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言宿碧有片刻怔愣, 正想继续追问,提醒众人上课的铃声又响起来, 艾琳的身影也已出现在讲台,她只好暂时按捺住。
一节课照常上下来,但下课时往常都有不少学生与艾琳打招呼作别, 今天却只有寥寥几个人。甚至其中一个跟艾琳道别后还被同桌扯了扯衣角,整个人重心不稳后退几步。艾琳只是平静的看他们一眼, 接着便拿起教案离开。
“你做什么?怎么还跟她打招呼?”
“往常不都是这样……”
“怎么能一样?你不知道她是英国人?”
被扯回来的那人并不赞同,“这和她有什么关系?”
她同桌嘀咕,“总之别扭得很。你看大家不是好多都没像从前那样了?咱们照做就是。”
宿碧离这两人的座位不远, 默默听完, 明白过来为什么她刚才跟艾琳打招呼时一旁的人投来异样目光。
她微微侧过头问周欢, “你上课前说的, 是要做什么事情?”
周欢颇为神秘的笑了笑,“到时候再告诉你。”
然后无论再如何问都不肯再多说,宿碧只好作罢。
中午吃饭时宿碧照例是和邓书汀一起, 周欢知道她们关系比寻常人要好,所以即便他们是同桌也都心照不宣的分开去餐厅。
“去美国的日子定下没有?”宿碧问。
邓书汀欲言又止, 最后说道, “……三天后。”
宿碧怔住, “三天后?”
难道最近都时兴临到头了才说要走?
“不是你自己上回说的,让我晚一点告诉你?”邓书汀拿玩笑话堵她。宿碧闻言沉默片刻,想笑又怕笑得勉强难看。
于是只问道,“到时候我去送你?”
“最好别来。不然到时候都哭了得多难看?”
“你一去就是好几年, 连送你上火车的机会都不给我?”
邓书汀见宿碧神色坚持,只得败下阵来,“好好好,那你来吧。上午十点整的火车。”
……
宋远紧皱着眉头长叹一口气。
“这块地留着果然是夜长梦多……”
宋怀靳隔着雪茄烟雾盯着桌上立放着的酒瓶,闻言身子动了动,拿开手眯着眼缓缓吐出烟雾。
“地不能给。”
宋远抬眼盯着侄子不说话,半晌才说道,“他们想要的地不止我那二十亩,你不给总有人给,一旦有人做了表率,跟着行事的人只多不少。况且还有北洋政府压在上面想促成这事……”
宋怀靳微微一笑,“压着又如何?无论如何租界并不是割地白送,英国人既然要给租金,那我们这一方就是地主。我不给地,他能如何?”
宋远眉头舒展笑了笑,他就知道自己担心多余,宋怀靳怎么可能赞同他将土地租给英国人。租界这种事情别说北洋政府,清朝时也是心甘情愿,有钱拿又能安置好洋人,统治者乐得清静,两方心知肚明。但民众不满太多,他们就不能趟浑水。
然而他又多问一句,“如果别的人想拿钱,要给?”
雪茄燃到尽头,他起身将余下短短一截按进烟灰缸。
“那就跟他们谈。”
……
今日回家依旧很晚,卧室里只留一盏昏暗暖黄的壁灯,愈发显得少女无衣料遮掩的部分肌肤莹润如玉。
大概因为喝了酒,即便此刻安安静静,床上的人也已陷入熟睡呼吸平稳悠长,他精神却也很兴奋,从浴室出来坐在床边,一把将人抱在怀里。
宿碧迷迷糊糊醒过来,闻着来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半梦半醒间翻了个身,将脸埋进他怀里。
接着一双带着凉意的手覆上她脸颊,宿碧被凉的一个激灵,清醒地七七八八。睁眼只能看清男人鼻梁下颌的清晰线条。
“你回来啦。”说话时嗓音因为熟睡后醒来而有些哑,语调轻软,一片黑暗里钻入耳中,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勾人。
回应她的是一个简短的嗯,以及一个迫不及待的炙热深吻。宿碧困意消退后,想起他这些日子早出晚归,忍不住有些撒娇意味的伸出双臂搭在他颈后。
不知过了多久宋怀靳才抱着她没入倒满热水的浴缸里,宿碧被热水蒸腾的昏昏欲睡,等两人都收拾妥当,宋怀靳又把人抱到床上去,宿碧顺势便滚进被子里将自己裹住,困倦的叹了一声。
明早起来还有的忙。但或许因为今晚温香软玉在怀,他就大概有些体会到“从此君王不早朝”的意境。
今晚搂着她安安稳稳睡一觉也不错。
宿碧却忽然在这时转过头来看他,眼睛眨了眨,看得出还有些困意。
他挑眉,“怎么了。”
“有人说……最近洪城要设英租界,这件事你知道吗?”他行商,整日与人交际,消息肯定比她们灵通些。
宋怀靳没想到她想说的是这个,动作顿了顿,问她,“听谁说的?”
“学校里一个女前辈,说是从立华大学的文学社那里得来的消息。”
他半靠在床头,若有所思微微侧过脸垂眼看着她,忽然又伸手捏了捏她的脸,“半真半假,但这事成不了。”
语气虽然漫不经心,却很笃定。
宿碧觉得他能让人无端信服,但好奇心驱使,还是忍不住忍着困意问原因。
“三言两语说不清,不过租界不是割地,成与不成都是你情我愿。所以,”他看着她,叮嘱,“如果有人要针对此事大作文章,不管是什么,你都不要参与。”
宿碧迟疑道,“你情我愿?”
宋怀靳简单解释几句,既然说了便又多提几句,“只要拥有土地的人不愿意给,也只能无疾而终。至于该怎么做,那是我该操心的事。你只记得不要参与,免得被存心搅局的人利用。”
虽然宋怀靳告诉她的事与她以往的认知有些出入,但明白过来宿碧便点点头答应他。他总不会害自己。而且如果真像他所说,那的确是应该由这些手握土地的人出面应对与周旋。
想到这又不由得想起来周欢白天说过的话,心里隐隐有些担忧。
但问清想问的,困意便又重新涌上来,她只觉得眼皮子有千斤重,没一会眼睛便合上,嘴里还含糊不清呢喃一句什么。
……
早晨她起床下楼时宋怀靳少见的还没走,正站在沙发旁接听电话,大半时候大概只是听电话那头的人说,他只是简短的应几个字。
挂了电话转过身,正好看见已经穿戴整齐的宿碧走向餐厅。宋怀靳也跟着走过去,坐下后喝一口咖啡才说道,“今晚在崇安饭店有个晚宴,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晚宴?”
“嗯。”
宿碧犹豫片刻,问他,“……会不会又要跳舞?”
宋怀靳放下咖啡杯,抬眼看着她笑道,“怕什么,那天不是教过你了。”
不提还好,一提宿碧就觉得脸烧起来,忍不住反驳,“你那个也能叫做教人跳舞吗?”
“怎么不能?”他动作慢条斯理,“我记得我那天晚上可是尽心尽力。”
尽心尽力四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跟别的字词好像没什么不同,却又让人觉得不怀好意。宿碧被堵的说不过他,抿着嘴唇气闷的埋头吃东西。
将人逗弄够了,他才慢悠悠说道,“不想跳就不必跳,没人敢勉强你。”
宿碧故意说,“我又没说要去。”
“别人都有太太或女伴陪在身边,你忍心让我一个人形单影只?”
他这么一说,宿碧却想起在孔雀厅时许多女人对他投去的目光,其中好几个还上前去搭话。
宿碧看他一眼,没说话,眼神却足以让宋怀靳明白她心里真实打算。他气定神闲的笑了笑,“穿旗袍来吧。”
他说穿旗袍就穿旗袍?
宿碧站在镜子前默默打量自己穿着旗袍的身影,心里忍不住故意跟他唱反调,最后却还是穿了旗袍。默默腹诽他早上在早餐时说的话,一边将头发挽起来,用简单珠钗固定。她盯着镜子里想了想,又抬手把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取下戴在手指上。
最后往耳朵上挂一对玉坠,再细心描眉涂唇。
荣妈敲门进来,笑道,“少夫人,先生的车在外面等着了。”
她收好东西,抬头应一声,“好,就来。”
到楼下时杨叔打开车门,宋怀靳正坐在后面,腿上放几页纸张。见车门打开,他侧头抬眼看过去,一身鹅黄色旗袍的宿碧正好坐进来,耳垂上挂着的玉坠轻轻摇晃。
他忍不住抬手碰了碰她左耳耳坠,手又滑到她后颈握住摩挲,“怎么不再加一件披肩。”
宿碧觉得痒便躲了躲,“…天气都暖和起来了,哪里还用披肩。”
宋怀靳笑一声,收回手没再说什么。一路上车里只能听见他翻动纸张的动静,宿碧不想打扰他,便靠在车窗边出神。
等到了崇安饭店,侍应生过来打开门,宿碧拿着包下车,挽住身旁男人的手臂,两人一齐从门口走进去,刚踏进大厅便受到不少目光的注视。好奇、探寻、热切,都有。
她不习惯众人这样集中的视线,只能尽力去忽视。
最先迎上来的是宋远,宿碧没想到他也在,回过神叫了声二叔。宋远笑着应一声,让他们往宴席那边去。一路越过无数精致小巧圆桌,有些已坐满了人,有些还空空如也。
“给宋家留的最前的位置。”宋远没回头,对身侧的侄子说道。
宋怀靳只微微一笑,没说话。
等他们三人落座,侍应生便立即上前将酒杯一一摆好,将红酒开瓶。宋怀靳漫不经心看一眼酒瓶上的标签,目光冷漠移开,轻笑一声,“这么多桌客人,他是下了血本。”
宋远意味深长道,“你当每桌都一样,他怎么可能这么大方。”
宋怀靳一挑眉,不置可否随意点了点头,接着转头问宿碧,“想不想喝酒?不喝就换别的。”
☆、第 40 章
“只是一杯应该可以的。”
他嗯一声, “别喝醉了。”
宿碧点点头。
三人只得了短暂的清静。本就不知多少人盯着这一桌,人一出现自然按捺不住。宋家在洪城不算底蕴多么深厚, 但用“后来者居上”这一句话形容却很贴切。
宴会是谢家做东邀请,按理来说也该他们首先去招待来的客人。谢常庾倒也没让人久等,从侍应生手里拿一杯酒便走过去, 笑眯眯招呼道,“宋少来了?我刚才还跟你二叔问你多久到呢。”
宋怀靳跟宋远都站起身来, 宿碧也默默起身,站在宋怀靳身边但笑不语。
“接我太太,所以晚二叔一步。”伸手不打笑脸人。宋怀靳微微一笑, 镜片后目光不冷不热, 语气也是淡淡的, 却看似客气, 让人抓不出错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