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安侯停了下来。
把藏在心中这近三十年的话都说了,心头陡然空了下来。眼睛里却无端端跟进了沙子一样,有些潮润难受。
“好吧,”靖安侯一笑,转身道:“其他的都不说了,你……且去吧。”
靖安侯转身往回,才走了数步,便听到身后张制锦道:“父亲!”
“还有何事。”靖安侯未曾回头,垂着眼皮道:“这一声,如今我却受不起了。”
“我只是想告诉您,”身后张制锦的声音清晰地响起:“对我来说,这世间始终只有一个父亲。”
靖安侯猛然震动。
身后,张制锦盯着靖安侯的背影:他是天性聪颖过人的,从小敏感多察,自然瞧出靖安侯对待自己跟对待两位兄长不同。
他又牢牢地记着自己的生母之死,认定了母亲是因为靖安侯一心宠爱姬妾却怠慢正室的缘故才身亡,所以竟跟靖安侯心生隔阂。
但是到后来才知道,原来一切事出有因。
就在此刻,外间洛尘飞奔而至,告诉了张制锦七宝进宫之事。
第193章
养心殿。
皇帝看着跪在地上的七宝,周家的七姑娘素来最是胆小,动辄就会哭起来,完全禁不起吓唬,京城内人人皆知。
皇帝道:“你当真什么都愿意为他做?”
七宝回答:“是、是的皇上。”
皇帝道:“那……你可愿意跟他和离?”
七宝吃了一惊,脱口问道:“和离?为什么?”
皇帝说道:“朕已经对你们网开一面了。你要是不肯和离,那朕便赐你一死,若没有你,张制锦的弱点自然不复存在,他也不会再执意离京了。你不是什么都愿意为他做吗?要么和离,要么死,你自己选一条路走吧。”
七宝呆若木鸡,皱眉想了半天,才战战兢兢地小声说道:“皇上如果只是想夫君留在京内,就让臣妾去劝他就是了,他一定会听我的话,还不至于非要我跟他和离……或者赐死之类的。”
皇帝似看破一切般冷笑:“花言巧语,还不是贪生怕死,不想为了他死?”
七宝咽了口唾沫,小声说:“皇上,死有轻如鸿毛,也有重若泰山,何况,就、就算算我是夫君的弱点,那又怎么样呢……圣人都说‘金无足赤,人无完人’,有弱点才更像是人,不然的话,岂不是圣人了吗?”
而且她不是没为张制锦死过,只是面前这个糟老头子又知道什么。
皇帝唇角微动,却哼道:“既然这样,那你就跟他和离吧。”
七宝忙道:“皇上,我不想跟夫君和离。”
“那就选另一条路。”
皇帝一抬手,旁边小太监走上前,举着个托盘放在桌上。
“看到了么,”皇帝道:“这是鸩酒。喝下即死,你大概不知道……赐死淑妃的,就是这种。”
七宝的心跳几乎都停了。
“怕的话就和离,自然不必死了。”皇帝淡淡地说。
“我、我不要跟夫君分开。”七宝忍着眼中的泪,大声回答。
“那就喝了毒酒。”
七宝摇头,眼中的泪纷纷坠落。
皇帝仿佛忍无可忍,用力一拍椅子扶手,阴测测说道:“你是在戏弄朕吗?哼,说来说去,不过是跟淑妃一样,贪生怕死的女人……”
皇帝的话音刚落,就听到幼安“呀呀”地大叫了两声。
这孩子自打出生就格外的安静,很少大哭大嚷,突然叫嚷起来,却好像在跟皇帝争执一样。
七宝回头看向那襁褓中的小孩子,很想伸手去安抚他,让他不要害怕。
皇帝也转头看向幼安,眼神闪烁不定。
顷刻,七宝说道:“我、当然愿意为夫君做任何事,但皇上不明白,正是因为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才知道现在的来之不易。”
不去看皇帝的脸色,七宝低声说道:“我当然可以为了夫君而死,但是现在……我更愿意为了夫君而活。”
她想要活下去,就这样真真切切地跟张制锦、跟幼安一起平平淡淡地活下去。
这念头如此强烈,让七宝完全忘记了恐惧。
——
七宝再度醒来的时候,已经不在皇宫之中了。
睁开眼睛的瞬间,对上那双如同晓星的眸子,七宝来不及反应,唇角先本能地微扬。
张制锦抬手在她脸颊上抚落,目光闪烁,终于道:“觉着怎么样?”
七宝说道:“夫君,我没事。……幼安呢?”
“同春在看着他,他很好。”
张制锦说罢,七宝突然发现他眼中有什么在闪烁,正要细看,张制锦却俯身过来,探臂将她抱入怀中。
七宝紧紧地靠在他的胸前:“夫君……”
张制锦不敢松手,一是想抱紧她,一刻也不放开,另外却是怕她看见自己失态的样子。
“你……怎么敢,”他定了定神,“你怎么敢去喝那杯毒酒。”
“我不是没事吗,”七宝笑笑,抬手在张制锦背上轻轻抚过,“夫君为我担心呀?”
她的小手在背上轻轻抚过,就像是抚在他的心上。
“我当然……当然为你担心。”张制锦笑了笑,眼中一阵模糊,“你这个小傻瓜,你怎么敢……”
“我当然敢啦,”七宝将脸在他的颈间蹭了蹭,“我跟皇上说了,为了夫君,我什么都敢。”
“胡说!”他沉声喝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吗,不管如何,不管是怎么样,你最要紧的就是保住你自己!”
“我知道呀,”七宝笑笑,“夫君说的话我都记得很清楚。”
“记得你还敢喝毒酒!”
“因为……”七宝转头,在张制锦耳畔低低道:“因为我猜到,那也许不是毒酒。”
张制锦一愣:“你、是怎么猜到的?”
七宝叹了声:“因为皇上本来没有必要让我死的,他应该知道,我死了对他没什么好处,毕竟夫君喜欢我,夫君一定不会容忍皇上害我。”
张制锦看着她笑眯眯的样子,眼中顿时又有些模糊:“你这……”
七宝说道:“所以我想皇上不是要我死,是想要我选择,皇上也许、是想看看我能为夫君做到什么地步。”
张制锦不言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七宝说:“大概是因为大姐姐的事,所以皇上不相信,我肯为了夫君死。”
当时皇帝一直提七宝愿意为张制锦做到何种地步,又说到了淑妃……这让七宝突然间醒悟。
七宝靠向张制锦怀中,嗅着他身上令人安心的气息。
片刻后,七宝缓缓问道:“夫君,皇上、皇上还跟我说了一件事。”
“何事?”
“皇上说……幼安、不是张家的血脉。”
话音刚落,七宝觉着身边的人轻轻一抖。
七宝道:“起初我以为皇上是怀疑我,可是、可是在皇上打量幼安的时候,我突然间明白了……”
皇帝说的是幼安并非张家的血脉,却不是说幼安并非张制锦的孩子。
以及又特提到靖安侯等话。
张制锦在她的脸上爱惜地亲了亲:“你现在知道了,当初为什么我不想要男孩子。”
“真的……”七宝咽了口唾沫,“夫君真的不是侯爷亲生的?是皇……”
张制锦低低道:“我一直以为,母亲郁郁寡欢而终,是因为父亲宠妾灭妻,谁知道另有缘故,原来我一直都错怪了父亲,罪魁祸首或许是我,母亲根本,是因为无法面对我的存在。”
七宝见他神情黯然,忙环住他的腰:“夫君,不是的!婆婆绝不会对夫君怎么样,就算她有心结,也绝对不是为了夫君。”
张制锦笑道:“我先前说你有些像是母亲,你如今的话,我就当是母亲跟我说的吧。”
七宝仰头在他下颌上亲了一下:“这样才乖。”
七宝又问起张制锦想要远调边关之事,张制锦原先瞒着她是因为幼安,如今见她已经知道了,便道:“太子殿下的身体欠佳,将来这天下大统,只怕还是世子的。虽然……世子这会儿心无旁骛,但是一旦登上皇位,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世子只怕已经知道了。”
七宝吃了一惊:“世子哥哥知道……知道夫君的身世了?”
张制锦点头。
“可、可他又是怎么知道的,难道是皇上告诉他的?”靖安侯自然不会乱说,那剩下唯一的可能,应该就是皇帝了。
张制锦却道:“不是他,是一个你认识、却绝对想不到的人。”
七宝不懂。张制锦终于说道:“是永宁侯。”
这下把七宝吓得坐直了起来:“是裴大哥?裴大哥又是从哪里知道的?”
张制锦道:“说到这里我也佩服裴宣,他在镇抚司,且监管大内禁军,他早瞧出皇上跟父亲对我有些格外不同,他又向来对我有敌意,所以便格外留心,竟给他找到几个宫内的老人,循着些许蛛丝马迹,给他找查的八九不离十了。”
七宝呆呆怔怔。
有些事张制锦本打算不跟七宝透露,可是现在既然已经说了,索性便继续道:“我原先不想你跟裴宣太过接近,是因为他、对你总不心死。而且他这个人,太会算计,连我有时候也吃不准他会做什么……之前世子在东宫杀人,也是他暗中操纵的。”
七宝瞠目结舌:“这、这个……怎么可能?裴大哥为什么这么做?”
“你问为什么?”张制锦看着七宝,这个问题他用了很长时间才想通,但不能告诉七宝,只说道:“他想扶世子上位。”
七宝只觉着事情太奇怪了,捧着头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难道裴大哥……”
起初张制锦因为七宝对裴宣好,还常有醋意,但直到现在,早明白七宝的用意,她只是把裴宣当成了兄长,就如同承吉承沐一般。
张制锦笑道:“你只管知道,他的本意其实不坏就是了。”
裴宣告诉了赵琝关于张制锦的身世,赵琝才答应陪他孤注一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