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慢慢说:“爸,这一生怎么过,我自己决定。”
四面寂静,林怀南镜片上反射过一抹弧光,褐色的眼睛里是难得的震动。
那是他的儿子,与他的期待截然相反,又如出一辙的儿子,他自由、温柔、健康地长大了。
林瑾瑜眼眸低垂着,没看他爸爸,因为就像他说的,其实他已经不那么在意他爸的回答了,无论他爸怎么回答,他和张信礼都相爱。
房间里鸦雀无声,张信礼和林妈妈找那本早就被张信礼拿在手里的病历找得好像很敬业,以至于这么长时间了也没人推门出来。林瑾瑜以为他俩此刻正满房间翻东西,实际上——他们就站在房门口,隔着门板听客厅的动静,恨不能把耳朵贴在木头门上。
伴侣并不激进但又坚定的态度让张信礼意外又欣慰,他本以为林瑾瑜乍然见到他爸,不说痛哭流涕,情绪总会有些大波动,激动之下二者不知能不能好好交流。
他的担心是多余的。
张信礼和林妈妈隔着厚实的门板屏息凝神,等着听林怀南的下文。林瑾瑜说完那句话后,他爸久久沉默不语了好一会儿,很久以后,才开口说:“小瑜,我也是第一次当爸爸。”
林瑾瑜抬起头,林怀南好似觉得疲累了,他摘下眼镜,捏了捏自己鼻梁,道:“……所以有些地方也会不懂,也会犯错,你不要怪爸爸。”
儿子那杳无音信、折磨的一年让他也受尽苦楚,林瑾瑜在上海看的最后一个医生就曾建议过让林怀南自己读一些相关的性学书记,或者找咨询师话疗,失去儿子音讯的这年,林怀南终于尝试了。
一家三个,两个在看心理医生,一个需要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居然只是因为孩子爱上了某个人,真让人哭笑不得。
那一年,林怀南用了各种方法打听林瑾瑜在哪里,许钊是个好哥们,从始至终为林瑾瑜保守了秘密,如果不是林瑾瑜闹了乱子,致使催债的四处电话骚扰他的亲人、同学、朋友,林怀南也许仍会被蒙在鼓里。
唯一知情的侄子是第一个察觉到不对的,叔侄之间毕竟血脉相连,林怀南这个小叔对林瑾瑜的堂哥们向来不错——他是兄弟里唯一一个做生意的,手头也最宽裕,小堂哥毕业时正值房价疯涨,他这做叔叔的便给他拿了笔无需利息的首付钱当作毕业礼物。
小堂哥无法拒绝小叔卑微的请求,林怀南求他去看一看他的儿子,欠债到底是怎么回事,他过得好吗,是否仍不后悔和男人在一起。
林怀南道:“你小时候总三分钟热度,爱一样就丢一样,无论曾经多喜欢,转眼就丢在一边……爱一个人有时和爱一本漫画、小说、电视剧是一样的,刚开始你可能觉得很喜欢,会有一段狂热的上头期,可那终会过去。”
爸爸说:“狂热会让你热爱他的一切,可狂热褪去之后还剩下什么,你要明白,也要感受。”
林瑾瑜想起他和张信礼刚在一起的那段时间,象牙塔里,没有柴米油盐,一切都美好,他们眼里只有对方,只有谈情说爱但没有生活,会说现在说不出口的肉麻情话,会患得患失、欲言又止,稍不留神就互相吃醋。
狂热过去,风波静止,他们分开又和好,想了想,依然还是相爱。
林瑾瑜看着林怀南,忽然发现爸爸鬓角的白发。
他的英俊虽然大致遗传于他妈,但眉宇间那分张扬的英气其实与爸爸如出一辙,可原来爸爸也会疲倦地老去。他想起小时候他爸教他骑单车,想起相册里为数不多的几张全家福,林怀南抱着还在襁褓中的他。
那样幼小,而又稚嫩的他。
“你们如果有空,哪天一起回家吃个饭吧,”林瑾瑜的爸爸最后说:“你不在家的时候,每年我还是做一大桌子饭……小张在上海除了你没别的亲人,你要对他好一些,不可以像在家里一样任性。”
第408章 今朝阳光灿烂
“现在看来症状基本已经消失了,测试结果也很乐观,应该没什么问题,这次回去以后药量再减半,巩固两个月之后就可以彻底停掉试试看了,一年内不复发就说明基本治愈,如果复发则需要再用药。”
早晨的阳光明媚而动人,医院问诊室里,林瑾瑜安安静静坐在医生对面,身边站着张信礼,身后是爸爸和妈妈。医生翻看完病历后做了系列常规检查,嘱咐道:“可能还是会出现一些戒断反应,但不会像以前私自停药时那么剧烈,做好心理准备,忍一忍就没事了。”
“好,谢谢您,”林瑾瑜长出了口气:“总算可以停了,戒断反应不算什么。”
他都习惯了。
“虽然过程艰难,好在结果是美好的。”医生笑了下,看向林怀南:“很多时候,这种问题需要父母和孩子的互相体谅,林先生这一年来改变也很大。”
这位医生就是一直以来给林怀南做心理疏导的医生,林怀南也笑了笑,那笑容里自嘲意味很重:“其实有段时间我很想不通,觉得明明世界上像小瑜这样的人是少数,可偏偏小瑜就是……现在想来,可能是命运的礼物吧。”
命运让林瑾瑜与众不同。
“嗯,得亏我俩都是,不然这就是个悲剧故事了,”林瑾瑜嘴贫:“啊,幸好四川跟上海是两大gay都,真是太好了!”
“你这孩子,什么叫太好了,这条路多难走我看你还没个数。”林妈妈训了他句,但语气听不出太多责怪之意。
“小瑜开玩笑的,”张信礼道:“我们做好准备了,阿姨,叔叔,你们不用担心。”
“错,什么叫做好准备,不准备,坚决不准备。”林瑾瑜道:“准确来说是已经难完了,以后我要自由地幸福生活。”
林怀南神色颇无奈:“你净会做美梦。”
“林先生不要太悲观,可能不是美梦呢,”医生把病历跟处方一起给他们,看着这一家人,笑:“上海还是比较开放的,现在不是二十多年前了,过得很好的同性情侣大有人在。”
林怀南仔细看了看儿子的处方,说:“承您吉言了。”
问诊结束,倒比林瑾瑜想象的快许多,他们走出医院大门时才刚刚十点。
阳光为万物镀上一层金色,蔚蓝的天上无数白云宛如翻起的鱼鳞,林瑾瑜已很久没见过这样蔚蓝、灿烂的万里晴空。
林怀南看了眼手表,说:“小瑜,我和妈妈要先回趟公司,你们中午定了在哪儿吃没?要不跟爸爸一块去公司,等下班了爸和妈妈带你们去吃。”
林瑾瑜不是很清楚今天的安排,他们之间为了保持仪式感,哪一方过生日,那天的行程都是另一方安排,张信礼神神秘秘的,什么也没跟他透露。
张信礼回答道:“不麻烦你们,已经定好了,去吃火锅,就在……路那边。”
火锅这菜毕竟是川渝特色,上海虽然也不乏消费高到吓人的高档火锅店,但行业整体发展比不过重庆,他们又没什么预算,林瑾瑜脑内搜索了下,模糊记得某路那边好像有家海底捞。
男朋友都发话了,他便跟着道:“是啊,都定好了,不用了爸,你们忙你们的……不过!你们还没祝我生日快乐呢。”
那是久违的、和父母玩笑的语气,林怀南立刻道:“生日快乐,小瑜……唉,忙昏头了,补上。”
林妈妈道:“一块上车吧,送你们过去。”
时间还早,午饭起码得十一二点,林瑾瑜说:“不了,也不顺路……要不你们开一段,在岔路口把我们放下来,我们自己骑车过去,权当锻炼了。”
张信礼则说:“叔叔,你们中午要是不忙,可以一起过来吃,小瑜会很高兴。”
“哈哈,”林瑾瑜道:“我正想说这个,你跟我肚子里蛔虫似的,咱们骑单车过去应该差不多到十一点,先点着锅底,爸妈,你们一起过来,我请你们吃饭。”
上海这城市就是什么都走在前面,在内陆还闻所未闻“共享”理念的那年,上海第一家市场化运营共享单车的公司已出现了好些年,他们再也不用像在林瑾瑜学校时那样,为了下夜班后能早点到家,不得不在废品站买辆破烂的老二八自行车。
爸妈总是看不得儿子辛苦的,但林瑾瑜坚持如此,他爸便也没坚持,一行人上了车。
赵叔不在,今天他爸亲自开车,宽敞的车内唯有他们一家人,窗外景物一栏栏倒退,林瑾瑜看见了绿色的梧桐、香樟,还有大片洁白的广玉兰,就像那年冬天他和张信礼坐在车里,一起从爷爷家里回家时见过的那样,即便在万物凋零的季节,它们也始终青翠。
“小张以后有什么打算吗,”林怀南目视前方看路,宛如聊天般忽然问张信礼道:“准备一直在现在的单位工作?”
忽然被问话,张信礼显然略有些拘谨起来:“应该是,”他说:“目前是这么打算的。”
林怀南总不会无缘无故说起这话题,张信礼说完这两句,补道:“您有什么建议?”
“不用您来您去,随意些就好,”林怀南说:“其实我建议……这么说吧,小瑜还会读几年书,这你知道。你太早工作,双方之间生活步调不一致可能不是太好。而且,虽然我和他妈妈很乐意为你们提供帮助,但你们总还是要单独出去过自己的小日子,要一起生活,要有自己的房子。”
中国人对于买房确实有很大的执念,不管怎么说,买个房意味着这世界上有块地方是切切实实属于你的,那种归属感的确是租房不能比的。
“是的,”张信礼答:“我们在攒钱,虽然攒得很慢。”
“钱是次要得,”林怀南考虑的是别的问题:“我听小瑜妈妈说了,你们经济上的往来分得不错,有合有分,不至于产生大矛盾。”
“那是,”林瑾瑜把窗户开了,边吹风边道:“吃一堑长一智,都是血淋淋的泪啊。”
“那,在买房这个问题上你们有想过怎么分么?”林怀南说:“毕竟……你们没办法领证。”
怎么分?肯定是差不多一人一半呗……张信礼还在琢磨这是什么意思,林瑾瑜已经明白了,他恍然大悟道:“啊,我知道了,你没有购房资格!”
张信礼不是上海户口,他当然没有林瑾瑜打娘胎里就有了的购房资格。
林怀南开始侃侃而谈:“就算不是法律上的夫妻,共同出资购买也可以加两个人的名字,做好公证,房产证上出资比例都会写清楚,这样是最好的,但——需要两个人都有购房资格,否则只能写小瑜一个人的名字。”
他道:“其实我也可以给你们出这个钱,这样写小瑜一个人的名字也可以,但怕对你们以后的生活不好。可是如果两个人都有出资,只写一个人的名字更不合适。”
买房是个大问题,一定要尽量处理得公平公正,不然老夫老夫的,以后万一吵架的时候口不择言,会很伤感情。
姜还是老的辣,一向想得远的张信礼一时没说话,过了会儿,他才道:“我有在交社保,也许可以等我拿到户口再……”
“那要等到什么时候去,”林怀南说:“你是外省本科学历,会等很久。”
上海的落户政策一向严苛,起点不高的外省人老老实实只靠社保拿户口,要多交不知道多少钱不说,时间也是个问题,别说十几年,就是七八年,他们也等不起啊。
张信礼说:“您的意思是……”
林怀南终于找到机会说出了自己的设想:“继续去读书吧,”他说:“考上海的高校,必要时可以考虑少数民族定向招生,这样可以吃人才引进的政策福利,毕业后三年内就可以落户。”
上海给本地几所头部高校毕业生的户口福利很优厚,对年轻人来说,这无疑是快速落户的最优捷径。
听起来很不错,然而张信礼迟疑道:“可是……那几所学校也太……”
他觉得自己能考上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觉得难度很大?”林怀南从后视镜里看了他一眼:“相信自己……也相信小瑜和我,放手去学就是了,对了,还有专业问题,我觉得你可以考虑跨考,我们公司也在招聘,需要一些对口的人才。”
还要考虑变更专业,这不就是传说中最难上岸的三跨大冤种……但林怀南语气很认真。
虽然难,可这确实是最好的路了,张信礼说:“可是,万一考不上,只是浪费时间。”
不是万一,他觉得应该是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他能考上才叫万一,如果备考,是否意味着他还得辞职?到时候学没考上,好不容易得来的工作也没了。
林怀南道:“如果放弃这条路,走别的,比如纯靠社保或者其他重大贡献加系数,负担会重得多。相信自己,年轻人,有无限可能。”
张信礼沉吟片刻,未置可否,林怀南没再说。
林瑾瑜听着他俩的对话,只觉得打开了新的大门,他身为上海人,对上海的户口政策可一无所知,毕竟没有哪个上海土著需要去了解这个。
他说:“爸,你怎么对上海的户口政策这么清楚?”
他都惊了,这种多方比较后得出的最优解应该不是短时间内能想出来的吧。
林怀南推了推眼镜,淡定回道:“因为你谈了个外地对象。”
……
说话间,路口到了,林瑾瑜从座位上雀跃而起,和爸妈道了再见,跟张信礼一起开门下车。
不远处便是附中,两人随便扫了两辆单车,沿着马路牙子向前骑,阳光灿烂,天空一碧万顷,骑车时带起的风扑在脸上,畅快而温暖,宽阔而笔直的马路在他们身前跟身后铺陈开来,通往无尽的过去与前方。
附中校门口安保依旧森严,自行车棚还在老地方,再过两小时,换过无数茬学生们会像那年的他们一样,为了拿外卖而偷偷摸摸聚集在曾也笼罩过林瑾瑜和张信礼的绿荫里,漫步在林瑾瑜和张信礼曾漫步过的操场绿茵上。
阳光灿烂,那年他们就在这样灿烂的阳光下一起上学。
校门边文具店还是那几家,门前有小孩在吹泡泡,林瑾瑜面带微笑,打着铃,和张信礼一前一后,错开半个车身从纷扬的泡泡间穿过,衣摆带起的风将无数在阳光下泛着瑰丽色彩的泡泡扬上天空。
他双手握着车把,感受着和煦的夏风迎面而来,背后衣摆上白底黄边的飘带在风力的作用下宛如高飞的翎羽。
看着那些上升的、在阳光下呈现出彩色的泡泡,林瑾瑜从未这样真切地感受到突如其来的轻松与惬意。
以前辅助治疗的时候,医生曾建议他加一些抑郁症患者的互助群,他曾在群里看一些病友说好起来有时候是一个过程,有时候确是一瞬间的事时他还不信,觉得不可能,但原来真的是这样的。
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好了,不会再悲观、难过、沮丧、患得患失。坏的、折磨着他的东西已经随着升起的泡泡一同离开,连带着那些爱所带来的烦恼,以及逐渐变得像是烦恼的爱。
第409章 聚也满天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