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那里, 略微侧首,再度抬眸,看着几步开外的两夫妻, 沉静的眼眸中透出冰冷的狠劲。
这样的狠,看在谁的眼里, 却又是另一种触目惊心的刺痛。
仿若下一秒, 他就能毫不犹豫地毁灭所有人, 包括他自己。
饶束脚步跌撞, 走得急,终于到了他身旁,还没站稳,先握住了他的手。
柔软温暖的掌心和手指裹围了他紧握的拳。
“不值得,张修,不值得的……”她开口对他说,断断续续,喉间发涩,却终究没把眼眶逼红。
少年转头看她,来不及收回眸中的冷漠和阴狠。
两人站在一片混乱的医院廊道里,明明手牵着手,明明并肩站着,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姿态,两种背道而驰的气场。
“我们回家、回家好不好?”
饶束望着他,所有的悲伤愤怒俱都隐忍在体内某个角落,眉目间只剩下温和坚定,以及孩子气的珍视。
她不敢去看其他人,也不敢放任张修走向极端。
所以她只能注视着他,直到他点头。
饶束弯起双眼,笑了。眼角余光恰又在这时看见了谁,小小的身影。
她侧转头,发现了不知何时从病房里跑出来的小男生。
是饶唯,他扶着门框,愣愣地,静静地,瞧着廊道里发生的一切。已然看了许久了。
“么么,么么哎……”饶束喊他的小名,声声温柔,几近哽咽。
她想要挪动脚步,想走过去捂住他的眼睛,想把他带回房间里,关上他的病房门,让他与这个可怕的世界隔绝开来。饶束好像从小到大都在干这种事情,但最终是以失败告终的。她记得。
很早以前,就失败了啊。
这一次,不出意料地延续着失败。
门口的小男生皱着眉看她,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困惑,不解,害怕,远离。饶唯的这些神情和目光,只对准了饶束一个人,无声射杀,美丽死亡。
也许,那张小脸蛋上很快就会加入厌恶之情。
厌恶,那又该,多么可怕啊……
饶束移开了视线,窒息。脚下的地板开始摇晃动荡。
明明是很短暂的几秒钟,却煎熬得令人难以忍受。
如同这让人钝痛的生命一般。
刀片嵌入肉体,它深埋不动;可人只要一动,痛就从肌肉深处扩散,钝钝的,慢慢折磨,大面积蔓延。
但若徒手从肉体里取出刀片,也是无法想象的艰难。那个过程所带来的尖锐刺骨的疼痛,能让人晕过去,或者,死掉。
如此这般地,叫人无法忍受。
她至今也不知该如何对待那些镶嵌在她生命里的刀片。
她感到自己的胸口炸开了一朵妖冶的血花,凶器是从她身体里破皮而出的。
鲜血四溅,痛得麻木。
有人沉声说:“要这样牵着,才不会走丢。”
什么?怎样?
随后又有人掰开她的手指,引导她,让她圈住某一样纤细骨感的东西。
那个声音又说:“像这样,圈紧了。”
哦,这样,是这样吗……
拇指指尖抵着中指指尖,她圈住了手中的东西,她跟着这个东西走。
多么奇怪,所有的声音她都听得见,所有的人她也都看得见,但整个世界好像都被隔离在一层透明玻璃之外,依稀模糊的,难以辨清的。只有手里握住的,才是真实可感的。
可她手里握着什么呢?
到底是什么呢?
2
张修带着她穿越混乱的医院廊道,一步一步,面无表情,走向电梯。
身后传来她父母的叫喊声,又或许,说是骂咧声,比较准确。
他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拽着她小跑,脑海中只有一个念头:离开,用最快的速度带饶束离开。
进了电梯,张修的手指在电梯的关门键上急促地摁,摁了几下,仿佛多摁几次就能加快电梯门合上的速度一样。简直丧智。
走出医院,对着打开的车门。他对她说:“坐后面。”
少女无动于衷。
张修指了指后座,重复诱导:“弯腰坐进去就好了。”
她凝着眉眼,思索,短暂的聚焦。
然后她弯下腰,弧度僵硬。
他在旁边看着,蹙了眉。
以前几次,饶束情绪异常过后,还是能听懂他的话并且照常反应的,甚至还会伪装自我。而现在,好像…
没等张修总结出差异变化,他就眼睁睁地看着她撞到了车门框。
一个撞击声,开启坏童话。
上帝好像连蹙眉的空隙都不留给他们了,收回去了。
张修把那个笨蛋揽进怀里,先哄了两句:“是车门的错,不是你的错,知不知道?”
有一类人,连哄人的话语也霸道得无人可超越,尽会替对方怪罪不相关的死物。张修就是这一类人。
而事实上,似乎每一个大人哄小孩都是这样的。只是,小孩子长大以后,再也不能听到别人对自己说这样的话语。
唯独他不一样。他想对怀里这个人循环不断地说那些童真纯质的话语。
“我已经帮你惩罚了车门了,”张修说着,拨开她额前的刘海,“现在,让我看看这车门对你犯下的罪行。”
她乖乖站着,脑海里回放着某些画面,眉眼温软,没有任何痛苦的神色。
比绝大多数的小孩子都要乖多了。
张修仔细检查着她的额头,没看见她刚刚那一下撞出来的伤,却在她额角处发现了一块淤青。
一块即将淡去的淤青。
桃花眼微眯,他盯着她的额角看了一会儿。
但他最终也没说什么,长指收回,饶束的刘海复又垂下,盖住了她五分之四的额头,也盖住了那块来路不明的淤青。
3
2016年8月3日,上午,晴光潋滟,蓝天无云。
清晨六点十分,张修敲开对面的房门,笑得颠倒众生,“竹笋,今天搬房子。我建议你现在起床。”
饶束揉着眼睛,睡衣宽松,摆来摆去。
“什么?搬家?”她满脸问号,“什么时候搬啊?”
少年浅笑明晰,“今天。”
“哈?!”饶束睁大眼睛,瞪他。
张修抬手,掐着她两边的脸颊说:“我前天跟你说过了,别怪我没告知。”
“我不记得啊……”饶束任由他掐着她的脸,震惊道,“可是,我们要搬去哪儿?”
“就在附近,一间小区套房。”他用指尖点了点她的眉心,笑着说。
“哦……”饶束迷迷糊糊地抓了抓头发,顺口问道:“那你今天想吃什么呀?”
“想吃…这个…”他说着,低头,咬了一下她的唇瓣。
“真是美味啊。”张修笑得连桃花眼都眯了起来,一脸满足。
饶束半是迷糊、半是愣怔地被他吻了。没反应过来,只是傻傻地瞪着他看。
“速度,”张修抬手揉了一下她的短发,说,“搬完家,下午我带你去看医生。”
饶束的注意力全部放在他的那句“速度”上面,没想太多,迷迷糊糊地“哦”了一声,关上门,开始换衣服。
事实上,那一天的重点,应该是“看医生”啊。
第53章 张
1
那一日, 饶束站在第二十七层楼, 推开窗户,俯瞰一眼, 转身, 满脸笑容。
“张修, 我喜欢这个卧室。”她说,眉眼弯弯。
张修靠在房门口,双手插兜, “只因为这里有一扇能被推开的窗户吗?”
“不,还有一个原因,”饶束转回去关窗, “因为你选的这套房里, 另外两个房间我都不喜欢。”
“所以就只能勉强喜欢最后一个?”
“是啊。如果连最后一个房间都不喜欢,那我就没机会喜欢上任何一个房间了。人要是在自己不喜欢的房间里睡觉,是不会开心的。你说对吧?”
饶束摸了摸窗帘,浅蓝色的, 绣了不同的卡通动物,也是她喜欢的样式。
她再转身看过去时,见门口那人凝着眼眸, 正盯着她的小床在看。
“倘若实在无法喜欢某样东西,为了让自己开心, 也一定要强迫自己去喜欢上吗?”他挑了一下眉, 问。
饶束“啊”了一声, 点头, “改变不了环境,就改变自己的心态。这不早已是一个烂大街的道理了吗?”
张修翘起唇角,轻笑一声,“那么,烂大街的生存法则,就一定适用于我们每一个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