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曼把自己锁在画室里,大幅的图画都被画刀割破了,厚重的红色颜料像是凝固在上面的血。她抱头缩在墙角,不住发抖,眼睛瞳孔在颤动,无法对焦,眼前的一切映在她眼中又像是没有模糊一片什么都看不到。她赤裸的脚上带着颜料,裙摆也是,脏污一片,嘴里喃喃道:“孩子,我的孩子……”
房间里没人回应她,但是脑海里江心远的声音一遍遍地响起,她睁开眼闭上眼睛看得到的都是丈夫带着怒意的脸和推搡过来的手,一下接一下把她推进深渊。
“都是因为你!”
“都怪你,孩子们才会这样!”
“留在你身边他们永远养不活……你就是一个疯子,怎么可能教育的好?”
“你帮我去跟你爸说,去啊,你去要那些……没有钱怎么养大小舟和黎江?”
“哈?你照顾?你看看你自己,温室的鲜花经不起一点风雨,你带着他们,早晚黎江也要毁在你手里……”
“黎江出了车祸,他快死了,你这个当妈的怎么管的孩子!非要他们死了你才放手,才满意是不是?!”
……
黎曼直直盯着前面的木地板,喃喃道:“不是,不是这样……宝宝,我的宝宝……”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她脸颊上滚落下来,浸湿了衣服,她手指用力到掐破了单薄的衣料,掐进皮肉抠出了血,颤抖着声音用最后一点理智在努力去说着,但是很快就崩溃地哭喊了一声,埋头在臂弯抽泣起来。
她以为自己发出了很大的悲鸣,但声音却小得传不透门板。
痛苦,黑暗,无尽的自责和哀伤席卷而来,像是无数的手把她拽向黑暗,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黎曼咬紧了唇,浑身发抖。
谁来……
救救她。
与她相隔一座院子的那一座西式洋房内,她牵挂着的儿子也被接了过来,只是比起黎曼的情况,黎家小少爷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房间里一个男孩正在努力站起来,他身后是摔倒在地的轮椅,毯子和水杯也掉落在地上,一片狼藉。
黎江拖着沉重的双腿努力爬起来,但是一连几次,还是失败了。
刁明山走进房间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连人带轮椅一起摔倒在地的男孩。
十四岁左右的少年比正常孩子要瘦很多,整个人带着终日不见阳光的苍白,他胸口剧烈起伏,手臂也在努力支撑自己,但是很快又摔倒下去,固执地要自己起来,眼神阴鸷。
刁明山赶忙上去把他扶起来,但是他还要试着站起来。
刁明山心疼地不住喊他:“小少爷,医生说了还要等几天,你刚动完手术,别这样,别这样糟蹋自己啊。”
“他也说过,我这次手术之后,就能站起来——”黎江嗓音嘶哑,已经很久没说过话了,音调带着古怪,表情也有几分扭曲,“刁叔,我站不起来了是不是?”
“还需要治疗,一步步来,不能急啊。就算这个医生不行,我们还可以找更好的医生,国内没有,我们去国外找,一定有办法的……”
少年被扶着坐回轮椅上,他双手放在瘦弱无力的腿上用力抓下,发出一声古怪的笑声,笑意未达眼底。
刁明山连忙阻止,但是黎江却笑道:“刁叔你看,它没知觉的,我感觉不到……我……一点都感觉不到……”
刁明山只站在那里就能感到男孩身上带着的绝望,从那双乌沉沉的眸子里透出来的情绪,像是一只被囚禁在笼中蛰伏的兽。
刁明山让医生来给他打了一针镇定剂,让他睡下。
他去楼下书房找了黎老。
老人的书房绝对不让任何人进去,在整个家里,刁明山算是唯一的例外。
刁明山轻声敲了敲书房的门,推开走了进去。
书房里,各类的书籍和本子堆满了整张桌子,地上也散落着许多书,还有相册,墙壁上贴了很多纸条,有的写满了字,有的只写了一两个潦草的字,就像突然断了一样,仓促停下了笔迹。
“老爷子。”
“嗯,明山啊你辛苦了,我还有一点就想起来了,我马上就写好,你再等我下……”
刁明山走过去看了,老人下笔飞快,有些笔迹非常潦草像是来不及记录就要失去一样,老人的手背极瘦,一道道青色的血管凸出来,手指因长时间握笔微微颤抖着。
刁明山低声劝他休息一下,老人笔下不停,对他道:“我不知道还能清醒多久,让我写完,剩下的事,要靠你了。”
刁明山鼻尖泛酸,勉强笑道:“您保重身体,我还指望您坐在公司会议室里替我出头呢。”
老人笑了一声,沉声道:“好。”
老人坐在那里,脊背如山,简直像是燃烧生命力一样在强撑。
他在纸上写字,在手心里也写了字,时刻提醒自己忘记了什么第一反应要怎样做。
他不能倒下,也不能出错。
他必须再撑几年,至少,撑到外孙再长大一点。
黎老又问道:“江心远那边来闹了没有?”
刁明山道:“没有,但是大少爷在那边……”
“他不会难为小舟,他还需要一个黎家的人挡在前面,小舟性子单纯,跟家人感情亲厚,是一时被迷惑了……也怪我,从小想着给他们一个家,没能给他们提供一个真正的家。”老人略停了下鼻尖,叹息道:“我有太多事没提前教给他们了,但是现在,也来不及啦。”
刁明山道:“来得及,小少爷见了医生,比之前好点了,又联系了德国的一家医院,总能治好。”他说着自己都有些难过起来,撑着笑道,“等小少爷好了,您还要教他啊。”
黎老轻声应了,过了一会又问:“散股收购了吗?”
“收了。”
“拿这些去找律师,留给小舟,写明他一人是受益人。”
“老爷子,这、这太多了,小少爷也需要啊,现在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刁明山神情错愕,面上露出犹豫来。
黎老打断他道:“将来黎江真要出事了,能帮他的人也只有小舟一个。”
刁明山张了张嘴,又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
“明山啊,我只求打下来的这点基业,能传到下一代的手里,闭眼的时候也知足了。”
“哎,一定能,您身体好着了,我也等着以后扶小少爷进公司呢。”刁明山努力在笑,看起来却像是哭一般,几次哑了声音。
老人笔尖停顿一下,没说话,他是身体在恶化,他们彼此心里都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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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餐厅里,黎舟规规矩矩坐在那正在陪江心远吃饭。
他胃疼又犯了,脸色不好,吃得很慢。
江心远看了他一眼,有意无意道:“对了,你父母,我是说你亲生父母那边,他们出国了。”
“我知道。”
江心远不以为意,擦了擦嘴边道:“哦,许秘书跟你说的?哎,他们能拿到这么一笔钱也是挺意外吧,出国移民是普通人最好的选择了,澳洲的房子也不贵,买个别墅,再把孩子送去读书,不少人家都是这么做的。最近这个出国潮也是,送孩子去国外念书的太多了,不过他们走的也太匆忙,我都没来得及再见一面。”
他说了一阵,看向黎舟嘴角带笑道:“要不要我去跟他们要电话,你给他们打个电话道个别?”
黎舟看着眼前的餐盘,道:“不用了。”
江心远露出一点同情来看向他,大方道:“那要不我买下那套房子吧,他们以前住过的,市里一个什么小学的教职工宿舍,毕竟也不算什么好地方,随便买下做个纪念好了。”
黎舟沉默了一会,依旧道:“不了,我不需要那些。”
江心远点点头,道:“好,你把这些吃完,汤喝光。虽然你外公那边两年没见过,老爷子以前最疼你,要是见到你瘦了,肯定要说我没照顾好。”
黎舟一言不发,按他说的去做了。
江心远留神看着他的神情,看到他低头喝下那一碗热汤,露出些许得意的神情,这样很好,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第92章 番外-生日
他们的18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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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舟18岁生日的时候, 是高三的寒假。
那个时候他已经搬到了g市来和弟弟黎江同住,陆老大和乔家那位乔岩关系不错, 还去了港城看了一趟那边的船坞, 回来之后大加赞赏,跃跃欲试也筹备着想买一条大船。
黎老和黎曼要在国外住几个月再回国,黎曼在积极治疗自己的同事, 还在准备和江心远离婚的事情,老人大概是受到了振奋,精神看着好了许多,脸上笑容也比平时多了许多。
g市这边平时就兄弟两个住在这里,刚开始叶红玉不放心, 跟着过来照顾了一阵,但是看他们两个和往常一样, 甚至兄弟相处更好了, 叶红玉也渐渐放宽了心,留下他们两个在这边,自己回去忙工作去了。
她和陆老大找了十几年的孩子已经长大成人,她们特别想每天都陪着, 但是又在努力克制自己,孩子将来有自己的路要走, 只要过得好, 她和陆老大做父母的怎么都愿意的。
陆老大和金发祥联系的较多,也开始频繁来g市了。
黎舟生日那天,陆老大还特意赶过来给黎舟做了一碗长寿面, 陆老大的手艺不错,瞧着五大三粗,但面揉地特别劲道,他做了两份儿,又炒了几个小菜,让他们兄弟两个一起吃,笑呵呵道:“黎江来,你陪着你哥一块吃,尝尝叔的手艺。”
黎江认真品尝了,卖力捧场道:“好吃,叔,这是我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
陆老大就喜滋滋地去看自己儿子,期盼地看着对方。
黎舟吃完了一碗,汤都喝干净,点头道:“好吃。”
陆老大喜不自禁,陪着儿子他们一起吃了饭,这几年下来,他们家和黎家走的越来越近,因为也没有什么生意上的往来牵绊,反而关系相处起来更容易许多,他拿着黎江也当自己亲儿子一样看待,虽然喊着“陆叔”,但听在陆老大耳朵里跟喊“陆爸”也没什么区别。
他收拾好了东西,又急急忙忙地赶回码头去了,那边还有很多工作等着他处理。
黎舟送他出门的时候,还叮嘱道:“爸,别太累了,钱赚不完的。”
陆老大哈哈笑了,伸手拍了拍儿子的肩膀道:“行,爸现在还干得动,儿子你放心,你学习也别太累了,随便考考就行,爸养得起你。”
父子俩互相劝解完对方,黎舟站在院门口目送陆老大离开。
一旁的黎江还在瞧他,黎舟回头看他,奇怪道:“怎么了?”
黎少爷揉了下鼻尖,忍不住笑道:“总觉得,好像你和叔说的话不太对,一般不都是鼓励对方越来越好吗,你俩说的那些怎么听起来都在劝对方偷懒。”
黎舟听见也笑了一声,揉了弟弟脑袋一下,对他道:“你也可以稍微偷懒一小会。”
黎江挑高了眉头看他:“哥,你认真的?要是刁叔知道你这么劝我,你猜他会怎么办?”
黎舟想了想,“可能要连夜坐飞机回来,跟我秉烛夜谈了。”
兄弟两个看了对方一眼,一起笑了。
黎江提前也准备了蛋糕,是他亲手做的,晚上敲开门送去了黎舟的卧室。
黎舟有些惊讶,鼻尖动了动,忽然笑道:“我就说昨天闻着你身上甜丝丝的,还以为是什么香水的味道,一直觉得特别熟悉,但是就想不起是什么。”
黎江把蛋糕放在桌上,道:“大哥一定没仔细闻,我什么怎么可能有香水味。”他凑近了一点,俯身的时候衣领蹭过黎舟的鼻尖,带着淡淡的香皂气息和奶油的甜腻香气,和昨天黎舟闻到的一样。
黎舟被他像小狗一样拱了拱,笑着推开他的脑袋:“知道了,下次我不会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