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步子迈得比褚左史还大,仗着自己在府衙里以逸待劳,体力充沛,几乎是拖着这位长史进了后衙内室,从博古架上托出一个三尺见方的木匣。
匣面没上漆,只打磨得光光滑滑,浅黄色纹理中透着一股榆木天色的清香,盒盖上覆着玻璃板,盒里衬大红锦锻,内中整整齐齐钉着一株连根带穗的水稻。
褚秀紧张得声音微颤,双手接过匣子,问了声:“这就是传说中的十三穗……”
一面问着,一面低头去数穗数,却猛地咬住牙关,咽下了声音。
怎么……这么多穗?
那株稻秧的剑叶被剥掉了一部分,只剩几片短叶,稻穗却被细线钉在柔软的缎面上,一枝枝摊开成扇面状。每条大穗同样细摊开来,一条顶上生穗的长茎上竟又生着许多结有谷粒的小穗,竟如鸟羽毛般左右对生,一眼竟数不过来有多少穗。
一个三尺见方的匣子,几乎铺陈不开,这真的只有十三穗?
他几乎要把脸贴到匣子上细数穗数,幸好宋大人贴心,指了指匣子右侧偏下,稻身旁一片字迹:“都写在上头了,这株是寻西乡县要来的香稻、株长二尺七尺余、共十三穗,每穗有支梗六到九枝,每枝结子粒俱在六粒以上,多至十五粒……”
这一株水稻,就有一千零四十粒之多。
褚秀一双眼几乎扎进盒子里,不忍挪开,一粒粒地数着子粒。宋时知道他的心思,也不催促,又从架上搬下几个同样玻璃覆面的实木标本盒——
这些盒子里的稻谷也各有所长,有的同样是十三稻、有的子实特长大、有的一穗上结的子粒特密……但都没有那株全面的优长,所以得不到一株一盒的优待,只能两三株乃至五株挤一盒。
他把这些盒子都堆在桌上,让褚长史慢慢研究,吩咐人摆饭招待他和同行亲卫。
多做点小块精致的点心和粥,一时半会儿估计褚长史是不想吃饭了,弄点能随手塞嘴里的吃食,不耽搁他研究粮食标本。
褚秀数稻粒数得如痴如醉,一下午都没舍得回王府,宋时在一旁翻找出这小半年印出来的不同环境、地区、土壤条件下的水稻种植笔记,装了两个匣子一并搁在旁边。
收拾东西时,他也着眼看了看褚长史,对着他冻得粗糙发红的皮肤想象着桓凌现在的模样。
大约也会有点黑,双颊吹得发红,皮肤有些粗糙,不复像在家里那么白嫩。不过男人黑点也不要紧,凌哥儿五官长得好,黑一点还显得轮廓更清晰,更有国际范儿。
不过话说回来,如今大郑才是天`朝上国,万邦来朝,大郑的时尚就是国际时尚,那晒黑了就……
就还是他看着好就好。
他现在反正踩在大郑朝考坛顶峰上,没人超越他之前,万千以科考论英雄的才子文人、时尚先锋都还要以他为风向标,他说晒黑了好看就是晒黑了好看。
当然,不那么黑也好看。等回到汉中,给桓凌弄点牛奶、珍珠、七子百面膜什么的,慢慢地把他养白了,也是一种乐趣。
褚长史看着水稻标本,宋时看着褚长史吹得发红的脸,各自想着心事,倒算得上“其乐也融融”。
不过天色略晚些,宋时便叫人端上晚饭,请褚长史早些用了饭便回去休息。将养一下身子,再收拾些周王用得到的东西,早点回京等着。
不管周王什么时候到,他们做下属的都得早早等着,不然他们人到了,嘉禾还不到,岂不急煞人了?
褚长史自不是那等不知轻重的人,晚上叫人用棉花、棉布厚厚裹了几个标本盒子,装裹得稳稳妥妥,掉到地上都摔不坏。又拿书匣盛了宋时印的实验笔记,寻个精致木箱装起来,又拿周王钧旨调了三十名亲卫护送,与宋时道了别,直上京城。
他来汉中这一趟大半儿路程都在骑马,到汉中府也没歇几天,立刻沿江东行,两千里地来回,竟比周王他们到辽东一千四百余里的路程花的工夫还少。
他与居庸关下,约定好的驿馆住下时,周王一行竟还没回转。
并非只因辽东气候严酷,而是他们从辽东回来这一路上遭遇了几波刺杀。辽东那样冷的天气,竟有人妆成马匪,冒着寒冻在林间伏击,幸有辽东总兵李朔所赠的家丁持千里镜巡视,早早发现匪徒,直接杀了上去。
那些边军杀人可比他们京里养起来的子弟狠得多,先是一阵箭雨掠阵,而后便排成一个扇面纵马冲上去,在马上装火药、子弹,近到五十步时才开枪,一发下去白雪间便见血肉齐飞。
后来伏击的渐渐知道他们有千里镜,能看穿那些人伪装,不敢轻易出现,改在路上设下陷阱。陷阱上以厚雪覆盖,以至前导车马陷入雪坑,车轴脱落,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将车重新抬出来,修整上路。
若非王府亲卫每人除了军中发下的胖袄、棉裤,还有汉中府所赠的全套衣裳靴袜,在雪里干活的多穿了几层,真个能冻出事来。
然而最令人心冷的不是风雪,而是这一次次的伏击、陷阱,背后都有朝中人物的影子。
他们最早抓到那些伏击的“马匪”时便觉着不对:马匪的衣裳过于整齐、干净,兵器也是千锻钢制的好兵器,不是那等为求生计而入山为寇的匪徒所能有的。而在李总兵家丁冲杀下暂存的几个残匪也似经过训练,抢在被俘之前便举刀自尽。
他们连遇几批劫匪,有杀的,也有跑得快的,却都似对他们有所顾忌,不敢下杀后,后头劫匪渐少,又有人在路上挖陷阱陷他们。他们原以为又有人来伏击,将车卸下来围在外头以防箭弩,却始终没等来敌袭,仿佛对方的目的只是拦他们一拦,拖延他们回程的速度。
李总兵的家丁奇道:“前些日子便听我们老爷说有马匪入辽东,原以为是寻常流寇或兀良哈虏贼,如今看来倒不像,古里古怪的。”
不是贼匪,而是京中故人,只为拖着不叫他们进京,而非要杀人灭口。
是不能还是不敢?
桓凌眯着眼看向京师,炽烈阳光与满目冰雪交融在他视线中,映得他心底一片寒意:
是要拖着他们不能回宫缴旨,令陛下对周王失望?
是知道他们在汉中培育出祥瑞嘉禾,想在此地拦住他们,趁机去汉中抢夺?
是京里的周王府……甚或小皇孙出了事?
他到周王车中私下说了自己的猜测,也报出了所猜之人。
寻常贼寇,甚至一般臣子,谁敢派人对皇长子车驾动手?何况这位长子隐然已被圣上厌弃,不会再碍别人的路。除非他们本来的目的就不是周王,而是借阻拦周王之举,对小皇孙有不利之处。
周王叫这些猜测压得心口沉甸甸的,人也日益沉默,派了几名亲兵先往京城附近探听消息。
桓凌只怕那些人再有什么动作,便接手了指挥亲卫之则,安排哨探早晚轮班,扩大巡视范围。如此小心翼翼地前行了一阵,前路却越发清净,车队行进速度也快了许多。
他们虽不知对方有什么后手,小心防备之余,也抓紧时机加速奔向关内。车队走到广宁中屯时,恰好有一道圣旨传到边镇,也让他们这些日子的紧张和忧惧有所解脱——
九月底周王妃便平安诞下世子,圣上大喜,亲自赐名贤。
郑贤。
大郑皇长孙。
才出生就得天子赐名。
看来他们周王府无恙,王妃与世子无恙,可以少担心几分了。
周王喜得贵子,更得知了父母妻儿都平安无事的好消息,顿觉心胸宽广——只要皇宫无事、王府无事,哪怕祥瑞被人劫走了都不那么令人忧心!
他并非要靠祥瑞邀宠,只是宋先生种出嘉禾,还愿将其法推而广之,令四海丰足,百姓安居。大郑得此良臣,这才是真正值得他入朝报喜的,至于佳禾本身倒没那么重要。
反正有宋先生在,哪一年种不出嘉禾,明年难道没有更大的喜讯可报?
一行人重又满怀着欣喜和期盼启程。越过广宁中屯、宁远、广宁前屯便是山海关。
入关之后天气比辽东暖和,雪地遮掩不住那么多痕迹,永平又是北直隶大府,到处都是百姓住的村落,哪里有辽东那么适合埋伏的荒原。那些刺客也不敢轻动,终于绝迹。而周王一行则在永平府文武官员护送下急奔至居庸关,去见,或者等从汉中取来嘉禾的褚长史前来相见。
车队将近居庸关时,亲卫指挥使便派了最擅长骑马的年轻卫士入关寻人。那少年军士在雪天也能将马打得飞快,眨眼便融入远处画中景致大小的城门,而他们的车队轧着雪赶到城门时,一道披着绿袍的绯色身影也跨马而出,迎上了这队车驾。
褚长史从马上滚下来,隔着车帘深深一拜,说道:“褚秀不负使命——”
请周王殿下带祥瑞入京面圣。
那可不是一株嘉禾,足足一箱嘉禾呢!前推几千年不曾有,后推……只怕除了他们宋三元自己压过自己,也没别人能弄出这样的轰轰烈烈献嘉禾的场面了。
第185章
周王还京了。
毫发无损地还京了。
圣上已许诺周王回京之后即可入朝参拜,到时候他便是挟着巡抚九边将士的功勋而还……若圣上动意让他回朝, 可还有谁拦得住他吗?
可还有谁压得住他吗?
魏国公在辽东的苦心安排全无结果, 反而折损进去许多蓄养多年的精锐私兵, 实在令人郁闷不已。而派往汉中府探寻他隐秘的心腹来回报,竟又说他在汉中过得平平常常, 并未做出什么事来。
他怎么可能甘心平凡度日?就是他甘心,他王妃的兄长桓御史与那个三元及第的宋知府也不甘心陪着他在汉中碌碌终日。可恨派去的人无用,竟探听不到半分周王与桓、宋二人私下密议过什么, 只知道些“宋知府收拢流民”“建经济园”“亲事耕种”之类无用的消息。
这些都是周王早就上书说过, 还得了圣上为他改以盐引换银为银引换粮之法的, 何须他们来报?
什么宋三元建作坊雇流民做工,什么宋三元教妇人织棉毛衣裳, 什么宋三元亲自下田力农……这等地方官用来充政绩、粉饰面子的小事, 除了宋时和那群把三元捧到天上的文人, 谁会在意!一个说来也是当过翰林储相的人, 天天忙这些工匠农夫的东西,还要叫治下百姓替他宣扬, 竟不嫌丢脸么?
他要的不是这些做工种田的琐事, 而是周王蓄养私兵、打造兵器之类真真切切能扳倒他的证据!
魏国公想查的查不到, 想拦的没拦住, 唯一聊可安慰的就是他派出的心腹倒没有落在周王手里, 即便周王对他和齐王殿下有所怀疑,也无从指证。
罢了。
周王做了皇长子这么多年,圣上不曾封他为太子;皇长孙出生也有月余, 圣上仍不曾封他作太子。他在九边巡视这一圈终究只是在军镇卫所里转转,不曾像当初的桓凌那样真个与虏寇接战,能计什么功劳?
便是圣上偏心周王,别说他们王家,三皇子魏王背后的商家也要出几位诤臣,拿着祖宗家法与圣上争一争,不会让他只出关走一趟便挣出平定虏寇的功勋的。
魏国公厘清眼下情势,终于定下心来,召来心腹,让他们给周王备下贺礼,顺便也代齐王备下一份。
周王是齐王的兄长,无论为贺他喜得长子,还是为恭喜他平安归来,这份礼物都是省不得的。而且他也愿意谢周王那位大舅子,谢他将马家从兵部拉下来,才教他们魏国公府得了圣上信重,得了九边重镇军权。
他安排好贺礼后,派在京随侍的一个侄儿送到齐王府,劝齐王诫急用忍,至少在陛下面前要做出恭敬兄长的态度。
齐王洒然一笑:“这些我自然知道,何须外祖与堂舅叮嘱?皇兄回京这些日子,我自会好生安排朝中招待的。”
如今他在礼部做事,皇兄入京的礼仪也要他这个弟弟主持,他定会做个好主人,将兄安安稳稳迎进京,再妥妥帖帖送回汉中。
不只一家为着周王入京的事忙前忙后,做足了准备,唯有九重宫禁中的新泰天子对此事最是平淡。收着周王请求入京的帖子,也只叫人回复了入京日期,安排礼部官员引领周王与随行的亲随、护卫入京。
十一月初十,周王一行的车马缓缓驶入京师,回到暌违已久的王府。在他身后,满京目光都盯着忽然迎来主人的周王府,盯着随王驾入京的一行人。
周王当即被传召入宫中,在乾清殿留连许久被放回王府。
但他不曾入后宫,离宫之后却没请弟弟们与亲戚到府相会,就像并从城外归来一般安静无声地回府住下了。随他回京的左右长史和仪卫、亲卫等人也同样沉默地入住王府,唯一不算王府属官的桓凌也借着探望妹妹桓王妃的名义住在了周王府中。
直到转天凌晨,大朝会开始后,众人才初次见到了周王——
却不再是像他还在京为王时那样,在朝会开始时便站在丹墀之下,以亲王身份参政,而是进了侧殿候旨。与他一同从关外回来的桓凌也同样留在侧殿,没能站在御史班中。
大朝会上的站位都是有礼制规定,而在朝堂上区别臣子位置的不只礼法,还有权位。班次前后变化往往就代表了一个人的权势起落,能离天子近一寸,便是权势碾压他人的象征,一位皇子回朝后不能参加大朝,而是在偏殿等候,这又会是什么情形?
吕首辅与张次辅的脸色变得十分僵硬,李三辅也欲言又止。殿内官员无不暗作猜测,站在阶前第一班的六科给事中,都捧起玉圭请求陛下召周王入殿。
周王虽然外放了,可也是个藩王之尊,入朝觐见时也该在殿上有一席之地。
齐王当先踏到丹墀下,双膝跪倒,替长兄求情:“大皇兄虽已被派至外省,镇抚九边将士,但依我大郑祖宗家法,他既回京,就该与儿臣同列。若兄长不能上朝,儿臣做弟弟的也不敢站在堂上了。”
他的稚嫩的脸上一片坚定,抬起双目,执拗地看向玉坐上,仿佛只要父皇不肯让他兄长上朝,他也要脱下衣冠出去待着一般。
新泰帝目光扫过他与他身后诸臣,嘴角微微勾起,似乎是被众人劝动,点头道:“既是齐王与众卿家所请,便叫周王立刻上殿叙职。”
太监应声出去传令,请周王上殿。
有人松了口气,有人却提起心来,也有人含着一丝恶意转向殿外,想看看这位昔日将及碰触到太子之位的皇长子如何忍下不能参与大朝的委屈。
齐王重新站回阶下,看着他兄长在“周王觐见”的一重重喊声中踏入大殿。
光从周王背后照过来,衬得他的肤色比在外头天光下更黑,已不复早年养在宫中的白皙细致。但那双看遍九边重镇,军情民生的眼睛却亮得夺目,进殿来后只在他身上扫了一下,却令他有种被看透的错觉。
许是错觉吧……
齐王忆起从前温和甚至有些温吞的兄长,对比眼前这个身姿挺拔飒利,举动如同历练过的将军般的周王,竟有些不敢认他。但兄长大变的冲击感过去后,他心中又充塞着一股羡慕情绪。
父皇怎么就不许他出关带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