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这一天,当叶茂摁响第二十七层那间套房的门铃时,饶束正途经水果市场,停下脚步,在挑柠檬。
套房里的人透过猫眼,看见门外那张不算陌生的脸,他打开了门。
叶茂和张修见过,哪怕只有一面,也是印象深刻的。
“她出去了。”少年立在玄关处,一手插兜,一手扶门。
他说的‘她’是指饶束,他知道眼前这女生是来找饶束的。
但叶茂却结巴道:“我,我其实是……是想来探望一下你,张……修,你的身体恢复得怎样?”
这两句话问候得让人不明所以。
他冷了眉眼,手扶在门上,随时准备关上,但说话仍保有修养。
“很好。”他说。
“哦……”叶茂轻声咳嗽,手上还提着水果篮。
“我能进去坐一下吗?”她问。
张修盯着她看了一会儿,消瘦的脸上没什么情绪。
由于瘦了很多的缘故,他的桃花眼看起来比以前大了很多,只是光采黯淡了不少。
他最终放下了那只扶在门上的手,侧身,让叶茂进了屋子。
后来,当饶束问起,那一天,他怎么会让一个对他而言不算熟悉的人进屋与他单独相处时,少年始终缄默着,直到再也缄默不了,他才垂着眸说:“笨蛋,那是你的朋友,不是吗?”
如果只是我的朋友,当然我想赶就赶;但那是你的朋友,所以我不能任性对待的。
要是全部赶走了,你该怎么办?
到那时,你的身边,岂不是,只剩下我了?
只剩下一个,不知何时会走向极端彻底疯掉的张修…
5
饶束从外面回来时,钥匙插在门上,转动,却发现原本锁着门此时是开着的。
开着的?!
她心脏一紧,猛地推开门冲进去。
未见到三岁,先看到叶茂。
“叶茂?”饶束提着购物袋,皱眉,“你怎么会在这儿?”
她边说边四处张望,想寻着那少年人的身影,却不见踪影。
叶茂攥紧了双手,望着她,有点儿词不达意:“张……”
她摇头,又用另一个词开头,“束哥,你……我,我十点多那会儿来的。”
“哦。”饶束看了一圈,没看到那人,便随口问道,“张修呢?你来的时候,他不在屋里吗?”
“他……”叶茂欲言又止,看了眼洗手间的方向,“他在洗手间……”
饶束这会儿才察觉到洗手间有水流声。
“他刚刚吃了一盒冰淇淋,然后就吐了起来……”叶茂颇为不知所措,也有点儿不明所以的愧疚之情。
而饶束只觉得心下一凉,手上的购物袋掉下去,满袋子的蔬菜水果落了出来。
她牢牢记得,医生再三嘱咐,在他养胃期间,不能碰冰的。那会直接刺激胃,加重他的病情。
她使劲拍打着洗手间的门,一声声地喊:“三岁,三岁,你怎么样了?”
但是里面依然只有“哗哗”的水流声。
饶束感到绝望,这么多天精心地、小心翼翼地照料,全毁在一盒冰淇凌上了。
本来就已经很不乐观了,再这么一刺激,他的胃,情况得有多糟糕啊……
他一定是在里面呕吐。
饶束拍门无回应,转身,看着站在客厅里的叶茂。
“你给他买的么?冰淇凌。”她皱着眉,神色并不友好。
叶茂后退两步,点点头,“是……是我给他买的,他说他很想吃冰淇淋,我就下楼去……”
“为什么不先问问我!”饶束失了控,眉骨发红,“他不能吃冰冷的食物你不知道吗?!”
“我……”叶茂再后退两步,手脚都不知该往哪儿放了。
“对,你怎么可能知道?那么,又是谁请你来我们家的?”
“我……”
“出去!”饶束伸手,指着门,是一副失去了理智的模样,“滚出去呀!”
“……”叶茂仓促夺门而出。
张修又被送进医院了,又是急诊室,又是漫长而焦灼的等待。
这一次,只有饶束一个人在医院里等他,没有何医生,没有吴文,只有她一个人。
她把双手揣在卫衣口袋,独自在医院长廊里来回踱步,沉默,不安,担忧,追悔莫及。
怎么就,把三岁一个人留在家里了呢?
所有不合理的地方,都应该有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显然不是的。
谁为了谁而妥协,谁为了谁而愤怒,显然都未必合理。
所有不合理之处,都未必存在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终极的答案。
饶束盯着那急诊室高亮的红灯,发呆,娃娃脸上是一片沉郁的伤,眼眸却干净得不可思议。
6
从急诊处出来,清醒后没多久,张修又闹着要离开医院。
约莫是实在害怕医院,每次饶束陪他来医院,都能在他的桃花眼里看见某种深重的悲愤和恐惧。
也正是因为如此,饶束才次次都顺着他,率先为他着想。
出了院后,当天夜里,他就发起了高烧。
饶束被他的高烧整得措手不及,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反而是那个高烧中的少年,指挥着一切。
从吧台的橱柜里找出退烧片,一片,干吞;
湿毛巾,沾热水,敷在脑门上,额前碎发得先撩开;
关掉卧室里的空调,出去,让他一个人静静待着。
饶束全都照做了,最后帮他关上卧室门。她背靠着他的卧室门,心跳快得不正常,砰砰砰地,响彻空间。
饶束是真的没有任何相关经验,不懂得该如何照顾发高烧的人,除了送医院之外。所以她的脑子糊了好一会儿。
等她再度转身,敲响少年的房门时,里面无人应答。
她皱紧眉,试图去旋开门把,却发现房门被反锁了……
就这么一会儿,就被那人反锁了……
他是不是,从发烧伊始,就在等待着反锁房门的机会啊……
饶束猜不透,她又累又困,匆匆洗了个澡,倒在床上睡觉。
她一夜之间醒了五次,每一次去拧那人的门把,都拧不动,依然反锁着。他又把自己关在卧室里了,不知道在做些什么。
可是,高烧未退的三岁,能在卧室里做什么呢?还是像往常那样坐在地板上听音乐吗?那会着凉么?
饶束连做梦都梦见自己成功地打开了他的房门,尔后猛地翻身下床,冲到他门前,用力旋着门门把,还是拧不动。
此时已经是凌晨六点了,窗外泛着白光,天很快就要亮了。
她又在门外徘徊了一会儿,然后才去找本栋楼的物业,要了钥匙,回到他房门前,开锁。
打开门一看,里面空无一人。
饶束瞬间被巨大的慌乱笼罩。
钥匙掉在地上,她张了张口,发现自己连他的名字都喊不出口了,胸腔里只剩下翻涌不止的慌张和迷茫。
天光微白,少年的卧室里装修简约,星空天花板闪着荧光色彩,梦幻而绚丽,像极了小孩子的梦境。
大片大片的空白占据了她的脑海,她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比上一次发现张修离开了医院更为恐慌。
因为,饶束很清楚,他在不清醒状态离开远比他在清醒状态离开更危险。
不清醒的张修脱离了饶束,没人知道他会做些什么。
7
三天。
很久很久以后,饶束也想不起来,这三天她到底是如何度过的。
她只知道,接到吴文电话的那一刻,她感到自己死而复生,直奔广州私人射击场。
那一天,吴文找到张修时,他正坐在射击场某个房间的角落里,吐了满地的柠檬籽。
“你把柠檬皮也吃进去了?!”吴文蹲下来问他。
“嗯。”
少年轻声,从怀里的果盘拿起另一个柠檬,递到吴文面前,稚气地问:“你想要来一个吗?”
“你真不要命了。”吴文抢走了他的果盘,顺便伸手去抢他手里被啃了一半的青柠檬,“快给我!医生说你不能吃这些了。”
张修缩回手,紧紧捂在怀里,望着吴文说:“把这个留给我。可以吗?”
“不可以。你那个低配版的胃怎么受得了这么高的酸度?!”吴文生气了。
他垂下头,黑色碎发遮住大半眉眼,颓废又躲避的模样。
他抱着双腿坐在墙角,把下巴搁在膝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