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御宅屋 > 综合其它 > 入幕之兵 > 第22节
  她喃喃:“不……不是这样的,不能这样说。”
  秦赐俯下身,轻轻吻了吻她,又似嫌不够,不断地啄吻她的额头,“其实您入宫之后,我一直……不安。”
  “不安?”
  秦赐想了想,又轻轻笑了,“不过方才我都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了?”
  秦赐抿唇,像是不知怎么回答,却又像是不愿意回答,只在嘴角上勾着一个浅浅的笑。秦束感受到了他的雀跃心情,自己好像也被他抱着浮上了云端一般,轻飘飘、没有着落地荡啊荡的。看见他的耳朵根上微微泛着红,她觉得有趣,忍不住伸手去摸了摸。
  他却蓦然一惊,连身子都抖了一抖,秦束却更好奇了,连带方才的迷茫都被忘在脑后,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在害怕么?”
  “怕?”秦赐低声,“自然害怕。我无时无刻不在害怕,您有一日会抛下我的。”
  秦束第一次听见他说这样的话,第一次看见他露出这样的表情——她竟忽然安心了。原来自己的安心是要建立在他的不安之上吗?只要知道这世上还有个人,与自己有一样的恐惧和一样的向往,她似乎就能坦荡荡地回去原先那个险恶的世界。
  明明不愿意与他分享未来,却还是要拖着他、搜刮他的真诚,这样的自己,真是既自私,又狡狯啊。
  “赐。”秦束的声音仿佛夜中的丝缎,手一拂,便柔软地颤动出波纹,“你知道冯子燕么?”
  秦赐摇了摇头。
  秦束笑道:“冯家是五品门第,冯子燕是家中幺子,原在扶风县做了个小小的曹吏。他生得很漂亮,又善钻营会讨巧,就被我阿母看中了,一直藏在房内,后来阿父升迁,阿母还将他带到了洛阳来。”
  秦赐听懂了。
  他微微抬起半-裸的上身,直视着她。
  秦束伸手轻轻为他梳理着长发,一边出神地道:“这件事,阿母并不避忌,便洛阳城中,很多人大约都已捕风捉影地听说过了,连阿父也很清楚。但阿父表面上,却好像不在意——当然,阿父在他司徒府中,也有三四个侍妾,也许他同阿母早已说明白了,两不相干……
  “我曾经很瞧不起阿母那样做派。”秦束道,“我想世上夫妻,总不能都是如此,像我大兄大嫂,就是琴瑟和谐,令人艳羡。可是昨日我才知道,是我错了……不仅大兄大嫂,而且,便连我自己……”
  她的手忽然被握紧了。秦赐盯着她,一双灰眸微微眯起,好像要将她钉在原地不容逃遁,“小娘子。”
  她怔怔地看他。
  “请您再等一等。”他隐忍地道,“我们不会永远如此……”
  秦束轻轻地笑了,很纵容地回答道:“好啊。我会等着。”
  他微微睁大了眼睛,耳根却更红了。
  秦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过夜后生出的胡茬让她的指尖敏感地发痒。继而是脖颈,是锁骨,是胸膛——她曾经暗中偷看过的,现在她光明正大地将手指抚摩过去,便见他似惊讶似忍耐地连肌肉都皱起。她扑哧一声笑了,笑声清澈,仿佛没有任何的机关算计,而只是温柔地回应着面前的男人。
  他有些不好意思,但又贪恋她主动赐予的触感,只能强忍着任她作恶。她又抬起身来,往他的耳朵里轻轻吹了一口气,一瞬间惊得他几乎跳起来。
  她笑得更欢了。
  他看她半天,没有法子,便蛮横地将她抱紧。像是春夜仍令她感到寒冷,她在他的怀抱里又缩了缩身子,满足地蹭了蹭。
  像是舍不得将她放开,秦赐抱着她,想说很多话,却因为笨嘴拙舌,半天也成不了几句,秦束便只是依依地笑着。然而就在这絮絮的寂静之中,两人却猛然听见——
  钟声。
  秦束的身子蓦地僵住了。
  秦赐轻轻搂住她的肩,“怎么回事?”
  秦束披着衣衫坐起,默默地数着。那钟声浑厚低沉,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余音不绝,前后一共九响——
  秦束的脸色愈来愈白,声音也变了:“这是……这是吉祥寺……是官家,驾崩了!”
  ***
  秦束知道,她终究是必须回去那个世界的。
  因为父母是为了她而弑君,因为嫂嫂是为了她而被害,因为所有人,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可是,可是这一夜,未免也过得太快了……
  “小娘子!”秦赐抱紧了她,却发觉她身躯冰凉。
  她无感情地掠了他一眼,手却下意识抓紧了他的手,仿佛抓住海上唯一的浮木。“送我回宫吧……赐。”
  秦赐凝视她半晌,终于回到了车舆前方去。
  车帘拉下,她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映在上面,寥寥落落的。之后便听“啪”地一声鞭响,马儿拉着车舆,摇摇晃晃地起行。
  到东宫的侧门边,数十丈远处的阴影里,马车停了下来。秦赐掀开车帘,将秦束扶出。
  秦束对他嫣然一笑。欲往前走时,秦赐却不放手。
  她回过头。
  “您后悔吗,小娘子?”秦赐的眼神像一只即将被遗弃的野犬,“因为……因为我们做了这样荒唐的事情?”
  秦束轻轻地、但不由分说地扯开了他的手。
  “我不后悔。”她低声。
  ***
  秦束走到宫门外,守门的侍卫向她行礼,她点点头,却见阿援从一旁抢奔了上来:“小娘子!宫里出事了,婢子一直在此处等着您……”
  “出什么事了?”秦束揽紧衣襟,镇静地问。
  阿援压低了声音:“官家上半夜驾崩了!身边是君侯和小杨贵人……听说后来,长公主和温皇后也哭着抢进嘉福殿了,之后嘉福殿便不许任何人进出。大约到清晨,便会召太子过去听遗命——您还要不要休息一会儿?”
  “太子呢?”秦束却问。
  阿援为难地道:“婢子不知,但听见太子寝殿有些动静,可能是被钟声惊醒了……”
  “我去瞧瞧他。”秦束道,“至于宫里,有父侯在,我们便静候其成吧。”
  说这话时,她的嘴角微微往上勾了一勾,像一个漫不经心的冷笑。
  阿援只觉小娘子一夜之间像是变了一些,究竟变在哪里,她却说不上来。
  ***
  东宫的寝殿中正是灯火通明,太子缩在锦被窝里哭得震天价响,三五个宫女内官都劝不住他。秦束匆匆走上前去,屏退众人,便在太子床边坐了下来,柔声道:“方才的钟声惊醒殿下了?”
  太子与她实在还不算很熟,但又知道这是个可以撒娇耍赖的人,正哭得眼泪鼻涕一大把的没力气说话,索性便哼哼着:“我听见他们在说,说这是父皇的丧钟!”
  秦束微微笑着,取出手帕给他擦脸,一边道:“殿下想不想做皇帝呀?”
  萧霂一怔,竟不自觉地换了自称:“孤……孤不能想这些。”
  “那您今晚最好认真地想一想。”秦束温和地道,“明日就没有这个空闲了。”
  萧霂静住了。秦束将手帕在银盆中洗了洗,便听见他的声音变得瑟缩缩的:“太子妃……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秦束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微笑道:“殿下叫妾阿束就好。”
  “阿束……”萧霂的眼神里亮晶晶的,像是还转着泪水,“你是不是说,我明日就要当皇帝了?”
  秦束轻轻地道:“殿下害怕么?”
  萧霂诚实地点了点头,小手抓紧了被角,“母后为什么不来瞧我?”
  “明日您就会见到她了,还有文武大臣,他们都会在嘉福殿等着您的。”秦束伸手拍着被子,轻声哄他道,“您只有好好地睡一觉,明日精神饱满去见他们,他们才会高兴。”
  萧霂眨了眨眼,声音静静地,“他们为什么高兴?父皇都不在了。”
  秦束怔了怔,旋即又道:“父皇看见殿下长大成人、临民治国,也会高兴的。”
  萧霂似懂非懂,秦束又哄了他几句,最后,萧霂终于慢慢地睡去了。秦束便坐在孩子的床边,怔怔然,却也发了一夜的呆。
  ***
  是夜,嘉福殿中。
  官家始终在咳嗽,眼神死死地盯着床顶,却不说话,好像在等人一般。
  这一夜原是正好轮到小杨贵人侍寝的,当发现事情不妙,她当先命人去传唤夏冰,夏冰却迟迟不来,她正心急如焚之际,司徒秦止泽却到了。
  秦止泽一入殿中,听见那断断续续如拉弦般的咳嗽声,便即仓皇跪下,一步一泣地挪到官家的御床边:“陛下!”
  萧镜的目光终于动了一动,艰难地转过头来。小杨贵人欢天喜地地迎上去:“陛下!”
  萧镜伸出干枯的手,喃喃:“是秦司徒吗?秦司徒来了?”
  “陛下,是臣!”秦止泽一把握住那只手,流涕道,“臣来晚了!”
  “你……你总算来了。”萧镜颤巍巍地道,“拟旨,给朕拟旨!”
  “是!”宦官王全连忙捧来笔墨,秦止泽握笔伏首床边,便听见皇帝一字字道:“朕千秋之后,着司徒秦止泽与河间王萧霆,同辅幼主……”
  秦止泽没有落笔。
  河间王萧霆这五字一出,他便抬头掠了一眼萧镜,后者的脸色却无波无澜。
  这是什么招数?
  难道他秦家惨淡经营了数十年,却要突然将战果都拱手让给一个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萧氏远支?
  小杨贵人还在哭,这个女人好像只知道哭,哭得秦止泽心头烦恶。而萧镜已继续说了下去:“……太子年幼,太后可便宜听政,世家大族,齐心辅佐,不可荒忽……朝中股肱如秦赐,年少英杰,可待时拔擢。铁勒、柔然,虎视环伺,望众卿捐弃前嫌,用心一致,若涉渊水,临事而惧……”
  秦止泽手中笔终究是飞快地录了下去。说完这洋洋洒洒一大段,萧镜也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睁大的双眼里白多于黑,怔怔地也不知在看着什么。小杨贵人扑上去哭,而他则只是转了转眼珠,看见她,轻轻道了一声——
  “陛下,您说什么?”小杨贵人愣住了。侧耳去听,却只听见一阵浑浊的气流从耳畔掠过:“阿芷……阿芷……”
  阿芷,是她姐姐的名字。
  “皇后、长公主到——”
  突然之间,一道尖细的通报声刺破了永夜的寂静。小杨贵人一下子跌坐在地,秦止泽却皱眉道:“她们来做什么?还不将宫门关上,不许任何人进出?!”
  “秦司徒!”小杨贵人却突然抓住了他的衣袖,脸色惨白地低声道,“夏冰,用夏冰!”
  秦止泽心中微动,“您说什么?”
  小杨贵人自大袖底下伸出拇指,在御床的阴影之下,轻轻地,将帛书上的“河间王萧霆”五字抹去。
  “少傅夏冰。”她轻声道,眼神中闪着微光。
  “本宫是官家的亲妹妹!凭什么不让本宫来看他?!”长公主飞扬跋扈的声音已经传到了殿上来,秦止泽目光闪动,笔下不停,径自写上了夏冰的名字。
  “禀报司徒,司马温育良、驸马都尉温珩,正屯兵在宫门外!”王全听了外边内侍的禀报,魂飞魄散地奔回来,“皇后、长公主就在殿外等着,请您放她们进去,否则的话,否则的话,宫门外边……”
  “让她们进来吧。”秦止泽摆了摆手。
  他看向床上的萧镜,后者虽然睁着眼睛,好像什么都已听见,却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