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胎生遥之和逸之的时候,尤嘉身子很笨重,小小的身子,本就看起来弱不禁风,一下子又是双胞胎,才五六个月,就跟快要生了似的,扛着大大的肚子走路,手一定要扶着腰,不然很快就会酸困,两个人走路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撑着她的腰身,间或替她揉一揉,那时候工作都推了,总觉得留她自己莫名有罪恶感。
  他照顾她的起居,事无巨细地安排她的一切,从一点一滴的细微小事里觉察出莫大的幸福感出来,他对尤嘉很好,他自己都可以毫不谦虚地说很好,他尽了自己最大的能力去照顾她,呵护她。
  可看着她在产房的时候,他还是有着深重的愧疚。
  孕育一个小生命,一个母亲的辛苦是没经历过的人没办法想象的。
  他看着她在产床上声嘶力竭地喊叫,发誓这种事,这辈子就这一次就够了。
  尤嘉想给他生个女儿,或者说想让他开心,他喜欢小孩。
  悯之是她给他的珍宝。
  他珍而重之地接过来,花了二十年去细心养护。
  付出爱,也获得安宁和幸福。
  这一刻,他看宋易,满含挑剔,怎么看怎么不顺眼。
  陆遥之和陆逸之刚刚拔完萝卜回来洗过手,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缓缓走了过来,一边擦手,一边踢了个凳子坐下来。
  看着对面的宋易,忽然感慨这人胆子真不是一般的大,尽往虎须上捋。
  陆季行先看了陆逸之一眼,问他,“你知道?”
  他在悯之的学校教书,总不会一点儿也没听说过。
  陆逸之只好点了点头。
  他对宋易的感官很复杂,一方面觉得他是个危险分子,一方面有欣赏他某些特质,理智告诉自己应该让他远离自己的妹妹,但偶尔的直觉还是想冒险听之任之。
  陆季行低“哼”了一声,似乎有些不满,大约是不喜欢这种被瞒着的感觉。
  陆遥之好似早就料到这一天似的,他起身去包里拿出来一份文件,递到父亲手里。
  而宋易挺直了背坐着,像是被公开审判一样。
  其他人各自忙着自己的,偶尔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来,监控着这边的动静。
  悯之蹲在窗帘后,悄悄地窥探着,打算一有不对劲就冲上来死死抱住爸爸的腿,撒娇也好求饶也好,总之不能让他揍宋易。
  被二哥哥揍了一遍,被大哥哥又揍了一遍,再被爸爸揍一遍,她都要磕头谢罪了。
  陆季行没有揍他,安静地看着那薄薄的几页纸。
  宋易也大约猜得到,那几张纸上写得是什么——无非就是他的过往——他咬紧牙,下颌绷成一条直线,自信缓缓从胸膛流失,那里一片冷寂和冰凉。
  他从不自卑,相反总是自负。
  但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样,他回顾自己满是疮痍的前半生,忽然生出莫大的狼狈感来。
  他笔直地坐着,神色肃穆,目光冷而僵硬,凝视着膝盖。
  陆季行看完了,他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余光里看见宋易的姿态,整个人如一座顽石,高傲而冷漠地矗立着,又饱含孤独。
  这是一个自尊心极其强烈的男人,同时又有着单纯和危险两种矛盾的特质。
  他微微触动。
  然后抬手把那几张纸撕了,随手扔进了炉子里,烧红的碳块是没有火焰的,忽然卷了一层,把那几张薄纸片舔舐干净了。
  宋易睫毛抖了抖,沉默地抬头看了陆季行一眼。
  陆季行微微抿唇,侧头看了遥之一眼,“谁都有不为人知的过去,那不重要,人总归是往前看的。下次不要这么没礼貌。”
  遥之忙垂头,“抱歉,爸爸,下次不会了。”
  周围人都松了一口气,包括宋易。
  但这并非代表他已经被接受了。
  陆季行不再理会他,专注地烤红薯,好似中场休息时间,这事就这样告一段落似的。
  他从对方的神情里,看出事情远远没有结束。
  周倩问了他一些家常的问题,得知他无父无母,妹妹过世,顿时噤声不语了。她总归是个脾气温和的女人,能做的,也只是沉默罢了。
  “听说你开了家公司?”尤靖远问他。
  宋易“嗯”了声,“一家游戏公司。”
  尤靖远跟他聊了些生意上的事。
  宋易在这上面很有头脑,尤靖远是个老资本家,但很欣赏年轻人的思维和独特的眼光,越聊越起劲,最后才陡然想起来这位还在觊觎他的外甥女,又绷了脸做冷漠状。
  *
  悯之一颗心一直悬着,爸爸那性格,她是知道的,在某些方面显得格外的冷漠无情。
  他不会那么快接受宋易,但这样不声不响,悯之还是有些害怕的。
  老人家掌勺,其他人打下手。
  摆盘布菜,安置场地,拿了花和气球做装饰,贴喜字挂灯笼,屋子里堆了满满当当的喜庆玩意儿,空间一下子小起来,但显得温馨热闹了许多。
  思思表姐带着汤姆森去酒窖挑酒。
  宁宁去接奶奶回来,两个老人家在厨房热火朝天地聊起来,久别重逢的喜悦也感染着周围的人,大家聊起来各自的生活,从彼此的经历来填补认知的空白,间或惊讶地问一句,“真的吗?”
  悯之最拿手的是钢琴,正好客厅的角落摆着一架,但琴封着,罩了一层布,悯之费劲地把布扯开,又开了琴盒,没有谱子,但没关系,记忆里有很多。
  旧的一年要过去了,新的一年要开始了。
  虽然今天和明天并没有什么区别,但人类这种“周而复始”的仪式感,却有着重大的意义,用来区别这一年和下一年,用来缅怀过去,也用来憧憬未来。在人生漫漫的征途中,可以在这一刻停下来,为自己举杯小憩一次,回顾上一段路途的得失,去为下一段路途积蓄力量。
  把烦恼都放一边,和爱的人相聚,今夜只有祝福。
  悯之按了一串音符,让耳朵听到钢琴的声音。
  然后闭上眼,摸到它的身体。
  她提气,抬手,指尖在黑白之间流转,音乐从匣子里飞出去。
  她什么都不想,放空自己。
  思思闭上眼转了转手指,陶醉了片刻,举杯敬了汤姆森,“少女有心事了。”
  汤姆森歪头冲她笑了笑,“你的表妹可真是个公主。”
  “公主总有一天会离开城堡的。”
  “那一定是跟着骑士走的。”
  “但这个骑士还没有来得国王的青睐。”
  “干杯,祝骑士好运。”
  “干杯!祝我的公主。”
  终于开饭了。
  大的长条桌,客人分坐两侧。
  老人家坐在上首,然后依次是爸爸妈妈舅舅和舅妈,小辈都坐在下首,悯之坐在尾巴上。宋易绕了大半圈,端端正正地坐在她身边。
  悯之捂脸,余光里似乎看见爸爸眼睛里在冒火,忙起了身,给大家添茶水倒酒。
  路过妈妈身边的时候,妈妈握了握她的手,小声提醒她,“别惹你爸爸生气。”
  悯之撒娇似地哼了哼,她能怎么办呀!一个两个都是硬脾气。
  春晚是保留节目,电视声音开得很大,有些聒噪,但这样的氛围,谁也没觉得不合适。
  吃到一半,交换了几次位置,小辈们互相聊天,老人家叙旧,尤嘉和周倩在嘀咕着家里连个小孩都没有,过年都不热闹,然后旁敲侧击地问遥之和逸之有没有交女朋友,也问思思有没有中意的对象,早点儿带回来见见啊!
  思思冲悯之努了努嘴:“带回来的不见,倒是催我做什么。”
  悯之低头做鹌鹑状,宋易在给她剥虾,她小声说,“你别管我,你自己吃呀!”
  他不吭声,只把虾肉放在她面前地小碟子里。
  吃得差不多的时候。
  陆季行忽然把宋易叫了过去,扯了扯衬衫领口,撇着嘴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眼,“陪我喝几杯?”
  尤嘉在桌子下面踢他脚。
  陆季行躲开,又装不知道。
  宋易一副郑重的样子坐在他对面。
  “简单点,掷骰子,怎么样?”
  宋易点点头。
  悯之吞了口唾沫,爸爸是个千杯不倒的,宋易的酒量她是真的不知道。
  这可真是……
  她蹭到周乔面前坐着,快要哭出来了,“他酒量怎么样?”
  周乔望了望那边,默默替宋易默哀着,“好像……还可以。不过……”
  悯之声音都抖了,“不过什么?”
  “他喝醉了更直白。”
  第26章 谈恋爱吧四
  直白吗?
  哪种直白?
  悯之是想象不到, 但即便知道,也无可奈何。
  爸爸铁了心要考察宋易的话, 她去阻拦反而更坏事。
  只期望妈妈能拦着爸爸一点了, 爸爸那个固执的脾气,也只有妈妈能治了。
  但妈妈是不是站在她这边,还不好说。
  舅舅也加入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