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手渐渐顺着桓凌的手臂移到脸上,指尖摩挲着光滑水嫩的皮肤,心里越发感伤——离着上回巡视九边还没有一年呢,刚养得光滑白皙的小脸儿,去草原一趟就又不知要晒成什么样子了。
要是长得普通点儿就算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草原上的大风和紫外线摧残成黑红黑红的多可惜?
宋时忧伤得咬牙切齿。
桓凌见不得他这神情,把手递到他唇边,轻轻往里喂了喂,低声哄着他:“你这不是要把牙咬坏了?要是想咬还是咬我罢,不过也别咬太重,我骑马时也还要指着它控缰呢。”
他说着自己也有些忍俊不禁,宋时本来正替他这张脸心酸着,看着他的笑容也酸不下去了,将他的手往外推了推,笑着说:“算了,反正我也不是个颜控,大不了回来再给你敷面膜。”
桓凌想起上回随周王巡边回来,让宋时按着摸了好久白芨、白芷糊糊的日子,不由得摸了摸脸,自觉地说:“我带几块纱巾去,路上蒙着脸就不容易晒黑了。”
宋时满意地点了点头:“纱巾也行,要不带个幕篱,比纱巾透气,顶上戴个带檐的草帽还能遮阳。”
还是纱巾吧。
幕篱多是女子戴,纱巾却是自从在汉中兴起来,各地名士都学着戴,他们戴纱巾出去脸上更有光彩。
宋时听着桓凌夸他的审美好,做出的纱巾在名士间蔚然成风,也不知该不该自豪,还是该稍微谦虚一下。他心下计较了一阵,终归觉得平日里谦虚谦虚,如今家里没人,该夸也要自夸一下:
“主要是咱们长得好看,把这纱巾都衬得清华绝俗了,别人才都学着戴。”
虽然这纱巾在外头是以“三元巾”“侍郎巾”“御史巾”的名字流传开来,其根原在于一位三元魁首、一位兵部右侍兼巡抚、一个御史都爱戴此巾,别人想沾沾文气、官运的更多,但也不妨碍桓凌附和他:“是我们时官儿禀天时而生,长得好,自然穿戴什么都好看,别人见了都要学。”
别说是戴个纱巾,就是穿着他们后世人那种没襟没袖的紧瘦短衣短裤,搁他这个“古人”眼里也是一等一的好看。
宋时暗暗受用他的好话,又从他耳房里翻出几条夏日戴的围巾,两人出门时都好蒙上。
他越收拾东西越多,越收拾越觉得收拾得不够——
若是不出国,光备下衣裳、药品就够了,如今却是要深入草原,不知中途遇上什么人,也不知去招抚的部族愿不愿意归附呢。
这一去天长水阔,不仅条件恶劣,一路上又是处处危机。不比从前在国内,不管地方贫富,边城外是否有敌人袭扰,他至少是天使出巡,当地官员军镇都要配合招待、保护,这回只能看他们自己带的人了。
这趟出行是由周王安排护卫,那就不用客气,多要些锁子甲、皮甲、装了瞄准镜的好枪,再把汉中卫这些会用飞雷炮,在他们工厂里训出纪律性的好兵带过去,多给他们备些车马。
车还是用钢轮胶带的车,如今天气已经不过份的热了,草原上又没有铁钉之类的东西,可以带几个充气轮胎。草原上地面软,用这种空心胶轮胎比铁包木的轮胎好走,不容易陷进软泥里推不出来。
此行往东北走,一路上听说杨大人还修了些硬质的水泥路,用胶胎也合适。再打些软胶马掌,马在水泥路上跑得厉害了会伤骨头,用胶垫垫着缓冲一下就好些。
到了凉城……
诶,到了凉城就有上好的蒙古马了!
那边牧民的马区虽然被当地军镇圈起来了,但他们是奉皇命出塞招抚,找当地指挥要几匹马也不是大事。
当然,那些马仍算是牧民的私产,他们大郑使团肯定不能白拿牧民的东西,那就再带些银钱、丝帛铁器换……
对了,那边弄不好还是奴隶制,部族的东西都属于族长的。应该带点金银珠宝、珐琅器、钟表之类贵族喜欢的东西,跟他们换蒙古马。蒙古马身轻体健,吃苦耐劳,在草原上又能识途,带他们汉中的马方便。
宋时做官时款待上司有经验,顺手就安排好了一篇贵重的礼单;桓凌则颇有走基层经验地帮他往上添东西:“要些好布料、丝绸、酒器,还有细米白面,铁锅瓷碗、刀剪针黹,妇人的妆粉、头油之类。我从前见过边民与边外牧民换东西的野市,他们那里不产这些东西,牧民在野市上争着用牛马野味换这些。”
那些虏酋或许眼光高,要许封、要大郑帮他们夺什么权的,他们身边的妻妾宠奴却能被这些小东西打动。
买买买!备备备!
反正是户部许了报销的,实在报不了他明年缴粮税时把本府垫上的截留出来就是!
宋知府财大气粗,到汉中工业园订大车、橡胶掌垫、订医用级的高锰酸钾、军中用的饼干、罐头,又到市面订粮食布品。
桓凌亲到汉中卫军中挑了精锐军士,又向周王要了最好的衣甲军械,足装了半条街的车队,两旁跟着骑马之士,浩浩荡荡地向东北而去。
周王夫妇这回不再以亲王,而是以亲戚的身份一路将他们送到城门。汉中府、南郑县上下官员也都跟随在后,在周王回府后又多送了十里。
唯有宋时没有跟在这些官人当中,在长亭外与他折柳惜别,而是第一次与他并辔同行。
从桓凌离开武平参加周王婚礼,到宋时独自坐船上京赴考,到桓凌单人独骑巡检九边弊病,再到两人前后脚到了汉中……从前那么多次都是各自消磨路上漫长的时光,这一回竟能同行千余里,若不计身边跟的天使和将士,四舍五入就是个短途蜜月旅行了。
而且路途短,时间并不短。
从汉中北上经过凤翔、庆阳、延安,从盆地到平原再到黄土高原,一路看尽各色景致。刚出门时见的多是汉中盆地沃里,道路两旁都是一眼望不尽边的金色稻田,田间穿梭着短衣粗褐,却可见笑容,不见愁苦的庄家。
他们这一队又是官又是兵的,那些庄户竟也不大怕他们,还有小孩远远地朝官道尖叫着什么。
孙员外郎与通事们在车里喝着茶、吃着烤得干香的鱼肉片,隔着车窗感叹道:“乡野间的百姓真无知无畏。咱们在京里时,若有两位正四品的官员穿着大红官袍、骑着这样的高头大马,后头还跟着兵,那路过的百姓避道都来不及。”
一位通事道:“也就是小孩子不服管,我看那些种田的庄稼汉……”
话音未落,一片叫声连绵响起。听着却不再是小孩子尖锐的声调,而是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混杂成一片,听不出叫的什么。
怎么,怎么这些人越叫声音越大了?当着官军的面还敢吵闹,不会是遇上贼了吧?
几人连手里磕的瓜子、撕的鱼片、喝的茶水、盘的核桃都放下了,凑到窗边看,却见田里那些庄户都放下生计,朝着路上拼命挥手呼喊。
那手挥得渐渐整齐,声音也渐能听得清楚些,勉强听到了“大人”“王师”的字眼儿。欲再仔细听听,从车前却传来了一道清清楚楚的“王师必胜”——
这句一出便没再停下过。另一道同样近在咫尺的声音立刻响起,与之前那声音融在一起,更清楚有力地呼出一声:“王师必胜!”
道旁农户的声音也随着他们的节奏汇在一处,有了节拍,一声声唤着:“王师必胜!大人威武!”
坐在上首的孙员外掀了帘子,车里几位莞弱文官也都悍然迸发出惊人气力,飞快地挤到门前,看向车前那两道身影——
两件绣云雁补子的大红色官袍在阳光下熠熠生辉。二人都是一手执缰,一手向道旁挥动,不时看向左右,脸上带着生动的笑意,仿佛面对的不是这些泥土中刨食的百姓,而是馆局的才子、馆舍的佳人。
就是京里的才子佳人也不能开拓这千里沃野,种出千万斤粮食,供养本地百姓出征的军士。这些看似最普实平凡的庄户才是朝廷、国家立足的根本。
宋时右手悄悄伸到空中,在衣袖掩护下捏着桓凌的手,和着底下“王师必胜”的呼声用力挥着左手,也投入到这片热烈的欢呼中。
第261章
出汉中这一路上,不论田间、城里, 车队遇上好几回被人追着欢呼送行的场面。不光两位做大人的习以为常, 熟练地向道旁招手高呼, 他们两旁的侍卫、身后的军士也都满面华光,笑盈盈地享受着百姓夹道欢送。
就好像他们不是一队要出边招抚的使团, 而是中了状元游街似的!
虽说这队伍里是有一个状元和几名进士在,可就在他们中试当天也没见识过这般情状……
不过他们也连状元也还没中上,就不必提连中三元了。宋三元之名在京里也是人人尽知, 何况这些百姓只怕正受着他的泽惠, 挣着汉中经济园的银子, 学着他教出来的种嘉禾之法,自然对他更有深情。
众位天使从一开始的震惊, 到后来麻木了, 习以为常, 甚至也跟着探出窗外挥挥手, 抓紧时机蹭蹭本地百姓的爱戴。
毕竟宋三元只是汉中知府,外头府的百姓享不到他的好处, 恐怕就不像汉中人这样真心了。
在他们这激动、遗憾交错的心态中, 使团队伍出了汉中, 穿凤翔北上延安。却不料这一路上竟没像他们想的那样, 出了汉中就没人再搭理, 反倒有更多人慕名来相见:
不光是各地官员迎送,百姓围拥。哪怕他们没有官场中人迎送时就换了便服、卸了甲胄,尽量不扰民众安宁, 也总有本地山人、名士、豪商乃至妇女、僧道等人预先在路旁设席款待等候,一站一站的将他们送往边关。
招抚使团身负皇命,路上不能游山玩水、探幽访古,甚至连停歇的时间也不久。那些才子名士也不在乎,不单不摆隐逸架子,自己送上门来,还自带干粮,陪吃陪喝。他们车队连路也不用偏一偏,直走杨大人修好的官道,便已吃遍了陕西各地特产:
凤翔的西凤酒、腊驴肉;庆阳的蒸羊羔、汤羊肉;延安的灌肠、腌猪肉……
若不是温泉不在北上这条道上,这些学生连温泉都能陪他们泡了。
孙员外与通事们跟着两位汉中工业奠基人,汉中学院校长、讲学名士、著名民科、民间发明家兼优秀文艺作品主角尝遍了成名的幸福,与这些名士赏景论文,指物作诗,还接受了几位女名士的采访——
听说那采访是要编进当地报纸里的,孙员外等人精神越发振奋,挥斥方遒,不必那些女山人辛苦作文,只需将采访稿稍加裁剪就已是一篇篇锦绣文章。
只是山长路远,他们这些人本就千里迢迢赶到汉中,又从汉中一走千里,在体验名人之乐外渐渐也尝到了出名的辛苦:
那么多才子名士追随,怎么舍得不跟他们诗词唱酬?
可开一天文会容易,天天开也累人。就是新换的车子抗震再好,各地富商名士的招待再周全,吃得再新鲜,也抵不了长途奔波的疲惫。他们到后头只能窝在车里打打牌、吃吃茶,隔着帘子羡慕地看着那两位仍然稳稳地端坐马上,与旁边追随的本地名士说话的四品大员。
他们怎么就不累?
桓佥宪怎么还能作得出诗来?
宋三元分明是河北出身,少年时都在南方辗转度过,到汉中后又是个不出府门的地方官。怎么这北上的一路上仿佛哪里都认得,哪府的风景名胜、历朝故事都能说得头头是道,连那些本地人都听得频频点头的?
桓佥宪是个巡过九边,亲自打过虏寇的英雄,他有精力是应该的;宋三元个这么端坐府衙、对着做不尽的公务的太守却是从哪儿练出的这一身力气,看来的这许多冷僻故事呢?
宋时自然不知道窝在后头马车里打牌的大人在羡慕他,若是知道了,说不定还得偷偷地骄傲一下。
才带这几波游客,至于得累么?
从前他带团时可不光是讲解,还得带客户到处观影、购物,吃饭、住酒店、交通遇上什么问题,半夜也得起来跟当地交涉,还要安抚游客,求着顾客们别投诉。如今这些来看他们的名士都是自带干粮,还给他们送吃送喝,就跟粉丝送偶像走花路似的。
别说出关才一个月行程,就是走上一年半载的都不能累啊!
哪怕身体略有此累,也得扛起偶像包袱,谈笑时腰直背挺,风轻云淡。有什么腰酸腿疼的也都能忍着,晚上回去再让小师兄给他按摩。
小师兄技术还挺好。因为是练武之人,那双看着像冷玉般颜色的手比暖宝宝还热,按在冰冷的腰眼儿上,便把僵结了一天的肌肉推得软化开。
越往北走天气渐凉,白天穿着厚衣裳也总觉得有硬风钻进骨头里,叫他沾上些酒搓一搓,暖意便从皮肉间、骨缝里渗进去,直透肺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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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任守道宋大人不远千里送招抚使桓凌出关的时候,另一批招抚使却早已到了凉城。虽说汉中听着是在陕西,仿佛离草原不远,可其实从汉中到凉城有两千余里之遥,从京里过去却只有七八百里。
顺义侯世子与弟弟们比孙员外等人晚出发了月余,却更早到了凉城,见着了留在边城的亲戚、下属、部中子民……
以及汉中经济报上画的那座小区。
报纸上只能看见简单的石版线条,而现实中所见却是一座宽广得一眼望不见边的小区:
小区大门上涂着红漆、黄漆,假充是京里那种上了铜钉的红油木门,金红交错的颜色鲜亮动人;围墙顶依旧例抹了层石灰,插满碎陶瓷、玻璃片,阳光一照便闪着熠熠光彩;灰顶白粉,酱色木框夹着玻璃窗的小排楼更显出几分江南宅第的风流秀雅,底下又爬着高高低低的爬山虎,叶子已有些转红。
踏进小区里,地面都是石灰硬路。道旁条石砌的花池里圈着一丛丛令这些草原汉子眼熟的蒿藜牧草,花池中、小楼下还栽着山杏、山楂、山樱桃。树是新移栽的,都没有开花结果,但挺拔秀颀地立在楼宇间,也有种生机勃勃之美。
帖木儿与同行的五个异母弟弟被眼前所见的景致冲击得说不出话。
这小区再小,也是个住了数百户人家的小区,占地便占了凉城一角,虽不及他们从前在草原上开宽地阔,却比京里的四夷馆和顺义侯府都宽敞得多了。
而他们归郑时也经过凉城,那时这片地方还是一片荒地,有几间破房,见不着什么人影,连片荒草间还藏着几片野水洼,有人过来便惊起几头水鸟哑哑乱叫……
这才几个月不见,俨然就成了一座新城!
若不看城墙的高度、厚度,这片“安置园”竟可比得上关内一些城池了!
只是这园子里的人也真少,仅得见几个老人带着极小的孩子在园子里走,不说壮年男女,连大几岁的孩子都不知哪儿去了。那些老人见贵人们进来,已带着孩子上前伏地行礼,一名亲随拉起个老妇人问道:“这里的人呢?怎么只有你们这些老的,也没有牛羊马匹这些咱们草原人的根本?”
帖木儿摆了摆手:“问这些人有什么用,这定是郑……朝廷的安排。”
留在此地的部族亲贵忙赶上来解释道:“这是齐王殿下的安排。咱们族里的壮年汉子都在旁边那座院子里养牛、羊、快马,或在东边那些工坊里做工,白天都不回来。朝廷还叫人办了个学校,教咱们的孩子念书。”
那些做工的、孩子们在学校里都有饭吃,晚上回来也能带回自己的口粮,还能去牛羊舍那里领自家牛羊该产的鲜奶、酸奶、奶皮子、奶渣、酥油一类。
要是不要这些吃食,牛羊舍那里就给算成钱粮——这里的粮食都是关内送的,磨得极精的米、面粉和小米,还有黄豆、绿豆,都是草原上难得的东西。许多人家宁肯少要些牛奶,换成米面存着更安心。
他们部族的人竟能天天吃上米面了?连这些老弱都能随意吃?大郑朝廷怎么供得起!
帖木儿惊讶得微微睁大眼,看向那片在道旁跪伏着的老幼,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的弟弟却在旁失落地道:“不养牛马,不吃羊奶做的吃食,与人做工换粮食吃,这岂不成了郑人了?”
帖木儿心中一凛,蓦地抬眸看向那片小楼,看向更远处直冲天际的灰色烟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