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纷纷自动让开两侧,队伍越过人群在祥龙街口停下。
马上的骑士翻身而下,恭迎轿子中的人。
那人微微躬身自轿内走出,身着银灰色的长衫,皎然似玉树临风。
此人生得面容端秀,气质清贵,通身的风流俊雅,一看便知不凡,自然正是张制锦。
而在他身后,两名随从自马车中抬出了一个不算很大的紫檀木箱子,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张制锦目不斜视,迈步进了前方的樊楼。
随从也抬着箱子紧随其后,周围围观众人指点着,议论纷纷,都猜出那箱子里装着的,必然就是那副《千里江山图》了。
这时侯,樊楼里已经聚集了不少京城的耆老名宿,高官显贵们,大家寒暄之后,却又不约而同地开始劝导张制锦。
被许多高人前辈围在中间,张制锦却仍是不为所动,眼见午时将到,他负手上了三楼。
两名随从亦抬着箱子亦步亦趋。
众人纷纷跟上,来至三楼,随从们将箱子放在桌上,张制锦上前亲自打开。
里头极大的一个卷轴。
众名士在旁看着,这会儿不约而同地都屏住呼吸,只静静盯着看。
张制锦抬手将那副画作取出,向着旁边递出。
在他旁边站着的是当世画坛第一的范大家,见状慌忙抬手接过来。
张制锦后退,将画卷的另一侧递给身后的小厮洛尘,洛尘忙小心翼翼接在手中,继续往后退去。
这幅《千里江山图》,画如其名,长达三丈开外,若不是这樊楼地极宽敞,也是无法展开明白看的。
围观众人纷纷后退,随着这幅名画的展开,眼前崇山峻岭,明丽惊艳,千里江山烁烁一一令围观之人仿佛在瞬间人在画中,无法自拔。
是真是假,在场的名宿们自然能看得出来。
早就听闻这画大名,但一直不知在谁人手中,更是不曾亲眼目睹,其中范大家年逾古稀,却也是第一次见,一时之间老怀欣慰,同时老泪纵横,情难自已。
此刻楼下百姓以及一些不能进楼观看的,亦开始鼓噪。
张制锦一抬手,身后随从上前,从范大家手中接过画的一端,跟洛尘不约而同往前一步。
于是,在樊楼三楼之上,这幅千里江山的惊艳图画,终于出现在了京城百姓们的面前。
就连不懂点墨的贩夫走卒,乍然见到这样的绝世图画,却也忍不住隐隐有沉醉其中之意,就仿佛此时所站的并非喧哗闹市,而是在群峰之巅,众山环绕的壮丽山河之中。
就在众人或欢呼雀跃,或屏息凝神的时候,在樊楼的对面楼中,有个苍老的声音沉沉响起:“他真的是太能胡闹了。”
旁边一人道:“皇上若不喜,现在去阻止还能来得及。”
第167章
原来在对面楼中藏身之人,竟是当朝皇帝,旁边陪伴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当初的静王、现在的太子殿下赵雍。
皇帝声音喑哑道:“不必,朕能阻止他的所作所为,但是却无法改变他的性情心意,又有何用。”
皇帝并不是贪宝之人,何况身为九五至尊,什么好东西没见识过。
但是此刻从半开的窗户缝隙中看出去,仍不禁为这幅惊世之作的绚丽华彩而微微动容。
皇帝的目光转动,从图画上挪开,看到旁边那如皎然玉树般的人物,苦笑着叹道:“朕发现,越是平时里最循规蹈矩温重沉稳的,越容易做出惊世骇俗之举。那《千里江山图》对朕而言虽然一般,但既然名字如此大有寓意的,关乎国体,终究不可能随意处置,他却要不顾一切地付之一炬……唉!”
赵雍听出皇帝的言下之意,忙说道:“父皇,还是让儿臣去阻止了他吧。”
皇帝却问道:“你可知道,张制锦是为何这样做?”
赵雍顿了顿,终于说道:“儿臣曾经百般打听,他倒是终于说了,因为周七宝忽然得了怪病,无人能医,张制锦想找到昔日的太医石琉,所以才用这幅《千里江山图》作为诱饵,想让他在江山图给烧毁之前现身。”
皇帝长长地叹了声:“简直是……若非亲眼目睹,朕也不能相信,为了区区一个女子……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这会儿外头民众的鼓噪声更高了些,自然是有许多想看热闹的人,唯恐天下不乱。
皇帝抬眼看去,见张制锦抬手示意,楼下的嘈杂声响缓缓地消停了。
张制锦走前一步,拱手向着楼下众人团团行了个礼,方朗声道:“张某今日如此,实属无奈,午时正刻,若张某所待之人不到,便烧画以祭天,请在场各位一同见证。”
大家听闻,各自惊愕,又不知张制锦所等的是何人,为何要等那人……究竟是什么人,居然抵得过这样的不世奇珍,一时更又议论纷纷。
在所有人浮想联翩的时候,日影不知不觉已经到了正中。
不知是谁颤声说道:“时辰到了。”
张制锦抬眸看了一眼头顶,太过强烈的日光刺的人的眸子微微发酸。他面无表情,向着旁边的洛尘一抬手。
洛尘利落地掏出火石点了一根蜡烛,捧着走到跟前儿。
“张侍郎三思啊!”
“住手,快住手,不如把老朽烧了吧!”
楼内,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
风里也带着日光的暖意,吹的洛尘手中的烛焰随着摇摆,慢慢地靠近了那薄薄地绢画。
这幅《千里江山图》乃是在一整张的薄绢上画成,这种蚕丝最是脆弱,若是给一点儿火焰落上,便会在瞬间画成粉末。
此时楼上楼下万籁俱寂,万人仰头,望着在风中微微鼓荡的那栩栩如生的华美江山图……真的,要毁在此刻了吗?
终于,人群中有个声音厉声叫道:“住手,住手!”
张制锦垂眸,却见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有个头戴斗笠的人影窜动着往楼前而来,他且走且高举双手,大声叫道:“张九郎啊张九郎,千万不要做这种暴殄天物之举,老朽服了还不成吗?”
围观的众人目瞪口呆,纷纷看向现身之人。
先前张制锦说“只待一人”的时候,大家毫无头绪,纷纷猜测。
有人因知道张大人是位风流才子,便暗暗地才想他如此惊世之举,多半是在等一位绝代佳人,此中背后必然有一段刻骨铭心的缠绵情事,才会让张大人如“尾生抱柱”,或如“冲冠一怒”似的。
没想到,最后跑出来的居然是个貌不惊人的糟老头子。
石琉奋力分开众人,爬了上楼。
而楼中其他众人,因见灾患终于消弭于无形,有人竟喜极而泣。
石先生则不停地向着张制锦打躬作揖:“九郎九郎,请见谅。”
张制锦仍是神情淡然地道:“先生果然是名士,需要天翻地覆才肯现身。”
“这可冤枉我了,”石琉苦笑道:“可知老朽我并不是有意躲着,实在是黔驴技穷,没有把握。”
从最后一次看治谢老夫人跟裴夫人的病症开始,石琉就知道再无下次。
他医术虽然高明,但毕竟人各有命,体质亦有不同,一次两次可以救治,终究有一次熬不过。
其实谢老夫人也早就知道,但最让石琉佩服的是,谢老夫人心思宽明,竟并不以身体为要,仍是乐观豁达的。
正因为她如此豁然,旧症反而一直都没有复发。
至于裴夫人那边儿……自然不必多说了。
何况之前因得了张制锦的《秾芳诗帖》,石琉反省之下觉着自己贪执太重,心中也很过意不去,将字借花献佛送给静王殿下后,便飘然远遁。
却没想到,藏的再深,竟也给张制锦以这种法子逼了出来。
石琉又说道:“我知道你这次逼我现身,是为了周家那七丫头的病,但是当初我发现端倪的时候就跟三公子说过了,这种症状最是棘手的。我当时之所以没有深说,只是暗暗期望这病她一辈子也不发作罢了,没成想居然……天不从人愿的。”
张制锦不语。
周承沐忙道:“先生,有一分希望好歹就试一分啊。”
石琉叹道:“三爷,这种病症要么是在头上,要么是在心里,你叫我怎么治?是要开颅呢,开始剖心?”
承沐窒息。
张制锦淡淡说道:“你只管尽心,别的不必去想。我也并没有求你就一定把人治好。治好了,功德无量。”
“治不好呢?”石琉问到了症结。
张制锦瞥他一眼:“江山图拿来祭天。”
“你有完没完!”石琉忍不住跳脚,“仗着你好东西多,也不能就这么糟蹋!”
张制锦道:“知道我好东西多,就别眼睁睁看着我糟蹋。”
石琉身为名医,却给气的翻了白眼,差点儿闭过气去。
就在张制锦于祥隆街上引石琉现身之时,威国公府,苗盛提着一包点心前来暖香楼探望。
楼中,七宝正在摆弄瓶子里的插花,同春迎着苗盛,将点心接过。
苗盛走到桌边打量那瓶花:“表姐,这已经极好看了,还弄个什么?”
七宝说道:“这插花也是有玄机的,你没学过,所以不知道。”
苗盛啧啧:“表姐会的东西真多……”他说了这句,忽地问道:“对了表姐,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千里江山图》?”
七宝仍未抬头:“我当然知道了,这是王希孟的画作,大名鼎鼎谁人不知,怎么了?”
苗盛笑道:“如今有人想要把这幅画烧毁了呢。”苗盛自然也知道七宝听不得张制锦的名字,故而避讳不提。
“什么?”七宝吃惊地看着他,“是什么人,好好地做什么要烧了它,难不成发了疯了?”
苗盛忍笑。
七宝却又说道:“不过不用太担心,多半是赝品。”
苗盛忙道:“这却不是,据我所知,那个人手中拿出来的,十有八九却是真迹呢。至少坊间都这么说,连我们府尹都深信不疑的。”
七宝好奇:“你说来说去,到底是谁要烧画?”
同春将苗盛所带的点心摆好,正捧了上来,闻言便咳嗽了声。
苗盛也会意,因说道:“管他呢,反正跟咱们没有关系,表姐,你尝尝这块花生酥,是祥隆街上新开的糖果铺子,许多人挤着买呢,我好不容易抢了一盒。”
七宝果然拈了一块儿,只觉着满口的酥脆甜香:“好吃好吃。”
苗盛笑道:“我就猜你喜欢。之前你最喜欢吃麻糖杆,那也是酥脆香甜的。只可惜这会儿天热,自然是没有的。”
七宝正吃得高兴,突然听见“麻糖杆”,心中无端一动,那本来要去拿第二块花生酥的手指便停住了。
心底有一道高挑的影子闪出,他负手立在夜色之中,衣袂飘飘,看不清他的容貌,只有眸子如同晓星般熠熠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