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冷得要命。
呼出的白汽给他的镜片蒙了一层淡淡的水雾,悯之缓缓地把他眼睛摘了下来,他习惯性地眯了眯眼,那张陡然正经的脸因为这个动作重新变得邪性四溢,悯之就笑了,一边给他擦眼睛,一边说:“我知道。”她戳了戳脑壳,又戳了戳心脏,“我感受得到。”
不知怎么的,她好像很了解他,了解他的性格,他的想法,他所有傲娇的情绪,还有柔软但经常被伪装的内心。按说她那样被宠着爱着长大的孩子,没办法理解他的经历。之前偶然听过的只言片语拼凑起来的他的人生,对她来说应该是很陌生的可怕的。但奇怪的,她仿佛能感同身受,并且丝丝缕缕地冒着心疼。
那天他在楼下表白,说很多不着调的话,虽然对别人来说,宋易应该是个奇怪的人,他这样的人时而狂傲,时而冷漠,有才华有能力,但性格差劲得很,所以他做什么都不奇怪。但悯之其实是有些意外的。他那样的人,有时候聪明得有些冷漠和自私,就像大哥哥二哥哥一样,这样的人很难去投入一段爱情,对他们来说,爱情就像是调料,可以锦上添花,在合适的时机作为人生的必修课去选定一位伴侣,交往、结婚、生子,就好像沿着某种固定的轨迹,慢条斯理地一直走下去就好,拒绝意外,拒绝冲动,拒绝不可控。
也不是说不负责任,只是责任永远大于感情。
宋易其实是一类人,对他来说,爱任何人的前提都是极度的爱自己。
但高调对他来说,意味着把自己摆在审判席上,往后余生,无论他和悯之走到哪一步,无论是他错还是悯之错,人们最先想到的是那天的轻狂和意气风发,是他的高调和低姿态,是他做的所有的承诺和表白。
往后去,他永不能犯错了。
这场关系中,他彻底把自己摆在最低的位置。他那种想把全世界捧出去的心态,实在不像是他那样的人会做的。
他喜欢她,悯之都知道。
从没有一个人给她强烈地直觉,那种没办法在一起不如孤独终老的感觉,她喜欢他的笑——虽然他很少笑,但从来没吝啬过给她。她喜欢他的拥抱和亲吻——虽然总是显得霸道且病态。她喜欢他身上所有的缺点和优点集合成的独特味道,她喜欢他,单纯是这个人。
不是冲动,不是被猎奇心理吸引的错觉,就只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他不必是个很好的人,但足够吸引她,适合她。
悯之把眼镜重新给他戴上,冲他笑了笑,“你要不换副隐形眼镜戴?这样很容易雾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笑得这么甜,但看着她笑,总归是件令人无比愉悦的事。他拍了拍她脑袋,“在我卧室的床头柜第一格,帮我拿过来。”
悯之“哦”了声,推门进了屋子。
顺带帮他检查了一遍门窗水电。
再出来的时候,追着他踹他,“你很变态诶,为什么在床头柜放那种东西,还故意给我看!”
宋易一边躲一边回想里面有什么,然后陡然笑了,困住她肩膀,“别误会,宝贝,一整盒,动都没动过,我身心纯洁,无不良嗜好,那玩意儿是周乔送的乔迁礼,我觉得扔了怪可惜的。”
一大盒的……套套。
悯之才不相信呢!
总觉得他干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思思表姐说百分之九十九的男人都好色。
是以去的路上,悯之坐在副驾驶上不时看他,跟看变态似的。
宋易起初还在笑,然后陡然把车停在了路边。
已经到了郊外,走的县道,柏油路并不宽阔,路两边是高大的乔木,长长的一条路上,连一个行人的影子都没有。
他解安全带的时候那“咔哒”一声响显得格外的清晰,他猛然俯身压过来看她的时候,那场面也格外的惊心动魄。
悯之猛地吞了口唾沫,吓了一跳,声音都弱了下来,“你……干嘛?”
宋易气得拿拳头砸她身后的车椅靠背,“真想挖开你脑子看看里面在想什么。”
悯之慢慢推了他一下,“我……爸妈虽然是纯情小初恋,但我……还是挺开放的,你又没怪你,顶多觉得变态了点儿,你喜欢我的时候好好喜欢我就行了,嗯,你干嘛这么生气?”
宋易深呼吸了一口气,几乎从牙缝里挤出来两个字,“开——放——?你再说一遍?”
悯之狠狠推了他一下,“哎,你好过分啊,我都说不怪你了,你干嘛这么凶。”
“不巧,我这个人很保守,你以前要是交过男朋友什么的,千万别跟我说。我单身二十多年了,还是个处,第一次给了手,以后或许可以,对我温柔点儿,宝贝。”坦坦荡荡又自信又骄傲地说这种……话,悯之还真没见过第二个。
悯之用一种一言难尽的目光看着。
他蹙了蹙眉,“干嘛,我又没骗你,很光荣的事吗?”
他回身,重新扣上安全带,启动了车。
悯之揉了揉耳朵,反射弧跑了整个银河系终于又跑回来,“我只是觉得,这样说更变态。保留点儿美好幻想不好吗?我都没办法直视你的手了。”悯之要看不看地瞥了一眼。
“坦诚相待不好吗?以后结婚了,我可能还得当着你的面挠痒痒抠脚打嗝一周不洗澡,早点儿适应好了。”
悯之想象了一下,“我现在……好想打你。”
“别白费力气了,打不过还要打,我只当你撒娇了,嗯?”
如果不是他在开车,悯之好想锤爆他的狗头啊呀!
第24章 谈恋爱吧二
从盘山路往上去, 渐渐的人就更少了, 空旷的山, 杂草丛生, 山涧从陡峭的夹缝里蜿蜒而过,到处是堆积的厚厚的雪, 覆盖了原本的面貌。
柏油路被清扫过,露出沥青的干净地面, 每到转弯处, 就有一个红色的警醒标识。
路况复杂, 导航里的机械女声一刻不停地在提醒注意安全。
悯之扒着车窗,由着利刃般的冷风刮在脸上, 静静地探头看着外面,她第一次来这边是很久之前了, 那时候她才丁点大,也是冬天, 没有下雪, 但很冷很冷, 走到路尽头, 有一段路要步行,她嚷着要舅舅背她, 那时候酒店的管理层都陪着,舅舅向来是高高在上众星捧月的那一个, 别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 大气不敢出。
对悯之来说, 却只是舅舅而已,家里所有人在她面前,很少灌输身份的概念,爸爸就是爸爸,妈妈就是妈妈,舅舅就是舅舅,所以悯之小时候是有点儿无知无畏的,舅舅就蹲下身让她爬到背上,然后继续和人讨论这一片之后的规划。悯之听得都睡着了,再醒来躺在房间的床上,睡得哈喇子四溢,表姐跪在她床边给她擦脸,“我爸爸还说,等你长大了,就把这里交给你打理,我觉得他可能脑子不大清醒。”
悯之从小就表现出感人的智商,虽然不算笨,但跟家里人比起来,总归是显得愚钝了点儿。
傻里傻气的。
吃饭的时候,还谈论起来这事,舅舅不在意地摆摆手,“也就是一说,陪嫁用,股份分红,或者交给他丈夫都好,总归我们悯之长大了,是要有仰仗的。舅舅也没什么给的,一点小心意罢了。”
悯之哪听得懂。
思思表姐倒是叛逆期,什么都要杠一下,“就你瞎操心,悯之长大了嫁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啊?说不定人家家缠万贯,根本不需要你这几栋小破楼。”
“那最好,他要是没有,我还得看看他到底凭什么娶我侄女。还有你,我就你这一个女儿,想娶你,可没那么容易。等你将来谈恋爱了,最好悠着点儿。”
思思表姐白眼都快翻到天上了,“我以后找个一穷二白的,正好给你继承家产用。”
舅舅当然一把掌糊在了她脑袋上。
舅舅是个暴脾气,本来悯之的妈妈特别想自己老哥能生个小天使女儿治治他,哪想到生了个小机灵鬼加高智商然而思维异于常人的,两个人一言不合就能怼起来,鸡飞狗跳,也是热闹得很。
家里就悯之和思思表姐两个女孩子,其实谈论感情的事很少,家里人都是尽可能给她们更多的关爱和照顾,精神富养。
*
迎面来了对头车,宋易把车开到减速带上停着,这片刻的功夫,他伸手把悯之的围巾又缠绕了一圈,“不冷吗?”
悯之把脸藏在围巾下面,扭着头用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看他,“我忽然想起一个问题,那天唐佳文为什么从你家门口出来啦?”
因为这个,悯之还哭得跟个小学生似的呢!但复合以后,她从来没问过。
她真的只是忽然想起来。
一点都没有秋后算账的意思。
宋易却想到她刚刚在他房间看到的那盒套,面容陡然严肃下来,在冷风里显出一种刚毅的冷青色,“喝醉了,在我家门口蹲了一夜,第二天走的时候,被学校的师弟看见了,就闹开了。我没留宿过女生,除了你,也没带谁去过家里,除了你,以前不喜欢,从你之后是出于谨慎。我认识唐佳文很早,但没有那种想法。你不要多想。”
悯之摇摇头,“我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了解一下你们的关系,比较好拿出一个合适的态度去面对她。”
毕竟一会儿就看见了。
“哦,那罗御宁呢?你要不要一齐也说了。”他瞥了她一眼,“我也没有多想,只是觉得了解一下你们的关系,比较好拿出一个合适的态度去面对他。”
悯之:“……”这人,怎么这么不讨人喜欢呢!“就一起吃了个饭而已,他失恋了要我哥哥陪,我哥哥不耐烦,就坑了他妹妹,我就坐在那里陪他吃了个饭,连话都没说几句,他给我拉了小提琴,不过感觉像是给他前女友拉的。谁知道远在大洋之外,还能碰到媒体工作者。”
他公司的人倒乐呵,拿陆季行的女儿炒绯闻多体面啊!可惜被悯之的老爸给怼了,娱乐圈混了这么多年,人脉什么的不是普通人可以想象的,那些媒体人也不太敢开罪他。
所以就那么几个视频,后来也石沉大海了,没几家敢写报道的。
宋易“哦”了声,非常不掩饰地笑了笑。
心满意足。
又无比庆幸。
车子经过漫长的路途终于到了度假村,这里位于半山,周围全是丘陵,路不好走,离城市又远,周围村庄都没几个,真不知道生意都是怎么做的。
先到了下面的停车场,保安亭里这时候也没人了,两个人摸索着进去停了车。
好在现在里面车位充足。
宋易把东西一件一件从后备箱拿出来,只把自己的小行李箱给悯之提着。
悯之靠在车屁股上,看着茫茫的被雪覆盖的山,嶙峋的枯枝,空无一人的大道,那边敦厚又富丽的别墅群,忽然有些紧张起来,“就我们两个……会不会……有些奇怪?”她搓搓手,又跺跺脚,山上似乎要更冷一点,风也更大了点,她把围巾紧紧裹在脖子里,丝丝缕缕的冷风还是往里钻。
悯之哆嗦着给思思表姐打了电话,让她过来接一下他们,人多一点,就不那么显眼了。
宋易把东西搬出来完,合上了后备箱,看她在那儿不停跺脚,以为她冷,把自己外套脱了罩在她身上。
悯之本来正在看那边的路,陡然扭过头来看他,寒冷里他的面目多了几分冷寒,但目光看她的时候,还是柔和的,悯之忙把他的外套脱了,重新给他穿上,系扣子的时候,她一边吸着鼻涕一边说:“呐,刚来,你就不要挑战我爸爸妈妈还有舅舅舅妈的神经了,他们一人一个眼刀过来,就能把你皮剥了的。相比他们来说,我大哥哥和二哥哥真的开明讲理很多了。”
宋易这会儿才发觉,她一直跺脚是在紧张,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比平常要快些。
他用他那宽厚的手掌捧住她半边小脸,兀自笑着,“要我有这么个女儿,谁敢来觊觎,我也拿刀等着他。”
悯之好笑地推了他一下,“什么啊!你怎么跟我爸一样。”
她隐隐约约地记得,陆季行同志,好像发表过同样的言论来着。
来自直男老爹们神奇的思维。
*
周乔和陆一鸣早早就说自己找了个不错的兼职,高薪,过年前后半个月薪金翻倍,在酒店当服务生。
或许到了一定的年纪,过年已经不是必不可少的保留节目了。
生活的重压压下来,还是赚钱来得更重要些。
回去要应付亲戚朋友们的盘问,什么工作,月薪多少,什么时候买房,什么时候买车,有女朋友了吗,定下了没有,打算什么时候结婚,要不要小孩?
每一个问题都带着千斤重的重量。
工作普通,月薪少,单身狗,谈恋爱困难户,结婚遥遥无期。上述问题一个也没办法回答。
倒不如找个兼职赚点儿钱,给爸妈寄回去让他们开心一点儿来得轻松。
那时候公司里的人一度嘲笑两个人是不是去做男公关,毕竟酒店、高薪、服务生,这三个词联系起来,太激发人想象力了。
就连他们本人也莫名觉得不真实,之前来考察过好几次,问了好多人,知道这是一家度假村酒店,开了好多年了,口碑什么的都不错,每年接待的顾客都是非富即贵。
今年据说来了大人物,提前好多天清了场,就连服务人员都不让多留,他们两个来的时候,已经开始清场了。
酒店很冷清,别墅安静地矗立着,像某种古老而阴森的城堡群落。
周乔和陆一鸣做了将近五天的培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