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陨之还是摇头,就是不穿。
  心魔遗憾道:看来我是没有缘分,能见之之穿这颜色的衣装了。
  程陨之心道,你可真把我当傻子看。
  不是凡间料子,那么还能是什么?
  是附着了灵力的法器啊!穿上能有什么好事?!
  结契大典在家族诸位长老的见证下进行,不算有多热闹,但族中能来的人,基本都来了,满满当当挤满了大殿前的空地,人头攒动,垫着脚要看前头的景观。
  程陨之坐在卧房的梳妆镜前,身边没有下人,只有一位少主。
  少主手中轻攥着木梳,给他梳拢长发,佩戴玉冠,并细心地将程陨之耳边碎发打理好。
  小程望着镜中自己,有些恍惚。
  他道:我还是头一回这么打扮。
  少主笑道:给我一人看见了,挺好。
  程陨之穿的一身白,而少主却穿了身浅浅的红袍。
  是很浅淡的红色,更像是喜服外头罩了好几层轻纱,将那鲜艳的红色冲淡,放在他身上,却莫名显得大气。
  最后,顾宴注视他片刻,道:结婚了,穿的太素可不行。
  说罢,将自己头上的发带摘下,给小程系好。
  一刹那,一身白的道修头上,忽然多出一点红来。
  程陨之眺望窗外,见猎鸟赫赫,金翅大鹏跟着众人盘旋下落,看样子,是时间差不多了。
  吉时到
  两人一前一后从院中走出,以步行的方式,走向不远处的家族大殿。
  没有什么繁琐的礼节,在这万年前的时代中,道修们结契,能用灵茶灵果邀请宾客,已然十分显示夫妻同心,共登大道。
  人海为他们分开,少主走在前头,面庞如玉,神情无悲无喜,平静至极。
  而程陨之跟在他身后,发顶鲜红的发带随风飘扬。
  直至两位道修走入家族大殿,人群发出不满的抱怨声。
  鸟雀尚未作散,而受邀请的宾客则施施然入内,去看他们的结契大典。
  殿内简简单单摆了长几与蒲团,客人入座,而那两位新人在列祖列宗的牌位前跪下,参拜诸位先祖。
  程陨之心想:就当是参拜仙君的先祖了。
  他被少主牵着,一叩拜,二叩拜,那只手一直牢牢握着他。
  直到礼成。
  没有司仪,也没有主持的人出来说话。
  家族的长老们坐在长几后头,神情复杂地看着家族大殿中这两人,不发一言。
  少主神情自若:你我相识多载,相知多年,终结为眷侣。
  程陨之心想:相识多载?这得多早?他们都还没出生就相识了?
  少主道:我愿以我家族产业与漫长的寿元相聘,邀我的之之,与我共登仙途。
  他明明笑着,声音传遍大殿,显得风轻云淡而从容,程陨之却从他身上看见了隐约的魔气,缠绕不休,又骤然消失。
  不愧是心魔。
  程陨之清了清嗓子,要发表什么老大的宣言:听你的。
  少主垂下眼目,从心口拖出一个金灿灿的光球,递到两人中间。
  这便是道侣契约。
  一旦结成,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少主又问:之之,你可不愿?
  程陨之笑道:哪里不愿。说罢,将手按在光球上,直至光球中细小的锁链爬出,将他与顾宴的手指一同连接。
  金灿灿的符文顺着他的手臂爬上,很快,金光爆发,又眨眼间消散。
  道侣契约正式结成。
  那浅红长袍的公子垂下的眼目中,映着这最后消散的一点金光。
  忽然,在小程的意料之外,他一把将人抱起,拥入怀中,走向殿外!
  还候在外头的人群爆发出一阵欢呼,目送成功结成契约的少主与他的道侣离开。
  小程一路上都不敢挣扎,到了没人的房内,他才敲敲心魔后背,要他把自己放下来。
  程陨之懒洋洋道:顾公子,大典结束了,这里也没人,不需要再扛着程某到处乱跑了。
  人家公子还不把他放下来,顶多颠了颠,往卧房深处走去。
  程陨之无奈道:程某有腿。
  我自然知道,之之有腿。少主轻声道。
  他将程陨之放回床上,半跪下来,凝视描摹着程陨之眉眼的线条。
  程陨之心想,他怎么能看的这么入神,小程怪不好意思的。
  他感受到道侣契约在颤动,想必是在催促他们,赶紧巩固契约。
  程陨之深吸一口气,一把按住顾宴的肩膀,决定速战速决。
  他坚定地望着仙君的脸庞,道:少主,我们来神交吧。
  少主握住他手指,眉目平和:好。
  这一过程从外表上看,并无多少异样。
  两人相对盘腿而坐,双掌相抵,甚至生疏地隔开一段距离,并不像字面意思上那样旖旎。
  精纯的灵力从程陨之丹田流出,循环了一个大周天后,顺着相接的双掌,流进顾宴经脉之中。
  程陨之沉下思绪,顺着那股灵力,朝少主的识海奔去。
  一进入,他几乎被满世界如潮水般的灵力冲击的呆愣在原地,要无力再往里面走。
  他打了个激灵,勉强拉回注意。
  七情六欲是不存在的缥缈雾气,它们的载体是记忆。
  因此,程陨之需要分割一些记忆,将顾宴识海中缺失的部分填补完整。
  他越往里面走,越能看见那些七零八碎的记忆载体。
  一面是顾宴幼时,他的父母一个要走,一个哀求。
  男声说:我那点资源,要我怎么修炼?怎么在世家子中占得头筹?若我式微,他们必定要来找你们母子二人麻烦。这可不是件小事。
  女声哀求他:夫君夫君你别走我家!我家也有不少资源,我把它们拿出来,和我自己的,都给你!都给你!只望夫君飞黄腾达不要忘了我们母子
  一面是顾宴初测灵根,被发觉出惊人的天赋。
  苍老声音传来:是个好苗子。
  女声道:好苗子有什么用,他父亲做了家主,就不再来看望我们母子。好苗子,也不过是其父之弃子。
  程陨之淌着及膝的灵力积水,慢慢往前走,将自己的记忆像糊墙一样往上糊。
  越往里面走,他注意力越涣散。
  一面是顾宴被发觉会蜕皮的事情,众人视他为怪物。
  嘈杂的声音道:他从小就没有父亲他的父亲,该不会就是大怪物吧!
  大怪物,生下了小怪物!
  哈哈哈,是小怪物!会蜕皮的小怪物!
  女声嘶哑道:不许你们说夫君是怪物!他不是怪物!
  要不是你要不是你是个怪物,我可怜的夫君也不会受此等非议,遭人污蔑!打死你!打不死你!
  你还不如去死。
  一面道:反正他修炼速度这么快,我们多拿他点东西,又怎么了?
  一面道:毕竟是顾家血脉,就算送过去被打入冷宫,也说不定能见顾家家主一面,求他手指头缝里漏点资源给咱们。
  女声苦苦哀求:你们要把他送过去,可以,但是也把我送过去吧!我要见他,这么多年了,我要见他!!!
  程陨之停下脚步,最大的那块记忆正在破碎。
  小程想了想,低下头,在自己最美好的童年里挑一点记忆,恋恋不舍地,抹在那块记忆的裂缝上。
  但记忆还在开裂,程陨之叹口气,决定多拿出一些来。
  一面道:他是我们收割家主同情的资源,你这个疯女人,又是什么东西?
  女声道:我是他夫人啊!
  最后,一面镜子记忆悄悄地说:这里怎么有个小院子?好破啊。
  进去看看,他们说里面闹鬼呢。
  不是闹鬼,是年幼时的仙君,唯一能安身的破败的院落。
  他也的确像个鬼魂般,安静地来,安静地走,凝固成角落里无人看顾的一摊积雪。
  他有时也会想,什么时候,才能品味到属于他的烟火气呢。
  程陨之又低下头,找出最大的那块记忆,是他最喜欢的热闹的记忆。
  先是扣着师哥和师父的手,在繁华城区中奔跑。
  后和他相识的友人并肩,在大街小巷中穿梭而过,他的友人侧目,面容美好的像一幅画般。
  涂涂抹抹,最后剩给程陨之的,竟然也不剩多少了。
  他清点一番,还有童年时零碎的快乐,和陷入迷雾城后,一定要救他师兄出来的决心,哪怕对方入魔。
  这些就够了,程陨之心想。
  最后,他珍惜地将融化的七情六欲抹平,拍了拍那块记忆。
  我把我最热闹的记忆给你了,程陨之温声道,希望我们仙君,能感受到哪怕只有那么一点的烟火气罢。
  第143章
  大殿的宾客散了个干净,鸟雀也走的无影无踪。
  幽暗无声的大殿中央,突兀显出一个人影来。
  他穿白衣,背对着映着光的大门,长长的墨发垂落,几乎能掩盖他腰侧神武威严的长剑。
  人影抬起头,隐隐约约之间,恍若在视察这大殿满墙的牌位。
  满墙的牌位在他的注视下颤抖,几乎要碎裂。
  最后,一股力量包裹住它们,将其稳定下来。
  人影道:原来你在这里。
  大殿的大门敞开,落入一室月光,人影迈步,再下一刻,出现在大殿之外,平静地俯视这片尚且被世家统治着的大地。
  灯火半灭的少主院落,连风车都打着哈欠,要去自己的卧房睡了。
  只有刚结完契的少主卧房,尚且有几盏油灯亮着。
  程陨之从对方识海中离开,已是浑身脱离,灵力枯竭,大脑浑浑噩噩,竟不知自己人生几何,来自东南西非哪一方。
  他喃喃道:仙君师哥长津
  也仅仅就记住这点微不足道的稀薄名词,其他竟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在他往后倾仰,手指即将离开之时,对面人一个动作轻柔,将他捞起,靠在自己臂弯。
  怀中道修柔软,但消耗灵力过多,让再鲜艳的花看上去都有些枯败。
  少主摸了摸小程的长发,温声道:我替仙君谢谢你。不过,就算你与我神交,也不过是补充我的力量。我离开不了心魔境,你也是。
  臂弯中的人动了动。
  程陨之声音嘶哑:我离开不了?
  结为道侣后,心魔境拥有了他的气息,从此来去自如。
  他轻动酸软的手指,将这心魔境打开一个口子。若他还有三分力气,就能自己离开。
  心魔摇摇头,笑道:若我想,随时都能将你拉进来,这和一直生活在里面有什么区别?
  不如穿上这件喜服,和我好好生活在一起吧。
  他软语相劝,眼底黑沉沉的,透不过光,只能透出程陨之的倒影来,我是仙君的心魔,你四舍五入,也可以算仙君的道侣,这有哪里不好的嘛?
  程陨之:四舍五入是这么入的吗?仙君本人说什么了?!
  然而程陨之境界抗不过他,被强制地裹上喜服。
  他翻了个白眼,道:能掉进来遇见你,真是我倒了大霉。
  心魔却说:是我三生有幸。
  他一松手,脱力的道修就会自己往后倒,扑通一声,砸在柔软的床铺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大红的喜服将他衬得极白,哪怕松松垮垮地裹在外头,倒也是另一番风味。
  心魔将手放在他腰上,没有别的动作。
  程陨之无奈道:行行好,别的都行,就是别挠我痒。
  少主奇道:不怕我对你做些什么?
  程陨之懒散地说:要做早做了。
  他有些抵不过失去过多七情六欲后带来的浑噩感,幸亏他是有根的,只待时间流逝,慢慢长回来就好。
  那些给仙君填补的部分,就当是被狗啃了。
  程陨之手一伸,扯来被褥,往脸上一盖,意思大约是不想看见你。
  你现在不害怕我,也不喜欢我,是吗?心魔缓缓道,之之,你为什么会这么抗拒?我也是仙君的一部分,是他分离出来阴暗与矛盾的一面,你作为仙君的男朋友
  呼啦。
  程陨之猛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他迟钝地重复了一遍,道:我作为仙君的男朋友
  啊?
  他反应过来,震惊道:我怎么就是仙君男朋友,我干什么了我?!
  心魔却是伸手压在,搭着他的肩,要将道修压在床铺之上。
  他不透光的阴影落下:你喜欢他那副好看的皮囊,而我,也有一副一模一样的。
  少主发觉哪里不对,敏锐地抬头,最后视线落在某个方向,锁定了不远处的宗门大殿。
  你男朋友来救你了,
  他温顺道,你留下来好不好,我绝不干他那种把人锁屋里的破事儿
  程陨之面无表情:我没有男朋友。
  很快就有了。心魔垂目,微笑道。
  程陨之:
  一点剑光如霜,轻飘飘落下,在程陨之的视野中拉出一道飘忽不定的白光。
  若不是心魔身影骤然消失,恐怕得被那剑光一剑腰斩。
  程陨之视野一晃,眨眼间,他便离床铺足有三丈远,身前站了个人,侧身掩盖他的踪迹。
  那人宽肩窄腰,手中一柄长剑,已然出鞘半截。
  剑锋若银鱼,在昏黄油灯光照映的屋子里,显得格外刺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