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沙发上的中年男子微微颔首,目光看向正面对他站着的少女。
“你一定很想见他吧?”
阿琴头埋的更低,“中尉,我没有。”
闻言,渡边从怀里拿出一张折起来的薄纸,缓缓打开,“是吗?那这是什么?”
阿琴抬头的一瞬间瞳孔骤缩,手下意识就要抬起来去摸自己的衣襟暗袋,然而被她攥紧手死死忍住。她再次低头快速道,“中尉,我——”
话还未说完就被渡边打断,他生硬的念道,“琴……”念完又笑起来,笑声让阿琴浑身微微颤抖,她猛地跪下去,耳边又响起渡边的声音。
“你该告诉他,琴不是你的名字。”渡边取出钢笔,在那张纸上一笔一画写起来,他每落下一笔,阿琴的手就更攥紧一分。
她只能紧紧闭着眼,咬紧牙关遏制颤抖。
“你看。”
阿琴睁开眼,抬头看过去。渡边手里捏着纸张一角,字体生硬的四个字像一块疤,牢牢覆盖住原先那个“琴”字。
酒井琴一。
“这才是你的名字。”渡边说着,抬起另一只手,她甚至来不及反应,纸张已被撕成两半。
阿琴下意识惊呼,“不要!”
渡边死死盯着她,笑着继续将纸一而再、再而三的撕开,阿琴往前膝行两步,拼命摇头,“中尉!我求求您——”
渡边一松手,无数碎纸片纷纷扬扬落在地毯上。
阿琴愣在原地。
坐着的渡边心满意足似的往后靠了靠,神情却渐渐变得阴冷,“将地毯上的垃圾收拾干净。”
垃圾……阿琴觉得血液一阵一阵涌上头顶,呼吸急促。她艰难的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脑海里像是有什么暴躁的要跳出来。
“听不见吗?”面前的人居高临下的轻蔑道。
“写了你的名字,本来就是你的。”
她耳边嗡嗡作响,从前那人说过的一句话回响在耳边。
阿琴俯身下去,哑着声音答一声“是”,伸出因用力过猛而有些痉挛至疼痛的手,将碎纸片一片一片聚拢,最后全部一齐握在手心。
她以为这就是渡边将要施予自己的折磨,直到她听见沙发上的人缓缓说道,“酒井,我要交给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任务。”这任务完成,不仅搅局中国人与英国人的合作,对帝国有益无害,同时……还能以绝后患,免得酒井生出异心。
“……中尉请说。”
“我要你帮我杀一个人。”
阿琴的心忽然狂跳起来,她抬头问道,“杀……谁?”
渡边愉悦的笑了起来,“我要你帮我杀,程笙。”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白天放第二章哈,大概十一二点的时候
唉,马上有人要领盒饭了,你们猜猜是谁?
☆、阿琴与程笙番外
她再次醒过来时, 听见有人用低而急促的声音在说话。而后脑勺隐隐作痛,阿琴记起来是有人打晕了她。
“醒了?”
阿琴恍惚中没有动, 下一秒有人狠狠攥住她下颌,迫使她仰起脸。阿琴又惊又痛,却立刻缓过神, 不敢反抗,开口时声音沙哑, “……渡边中尉。”
渡边面无表情松开手,在昏黄灯光下神情显得阴森可怖。半晌他缓缓开口道,“你知不知道叛徒是什么下场?”
阿琴挣扎着起身, 并拢双膝跪地正坐, “没有的事, 请中尉相信我。”
回应她的是一个利落的耳光。阿琴被打的偏过头去, 嘴角一股铁锈味。
“没有?”渡边收回手踱步到椅子上坐下,“你知不知道不作为也是背叛的一种?恐怕你已经忘记你的真正身份,忘记自己的任务了。”
闻言阿琴埋首, 以额触碰贴在膝盖前的双手,睁着的眼里一片死寂, “酒井请求中尉责罚。”
如果可以, 她也想有某一刻能忘记自己的身份, 忘记自己不可违背的任务。
然而她不能。
……
“父母都过世了?”
阿琴垂首盯着地面,“是的,先生。”
程笙见她神色淡淡,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心里难免有些怜悯之情,不打算再揭人伤疤,唔了一声说,“抱歉。”
阿琴忍不住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又垂眸道,“先生不用道歉。”
程笙笑了笑没说什么,转身要走,不知想到什么又转回身,“你在马场好好做事,管事不会亏待你。”
面前少女一头黑发束在脑后,单眼皮,鼻尖一颗秀气小痣,嘴角微微有些向下撇,整个人看上去清清冷冷。
他不动声色收回目光。下一秒阿琴抬起头来看他,只看见男人微微侧着的脸,嘴角笑意淡淡,样貌英俊温柔。
阿琴有短暂失神。
“谢谢。”只是片刻她就回过神来,低声道一句谢。
马场里的下人渐渐都知道新来了个姑娘,模样秀气好看,做事也不怕脏累,认真的很。因此大家都乐意与她往来。只是大家都发现这个叫阿琴的姑娘不爱说话,大多时候只是听。
结果是有人更爱与她说话,有人便慢慢疏远了。但她并不在意。她知道自己寡言少语只是因为“言多必失”。
马场只是程家某一处家产,程笙并不会每一日都来,甚至有时十天半个月见不了一面。但她有耐心等下去。
大概过了半个月,程笙忙完手头紧要公事,马场就又去的勤了些。去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心血来潮,让人将管事叫来打算问几句阿琴近况。然而在书房对账到一半,推门进来的竟然是个挽起袖子的少女。
程笙先是一怔,继而失笑。管事心思活,可也想的太多,竟然把人直接叫来了。
“最近如何?马场里的事上手没有?”他顺水推舟问道。
阿琴没料到自己被管事叫来就是因为这个,神色适时露出疑惑,“……挺好的。大家都很照顾我。”
“那就好。”程笙点点头,合上手里的账本。再抬头时发现阿琴正盯着墙上一幅字画。
他目光顺着望过去,发觉是原先得的山水图,两行字是他一时兴起题的。于是笑了笑问,“喜欢字画?”
阿琴摇摇头,“我不识字,也不懂画,只是觉得这画上的字好看。”
怪可怜的。程笙心底冒出这几个字。
“那你知不知道自己的名字是哪个字?”
“这个知道。是弹琴的那个琴。以前有人写给我看过,好像很难写。”
程笙忍不住又笑,“倒也不是很难。”只是笔画确实不少。他拿起笔,低头在纸上写了“琴”字,再抬头对阿琴说道,“过来看看。”
阿琴慢慢走过去,低头看见纸上一个笔触有力的“琴”。
“要不要试着写一写。”他问,末了将手里的笔递到她面前。阿琴匆匆扫一眼那只白皙修长的手,又看着程笙摇头,“我……我写不好,还是不写了。”
程笙没再劝,笑了笑把笔放下,却听身旁的人忽然说道,“先生,能把这张纸送给我吗?”
他动作一顿,接着明白过来她说的是什么,觉得她这举动孩子气,却还是将纸拿起来递给她,开玩笑道,“写了你的名字,本就是你的。”
程笙微微低头,看着她将那张纸接过去,然后忽然抬脸冲他微微一笑,“谢谢先生。”
这笑容让他微不可察的愣了愣,片刻后他垂眸,抬手碰了碰鼻尖,“……不用。”
出了书房,阿琴停下来低头打量手心薄薄一张纸,最后折叠几次小心放在怀里,回了房才又拿出来,用手捋了几次想消去折痕。
不知想到什么,她动作渐渐慢了下来,盯着虚无一处出神。
耳边似乎还萦绕他温和的嗓音。
她的确生父母不详,是渡边捡到她,让她在军校长大。十几年来她每日训练、吃饭、睡觉,只知道在渡边需要她的时候,她就一定要尽心尽力完成任务。而这回潜入程家马场之前,她也的确如往常一样抱着尽忠的念头。
然而在刚才,她突然开始恐慌,她怕自己会背叛渡边。
此前从没有人这样温和关心自己,从没有人教她写她的名字——其实她早早就被渡边要求学习中文,又怎么可能不识字。
只有程笙是这个唯一。
……
后来这份唯一被打破。
来马场的那个女人是程笙好友的未婚妻,然而程笙竟然送了她一匹品种极好的白马。那匹白马由她亲自喂养大,现在还要被他亲手送给别人。
深夜里她靠在床头,目光涣散着在心里喃喃,不可以。
绝不可以。
翌日她去餐厅找到那位宋先生的未婚妻,“宿小姐。”
那人看着她,毫无防备且疑惑,“有什么事吗?”
阿琴微微一笑,“程先生说马厩那边已经处理好了,让我来带您过去看看。”
当她扯着这位宿家小姐的头发,完完整整告诉她自己是如何杀死白马时,阿琴忽然觉得前所未有的畅快。一种细微的战栗与热意爬满了她整个身躯。
最后在程笙让自己离开时,一瞬间冷了下来。
她攥紧手,抬头看着他,“先生?”
“怀靳是我的朋友,而宿小姐是他未来妻子……”程笙微微侧过脸不再看她,可阿琴明明白白看见他眼底的失望与愤怒,“我必须给他一个交代。而你杀了白马,这事本身也不可能从轻处置。”
如果她被程笙赶走……阿琴知道等待她的将会是渡边的怒火与惩处,可是更令她无法忍受的是他竟然要赶她走!
“我会给你一笔钱。”他背对着她,已经在忙手头上的公事,厚厚的账本被翻开,最后仿佛叹息似的说道,“你走吧。”
你走吧。
这是程笙对她说的最后三个字。
阿琴明白,一旦她踏出马场大门,她就不再是阿琴,而是酒井琴一。过去她曾收到的一切温暖都与这个叫做“酒井琴一”的人无关。与“酒井琴一”如影随形的,只有童年开始无止境的鞭打谩骂、冷冰冰的围墙与号角,还有对渡边永不可能偿还清楚的恩情与所必须听从的命令。
以及未知的惩罚。
渡边为人警惕,这一点她自幼就懂得。可直至被打晕后醒来阿琴才知道,他甚至怀疑自己会在这一年多里起了异心,甚至一定要在人事不省的状态下将她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