今还活着的几百人。
  这样庞大又黑暗的一条产业链,就堂而皇之地在灵界运转了这么多年,从未叫人戳穿过。
  更甚者,这黑河的最源头一处,就是黎清尊敬了多年的师父。
  和其他人一样,黎清从来没能发现过孙卓尔的不妥之处。
  “去做什么?”黎清叹了口气,问道。
  “白泽越说,又找到一处可能的藏匿地点。”冬夏并没有隐瞒,她面无表情地道,“若是属实,救了人就回来。”
  黎清并不意外。
  临到了这时候,还能让冬夏抽出心神、亲自去处理的,也只有和鼎炉相关的事情了。
  “阵法再几日便能吃透,你什么时候去问天门?”他又问了一个敏感的问题。
  “什么时候吃透,什么时候去。”冬夏淡淡道,“让他多活一日都是伤天害理。”
  她顿了顿,反问黎清:“你要是真跟着我去,这仙域叛徒的名号就坐实了。曾经仰仗你保护的仙域众人恐怕会毫不犹豫地将矛头刺向你吧?”
  这话听着像是关心,其实真只是用来戳黎清伤口的,可谓居心叵测。
  但黎清回答得很快:“你不是去大开杀戒,我也不曾违背自己的道。”
  冬夏只是去擒孙卓尔,不会浪费功夫在杀人上,自然是用最快的速度进出为好。
  “但总有人要挡路的。”冬夏漫不经心地道。
  “我替你开道。”黎清说。
  冬夏笑了起来,她像是看穿了黎清的心思似的问:“你以为我只要不杀人、捉了孙卓尔就走,仙域便不会将这一笔记在我的头上?孙卓尔再怎么说也是问天门的宗主,我将他在众目睽睽之下带走,无论如何伤的都是整个仙域的脸面。黎清,这点道理你不懂?”
  “……所以,还有一个能避免这次冲突的办法。”
  黎清还没将办法说出口,冬夏已经冷冷地打断了他:“你不用说,我不会采纳。”
  这办法两人都心知肚明。
  ——不由冬夏,而是由黎清代替,进入问天门当中将孙卓尔带出。
  这便一下子将所有事情都简化了大半。
  首先黎清无论如何都比冬夏适合闯阵:他仍是半仙之体,又对问天门的护宗大阵熟悉得如臂使指。
  其次,黎清心魔虽然失控,在彻底沦为心魔的玩物之前,仙域众人多少总还把他当做“自己人”,那么进入问天门内会受到的阻碍便也小了很多。
  这两点巨大的优势在冬夏心里都比不过一点。
  这事她不放心交给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倒不是特别针对黎清。
  黎清不行,其他人也不行。
  即便万般凶险,可能又要重伤一次,冬夏也必须自己将孙卓尔老贼亲手捉出来拷问。
  如果黎清临场叛变,冬夏吃不起这个亏。
  黎清开口之前就知道自己的提议会被冬夏否决,只能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但无论冬夏怎么说,他总是要同去的。
  黎清只能尽最大的可能使冬夏那一日和问天门产生的冲突降到最低。
  至于孙卓尔……
  这多日来,仙域没有任何关于孙卓尔告罪自白的消息传出,黎清便知道师父已经做出了选择。
  盛名地位,孙卓尔果然放不下。
  *
  冬夏心中其实对白泽越此次传来的消息半信半疑。
  没有别的,这条情报来的时机实在是太过巧妙。
  但白泽越既然将消息送到她面前,把握必然是有的,冬夏必然不能坐视不理,总要走上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