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光弟弟结来的亲家, 老家来的亲戚, 他自己的同年、同窗……家里还留了汉中来的学子借宿。这些学子虽然都还没进汉中学院读书,却认得那些学院出身的进士,又把那些人也拉过来, 与宋家人一并庆祝。
家里自打会试中试便早备好了鞭炮鼓乐,还请了戏班在后园水阁唱戏,广邀亲友乡邻来庆贺,热闹声自晨至昏,又彻夜达旦。转天又买了三牲、香烛、鲜花果品,一家子到祠堂上香,感谢祖宗保佑。
宋老爷在最前方叩拜祖宗,上了三支上好的檀香,一抬头看见家谱,便拿起翻开,摸着上头宋时的名字道:“自打时官儿中了进士,咱们家的官运好像就到了。”
宋大哥深沉地点了点头:“可不是,时官儿中试那年爹你进的京,二弟捐到中书也是张阁老吩咐的,还有我今科考试这般顺当,也亏了时官儿跟他弟妹……”
咳咳,口误,是跟他师兄,他师兄!
“他师兄平日也爱给捎些考题来,这一科四书题就叫他押中了一道。”
他口误,他二弟却不用口误,直率地说:“我看倒不是时官儿,是弟妹中试之后咱家有的官运。正是他中试之后咱爹才捐的官,他去福建才有时官儿中状元的事……虽说他进咱们家门进得晚些,也算有些因缘在。”
族谱上明晃晃地登着桓凌的大名,比他们俩的媳妇也不差到哪去了,今日之喜该算他一分功劳,爹也写个信夸他两句吧。
宋大哥看了眼亲爹的脸色,扔下老二款款迈出祠堂,自己回去给汉中写信,信中特地添上桓凌一笔,谢他之前给自己押的考题。
二弟口中那些算命的用来骗钱的说法,还是不提了。
中试这样的大事,当然不能只传胪自己写信报喜,一家上下从老到小都写了信,老夫人顺便带着侧室、儿媳们收拾了京里时兴的新衣裳,另备下干果、糖食、熏肉、腌菜之类耐存的吃食,预备给宋时捎过去。
借住他家里的学子们不论中没中试的,这几天也都该预备回乡了,见他家要捎东西,便索性接过了这桩事:“我等回去便要住进汉中学院,跟宋祭酒读书,捎这东西正好顺路,也是尽我们弟子的本份,何烦老大人再派人?”
有事弟子服其劳,也不必比儿女远到哪里。
这要不是宋家子弟太多,他们连师公的劳都敢一并服了!
宋老爷见他们殷勤,对宋时这个先生也是真心敬爱,心里说不出的熨帖,若非见这些孩子年纪太大,险些儿要拿红包散给他们。
虽则最后没散出去,也觉得儿子这样办学教导子弟,到老来膝下能有人服侍,家里又有侄女儿招夫承嗣,他们老两口儿也不用太担心他跟桓凌老来膝下荒凉了。
他舒了口气,又寻大儿子来吩咐:“你回乡祭祖时,也替你三弟上一炷香,告诉咱们家先祖他也成亲了,媳妇……也是个给祖宗脸上增光的进士。”
是啊,别人家媳妇至多做个诰命夫人,他们家直接娶了四品大员,还有谁家迎得来这样有身份、有本事的媳妇。
宋大爷点了点头,又跟他爹请命:“咱们家搬到京里日久,往后我也做官了,难得有机会再回乡。这回便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也叫他们拜拜祖先。”
他有一个月的探亲假,索性叫孩子们跟回去住些日子,时官儿他们若寄来新书本、课业,就叫人捎回乡里,他盯着孩子们做。
宋老爷心疼孙子,皱着眉拦他:“做什么题目,回乡就让孩子痛快玩儿两天,我跟你弟弟说,叫他少查几回作业!”
老爷子在这家里说话算话,回去就让夫人发话给儿媳妇,叫她们收拾行李时不许给孙子带功课。自己回头又给宋时写信,叫他只管往家捎书本,不要留那么多题目,累得他孙子出去玩都不安心。
这封信也和那摞厚厚的家书捆在一起,被借宿他家的学子们捎回了汉中。
他们动身还乡时才刚三月下旬,到汉中府却已是收麦时节,田间一片金色麦浪,茎杆粗壮笔挺,麦穗微微弯着。田间壮汉们挥着上方带有竹网的钐刀,一手持柄、一手拉着钐网上的绳索借力,手臂甩起来便将眼前一臂之内的麦子都割下来堆在垄边;身小力弱的则拿着镰刀一把把收割,闪亮的镰刀刃从麦杆下划过,如刀切豆腐般轻松地割下一丛麦秆。
已经割好送到晒场的麦子却不像平常那样靠连枷、碌碡脱粒,而是拉到一个长方的、底下带尖嘴的大箱子前脱粒。箱子旁连着几个铁齿轮,底下装着踏板,有人在旁不停踩踏,有人将麦子喂进箱上的口里。
碎茎叶从箱侧一个口里远远喷出去,麦粒却从下头尖嘴里流出,在箱下堆成一座小山。
众人隔着马车看见这脱粒的磙箱,惊讶得直把脸探出车窗,眯着眼用力看那器械:“咱们才去京里考个试,怎地回来连打麦子的家什都变了?”
拉他们的车夫却是惯见这些的,笑着说:“老爷们这一去少说有半年,自是不知道咱们府尊新制的器械。这些都是官府的器械,农忙时借给下头百姓脱麦粒,这一天就能打数百斤麦子,才收四分银子的‘磨损费’。凡种了麦子的人家,地多的自己借一天,地少的几家合着借,比雇短工可便宜多了——”
那短工雇一天也要三四分银子,还要包两干一稀,吃的里头还需有肉,不然谁肯给你下力气干活?
哪怕下了力气,也不及这铁家伙有力,打麦子又快又干净。早早脱了粒,摊到晒场上晒得干干的收起来,也免得日子拖长了,赶上老天下雨,麦子发芽霉烂了。
听说府里不仅有给麦子脱粒的器械,还定做了脱谷粒的器械,到收稻的时节也不用愁打谷慢了。
一行学子刚考完如何富农安邦,新买的会试闱墨也多是论及工业的,正是对这些器械最感兴趣的时候。越听着车夫说那些器械的神妙,心里都如生了小钩子般,恨不能一步就到汉中府,见到制出这些器用的宋知府。
那车夫将他们送到府衙后门,几个学生便迫不及待地跳下车,不待家人帮忙,便亲手将宋大人家中的礼物搬下来。又有人直接奔到门前,拍着府门叫道:“我等是汉中学院新入学的学生,刚从京里考试回来,捎了宋大人的家书和礼物来。”
门后有宋家家人闻声开了后门,见是一群衣冠楚楚的举子,便信了几分,又见他们手中捧着书信,连忙说:“诸位老爷且随我到花厅少坐,我这就去堂上通报。”
宋大人如今正是“农重,农重,缓理征徭词讼”的时候,农事又有汉中经济园产出的机械、农药、化肥帮着提升效率,工作反而比之前劝农时轻闲。家人上堂递话过来,告诉他来了家书,他便扔下手头的夏税转运工作会议安排,先到后院里见人。
那些学生等的时候不长便见着他,都觉得宋大人礼贤下士,平易近人,连忙起身行礼,双手递上了宋家的家书和礼单。
宋时一眼认出父亲的笔迹,激动得嘴角微微抿起,谢道:“这一趟辛苦诸位贤弟了。”
不辛苦,宋先生也不必叫我们贤弟,只叫我们学生就好!
众人便给他讲了进京后遇雨,得宋家二哥好心带回家借宿之事,好让宋时明白他们捎信的前因后果。
说罢此事,又苦苦表白他们随宋时读书的真心——他们去年入京赶考前特地赶到汉中学院报考,为的就是做宋三元的弟子。那些朝廷要员都是汉中学院的毕业生,他们才只是举子身份,怎么敢不以学生自居,公然跟祭酒称兄道弟。
宋时听得频频点头,从善如流地应道:“既是如此,那我便不客气了。诸生此番回到汉中府,是打算直接插班,还是先回乡安顿一下,等暑假过后再入学?”
自然是要留下。
众人路上就算过了,此时到汉中,上不了几天课就是收麦的暑假,再过一个月又是收稻的秋假,不久到年底又是寒假了。下半年这么多假期相连,才能读几天书?若不立刻入学,努力赶上前的头的进度,这一年岂不就荒废了?
他们去年腊月考过入学试才进京,会试前险些寻不到房子,只能在京里风餐露宿,不就是为了回来立刻能跟宋先生读书的?
他们现在就要学实学,做工业,连家都不要回了,立刻就要搬到汉中学院住校!
宋时听得十分动容。
这么刻苦的学生,还用看他们入学考试通过没通过吗?哪怕真有没通过入学考试的,也得安排他个借读、旁听,同样让他们学得知识,不能让这些学子失望而归。
宋校长自问,当学生时可从没这样积极向学过。如今当了老师,心态更不同,那颗好为人师的心叫这群学生狠狠触动,恨不能立刻开个大课,讲他九十分钟的。
不过这几个学生才从京里回来,一路上吃尽了风霜辛苦,总要先安排他们休息一天,学校再给备下干静宿舍,才好让他们精力充沛地读书。
他问了问可有汉中府城内的,安排人送回家休息,又吩咐小厮:“把客房收拾出来,叫学生们暂住一宿。再命人去学里通知,收拾出若干间宿舍,明日有新学生入住,跟着第三届新生念书。”
小厮应命而去,这群学生却是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这是知府住的院子,他们这么多人带着家人小厮住下,晚间进进出出的,只怕打扰大人休息。
宋知府微微一笑,慈爱宽容地说:“你们从京城千里奔波,又为我捎了家书与家人备的东西来,我于情于理,又岂能匆匆叫你们回去?不必多虑,只管住下,我自有安静休息之处。”
他这知府院子打从搬进来也没怎么住过,除桓凌跟着周王出去那一趟,剩下的日子他基本都是住御史御门的。
虽说如今他都不必找理由,公然就跟桓御史出双入对了,不过今天有学生来住,他又可以当一天不循私情,为教育事业献身的好领导了。
他命人去厨下安排酒肉,给这些学生接风洗尘,自己拿着家书到堂上看了一遍,晚上便扬眉挺胸地去了周王府。
王府门子如今见着他就和见着府里属官一样自然,一句话也不多问,直接开门。
宋大人好容易又有了堂皇借口,却说不出去,憋着一口气到了御史院里,见着桓凌,非要冠冕一把,依着下属的身份求他:“今日有赴京应试的本府学子回乡,下官不忍他们奔波劳苦,便留其暂住在汉中府衙后院。只是如今院内未免嘈杂,下官尚有文书要看,禁不得吵闹,不得不来求佥宪大人容留了。”
桓大人连忙双手相扶,叹道:“宋府尊何须如此。咱们同在汉中府为官,一向又相处得默契,何事用得着一个‘求’字?”
莫说只是借宿一宿,便是连他屋里的人都借走,他也没有半个“不”字。
“我这院子也局促,收拾不出像样的客房来,贤弟若不嫌弃,不妨便在我这卧房里委屈一宿,咱们兄弟二人秉烛夜谈。”桓大人有意提携下属,抓着他的腕子将他领到自己的卧房,只见靠窗大炕上铺设着绣枕锦垫,里面整整齐齐叠着两套被褥,一看便是小夫妻住的地方。
桓凌迎面看见两人惯睡的床、惯睡的被褥,眼前就忍不住浮现出平日的情形,忽然有些压不住笑意,轻咳一声,将宋时按在炕边坐下:“宋贤弟少坐,愚兄去倒杯酒来,喝了好安神助眠。”
宋时拱了拱手,腼腆一笑:“下官不敢白白叨扰大人,便将些乡里的消息告诉大人罢。今日寄住府衙的学生们替下官捎了几封家书来,提到家兄中试,大人的堂兄到舍下祝贺之事,大人可要看看这封信?”
两人其实早从邸报上知道了宋大哥中试的消息,桓升与宋家有了走动之后也赶紧给堂弟捎信,好叫他在宋时面前能抬起头来。不过看信原不只是为看个中试消息,更为从纸墨间看到家里人如今过得如何,身体可还康健,透过文字略解思乡之苦罢了。
桓凌去要了陈酿白酒,让人送上几样精致小菜,与两个银烛台一并摆在炕桌上,一边饮酒一边听宋时念家书。
听着听着,他便不知怎么绕到了桌子另一侧,连自己的酒杯也捎了过去,斟上酒喂到宋知府唇边,不时又夹上一筷鱼鲊、鹅脯、酥炸的河虾递给他。
宋知府吃得唇色嫣红,脸色微醺,念完了一封信才忽然想起来自己是来投奔佥宪大人的可怜下属,该他服侍大人才对。他收拾好信函,又斟了两杯酒要敬大人,桓大人却握着他的手腕,拒绝了那杯酒:“这些都是本官方才服侍宋府尊的,只原样儿还回来可不够。”
他的目光如钩,在宋时脸上勾了一记,食指在双唇间按了按,笑吟吟地说:“有道是酒不醉人人自醉,本官如今不胜酒力,不敢贪杯。宋大人可得拿些比美酒更动人的东西,才算得还情。”
第214章
转天宋大人回到府衙,便请那几位书生来见了一面, 安排人送他们去学院。说话间, 众生见他眼微微泛青, 神色也有些懒散,不似昨天那般敏锐, 不免忧心是因他们占了府衙后院,以致宋大人休息不好。
一位外县来的举子耿直地问了出来,起身向他致歉。
宋大人下意识抿紧双唇, 眼神微微游移, 抬手拦住了他, 说道:“哪有此事。昨日我收到家书,夜来思亲, 故难入睡罢了。”
他干巴巴地解释了一句, 强行转移话题:“你们如在学校里想念亲人, 也可写信投往校园门口信箱里, 自有人替你们送往驿站,各自寄回家乡。”
这学院虽然不是官办学校体系下的, 但也算得半公半私, 各项公用设施都跟得上, 不仅通邮政还有校车, 不上课时可以乘校车进城来玩。
那几名学子这才安心, 连声称赞:“祭酒这般纯孝,不愧是天下学子楷模。”
惭愧,惭愧。昨天晚上他念家书倒没念到多晚, 这眼圈儿都是跟上司做公务做出来的。
宋校长不敢多回忆夜间劳的什么神,办的什么公,谦虚了一句,吩咐旁边立的家人:“你帮着安顿这几位学生的行李、住宿,都办好了再向我回报。”
那家人领命而去,果然从头到尾帮学生安排得利利索索,过了午才回来缴府尊大人的钧旨:“……郭教授查过今年入学档案,爹送去的几位老爷文试都过了,只有两位算数不好的,暂作旁听生,教授安排跟着烧造专业的学生一道上代数课。”
宋大人略一思量,点了点头:“教授安排的得当。”
烧造专业如今还是以经验为主,代数学得稍浅,的确适合没什么基础的人跟着补习。
职专的老师和研究生一样是他跟桓凌带出来的,如今已学了近两年代数、物理、化学,实际水平已足够正式带新入学的研究生班了。再过几年他们毕业了,若有愿意留校任教的,他和桓凌就可以把研究生教学也交托到学生们手上,专心研究晋江网的高精尖科学技术了。
他心情大好,吩咐家人收拾家里捎来的土仪,捡着好的送一份到周王府——
昨天这么多学子借宿,不方便收拾东西,今天就把该送的礼物送到,顺便给周王说说京中的变化。
那些家人挑挑拣拣,拿了些糖渍樱桃、杜梨条、蜜饯杨梅、蜜饯枇杷,还有炒的干松子、南瓜子,关外来的干鲟鱼、腊野鸡、鹿肉干之类,用漆盒和竹编的小篓盛了,精精致致地送到周王府。
这些都是京里人的口味,周王府上不缺珠宝玩器之类,倒是喜欢这些家乡风味,服侍的太监黄公公便替周王收了,请宋时晚上过府用膳。
宋时平日往往要加班到戌时前后,晚饭就在府衙里吃,今日周王要请客,他自然不能推辞,早早开了例会,便穿着公服到周王府赴宴。
到王府不久,便被内侍唤到正厅,参拜了周王。周王不待他拜下去便亲手搀起他,看了身边正还礼的舅兄一眼,笑道:“都是亲……都相处这么久了,何必行大礼?今日请宋大人来说些家事,也不必穿官服,阿黄,带宋大人更衣。”
宋时在他们府上更衣也方便,反正有的是便服寄放在佥都御史院里,桓凌来时直接就叫小厮捎来了。
宋时到侧面小厅里换了衣裳回来,被内侍引到酒桌上,坐了下首客座。席上早已斟上了美酒,周王举杯笑道:“今日要先恭喜宋大人的长兄中试,宋家一门两进士,兄传胪、弟状元,实为朝廷佳话。”
宋时举杯谢道:“家中只是中得三甲头名,怎当得起殿下如此夸赞。”
客气两句,便对周王说了些信中提到的京中变化:如魏王在京北建工业园,齐王则在西南方管理矿区,为其备料,两兄弟一道在京重现汉中经济园等事。
最值得一说的,倒是他兄长中试后到殿前问对,听到天子亲自问了今科三甲的姓名,还夸了他们几句“少年高志”。虽然他不敢轻易窥视圣颜,却听得出天子声音洪亮,中气十足,御体定然康健。
周王倒爱听这话,容光焕发地说:“如此甚好!说不得就是汉中府进了祥瑞,贤兄这经济园又将汉中带得富裕至斯,叫父皇看见了太平盛世触手可及,心底开阔,身子自然大安了。”
六月间又是大婚盛典,人逢喜事精神爽,父皇的身体自当更好了。
他已安排左长史褚秀上京贺大婚之喜,待到婚礼结束,便叫褚秀上疏,请接王妃与皇儿到汉中,往后也可一家团聚了。
周王喜事当前,没饮多少酒便已有几分醺醺然,向桓凌和宋时露出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待王妃与皇儿回来,咱们两家便可骨肉团圆,享天伦之乐了。”
宋时也听桓凌说过,周王私底下拿他当亲家看待,但实在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当面把他们俩并成一家了。他一时间竟不知道是该大方出柜,还是再隐婚一阵子。正为难间,忽然瞟见桓凌正回眸看向他,微眉梢眼角俱含着压抑不住的浅笑,容光照人,看得他砰然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