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陨之打算去找师哥。
  这么晚都不回来,明显是有问题的,师哥不是会故意逗留在外不回家的人,定是有什么事情绊住了他的脚步。
  这座城,这样的红雾,还能有什么事情?
  还有这满城的魔修!
  看城门的是魔修,客栈老板是魔修,街上摆摊的也是魔修,就连酒楼客人、商行客人和路上的行人,也都是魔修!
  他师哥
  怕不是和魔修打起来,被人关进牢里去了吧?!
  一想到这里,程陨之的心就抽疼抽疼。
  他匆匆忙忙上街去,随便找了个人就问:请问,你有看见这么高,这样身形的成年男性么?
  程陨之比划了个宽度,简略描述了一下。
  没想到对方回过头,阴恻恻地对他笑了笑:有啊,这么高,被我啃了脖子,肉还堆在那边角落呢。
  程陨之看了看他苍白的嘴唇和滴着血的下襟,一股火便从心中烧了起来,烧到脑子里,烧得他头脑晕眩,不知东南西北。
  连手也不听使唤,从腰间拔出长剑。
  以剑身为拍,几乎是凛冽风声撕裂,将人重重劈开,掉落在几丈开外的地上,差点还爬不起来。
  你
  程陨之缓步走上去,从他下襟的鲜红上嗅到了动物血的气味,一怔,神色放缓。
  地上那人咬着舌头,骂骂咧咧叫唤:你,小兔崽子等着吧,看城防军不来把你抓去充作血食!
  程陨之从上至下,静静地俯视他。
  没有闻见人血的味道,对方身上的魔气也很浅薄,完全像是刚成为魔修的模样。
  既然如此,便不杀他。
  漂亮青年冲他歉意一笑,蹲下身来:抱歉,刚刚我没注意到,下次不会了。
  你还想下次
  啪,程陨之干净利落再给他来了一劈,直接将人打昏。
  见四周夜深,无人在场,他想了想,把人拖进角落,用术法遮掩他的气息,然后掐了个昏睡诀,试图使他睡上一个月。
  没事了,程陨之拍拍手站起身,继续往前走。
  这次,他可不敢再和任何人搭讪,说不定那个人便是修为高深的大魔修,反手他就要遭殃。
  一看见对面有人,或是身后有脚步声,程陨之就往身侧屋子里一躲,等人走了再出来。
  多亏迷雾城占地大人少,不至于随时随地都有人。
  程陨之找师哥,没想到自己能走整整三个时辰的路。
  从城东走到城西,凡是身形相似的,他都大着胆子往上走,但都不是。
  他不知腹中饥饿,最后转了一圈,又回到相熟的房屋面前。
  看见熟悉的景色,程陨之一愣,没想到自己左拐右拐,居然拐回了远处。
  师哥呢?
  师哥回来了吗?
  进了门,他下意识扫视四周。
  没有,什么都没有,只听见里屋传来某些人交织在一起如雷般的打鼾声。
  程陨之迷惘地叹口气,又转身,忽的看见有人影从红雾中匆匆行来,身型面容逐渐清晰起来。
  他心头一跳,是师哥吗。
  俞子帧从红雾中走来,望见他怔怔地伫立在门口,眉头一竖。
  刚进元婴不久,身上的威压尚未熟悉,走到小程师弟身边时,清晰地看着程陨之浑身颤抖了一下。
  他一愣,连忙扶住程陨之,深吸口气:抱歉,我尚未完全掌握力量。吓到你了
  还没说完,看见程陨之鼻翼一颤,紧闭眼睛打了个喷嚏。
  俞子帧:
  程陨之抹掉眼角泪花,假装是因为喷嚏才涌出来的。
  他边擦,却也擦不掉,还在往下掉,一滴一滴落在他手背上。
  边笑着说:师哥,你怎么才回来,我找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找到你。快进来吧,外头红雾重。
  屋们敞开,露出空荡荡的内里来。
  俞子帧跟随他,顺手将房门带上。
  只听咔哒一声,房门扣了锁,然而锁也是年久失修,是这座房屋自带的老物件了,被他一摆弄,铁扣和本体竟然断成两截,径直掉落在地上。
  程陨之回头道:别理它,早上已经坏了一把了。
  屋内静寂无声,听见小小的水声哗啦,将缺了口的茶杯填满。
  程陨之随手一转,递给他:师哥,喝点水?
  仿佛只要见到师哥安全回来,无论前面三个时辰他走了多少路,还有在屋内无望的等候,都不过是过眼云烟。
  程陨之笑道:不早了,该休息了。
  俞子帧停住脚步,撇开眼睛,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将今天干的事情和盘托出。
  他沉声道:之之,我去探查了一番出去的路。
  程陨之叹口气,只用听上半句话,就知道下半句是什么:你是不是去打那个结界了?
  之前没有想到,现在看师哥的态度,恐怕是一个人去干这件危险事儿了。
  程陨之垂着眼睛,沉默而伤心。
  你甚至不让我知道,师哥俞子帧,你要在那里暴毙,我得多长时间才能知道?
  程陨之语气加重,被师哥一掌摸了脑袋。
  就像小时候的之之一样,不安分地躁动起来,就会被少年师哥摸摸脑袋,然后就能安静成一位乖巧的小朋友。
  俞子帧僵硬地转移话题:地上怎么有渣?
  人家哥哥给他弟带的糕点。
  我也给你带了,俞子帧从口袋里掏出块梅菜饼,被体温捂着,竟然还不算冰冷。
  我俩不用吃食物,不过我想,之之看见这个,肯定会高兴的。
  第二天,程陨之醒来时,嘴里还留着那块梅菜饼咸咸的滋味,是他现在能想到的,最好的味道了。
  正回味着,听见旁边小声地吵起来。
  外面危险,你也知道,是稍微粗犷些的男声,程陨之可以听出来,是那对兄弟中年长一些的金林,等你伤好了再去,好不好?
  另一头,自然是他可怜的弟弟金宸。
  要等我伤好,恐怕被下辈子吧,说话的声音,听着有些不是滋味,哥,你是嫌弃我残废了吗?
  他把自己细瘦的只有骨头的双臂高举起,低声道:你仔细看看,这还能好吗?
  金林手足无措:不是,我没有嫌弃你残疾,我只是不不不,你才没有残疾!仙师说了,血肉是可以长回来的!
  说着,兄弟俩一同望过来。
  程陨之点点头:可以的,只不过现在会慢一些。
  金宸定定地注视他一阵,收回视线,落在自己无力的手上,眼中的情绪几乎都快滴出来了。
  好,他哽咽着,忽然平静下来,你们去吧,我不去。
  等金林一行人在外东躲西藏做工赚钱回来,就连在最前头的俞子帧都有些狼狈。
  程陨之上前帮忙,小声说:明天我去吧。
  俞子帧摇摇头,将道袍上的灰色污渍用术法除去,松口气:那里我比较熟。有什么异样吗?
  程陨之回忆片刻:没什么异样,不过中途,金宸出去了一趟,傍晚才回来,看着也并无区别。
  正在搓衣角的金林听见了,忙着抬头看过来:啊?金宸出去了?他是来找我吗?可我也没见到他啊。
  三人心中弥漫上不祥的预感,齐齐望向金宸。
  只见金宸也慢慢回过头,冲他们露出一个羞涩的、腼腆的笑容。
  他看上去,一点都不害怕了。
  第113章
  这迷雾城,就像从来没有春夏秋冬般,一直维持在一个温度。
  也就只有早上和夜晚时,气温会稍稍降下一些,让行走的人们披上外衣,而没钱、没外衣的人,自然就硬生生地挨着。
  俞子帧他们找到的活计是替商行里分担缝补衣物,去干活的大老爷们干不来,但也没办法,只要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地缝补。
  师哥作为元婴,自然不用和他们干一样的话。
  然而某天程陨之在门口路过时,看见俞子帧背着手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就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给人家做门前卒,看守着上楼的门。
  他常常低着头,墨黑的鬓发垂下,略微遮挡了眉眼。
  身上原本雪白的道袍早已更换,换成商行自带的服饰,灰扑扑的,要不是身形出众,眉眼英俊,程陨之还真认不出他来。
  也不知道看着人来人往的场景,师哥心里会怎么想。
  会难过吗,难过一身修为,在这魔修聚集的大本营里,却也只能当个小小的守门人,来赚取一星半点儿的伙食费。
  前两天的伙食费还给他买了糕点,自己只吃了两口。
  程陨之悄悄藏身门后,不敢多看。
  怕师哥发现他,又怕师哥难过。
  现在小程师弟自己开始难过起来了,自从来了这座城,他从来没有这么情感丰沛过。
  看见一点点悲哀的景象,就忍不住想哽咽。
  他连连后退两步,一直退到师哥看不见的地方,随后急急忙忙转身,往另一个方向走。
  程陨之将那点难受咽到肚子里去,决定去看看那个结界。
  出了城门,再往外行走三两公里,穿过偌大的、荒废的原野,终于在红雾中,触摸到了那一层薄而坚韧的结界。
  结界透明,尝试着伸出一只手去,只能贴服在表面。
  程陨之不信邪,双手附着灵力,试图融入,也失败了。
  那要怎么打破?破坏阵眼,还是莽撞暴力?
  他尝试无数种手段,取巧的,暴力打砸,什么都不管用。
  直至夜幕降临。
  算了,程陨之心想,时候不早了,万一师哥回去没看见我,恐怕要追问。
  他身后是空无一片的茫茫荒野,寸草不生。
  红雾侵蚀着一切,自然也包括这里,土地干涸,寸寸开裂,不知是不是红雾下的手。
  程陨之站在这里,心中生出荒谬的妄念。
  浅红的天空,暗红的大地,和眼前捉摸不透的透明结界,一切都像他的幻觉,像谁构建出来,诓骗他的幻境梦魇。
  他,真的落到这样的城中,离不开了吗?
  天地没有光,于是阴暗处将会滋生出诡异的魔来。
  程陨之一怔。
  恍若大梦初醒,他迅速看了看上下左右,倒吸一口气。
  右手抬起,按在自己心口,只觉心神晃荡剧烈,有什么东西在慢慢诞生。
  然而等程陨之内视紫府,却什么都没看到,只好作罢。
  踌躇片刻,决定回去。
  他在来之前就已经规划好了路线,赶在俞子帧回来之前,抢先一步坐在外屋的干草上,摆出修炼的姿态,假装自己一天下来都没有出去过,听从师哥的吩咐,在屋子里休息。
  俞子帧疲惫地回来,看见师弟眼睛亮亮的,似乎半点没有被城中红雾腐蚀,心下松了口气。
  之之今天怎么样?成年道修略微急切地追问。
  程陨之笑道:我一切都好。师哥呢?
  我也好。
  一阵沉默。
  俞子帧不知道说什么,他从没有与程陨之透露过他工作的内容,这下更不好说出口;而程陨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若是安慰师哥,怕师哥听了心里更难受。
  屋外传来众人回来的声响,浩浩荡荡一群人回来,开关屋门的声响动静不绝于耳。
  经过他们身侧时,有些不安地叫道:向导
  程陨之终于有了转移话题的借口,他拍拍师哥手臂,让对方说:怎么?
  那个,对方吞吞吐吐,我们赚的钱,可能不够吃饭
  程陨之注视他,很快明白,报酬太少,物价太高,众人已经干了一整天的活,真的没有精力再干别的。
  食物越来越少,大家都开始饿肚子。
  尤其是伤员,本来身体就不好,这下更难熬。
  程陨之从他身边路过,偶尔会闻到一丝难闻的气味,便担忧地问他,需不需要洗漱,出去走走。
  他猜测,这是在屋子里闷了太久,身体散发出的腐朽的气味。
  还有还有他缠着布条的双臂。
  这两天布条上不再渗出新鲜的血,照理说,这是件好事,代表在没有药的情况下,慢慢地痊愈。
  程陨之本应为他高兴,但现在,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高兴不起来。
  金宸随意地摇摇头,眼睛里散发出难得一见的光亮。
  仙师,我感觉我好多了!他激动地轻声叫道,瘦弱的后背在微微颤抖,多谢仙师的术法!
  程陨之递给他一个小布包,温柔地说:吃点东西吧,我看你一整天了不吃不喝,身体会承受不住的。
  他回头要叫金林来喂他,但金宸着急地喊住他。
  他吞吞吐吐地说:不用了仙师,不用麻烦我哥。
  大家都饿,还要出去干活,多余的食物,还是给他们吃吧,我现在不饿。金宸说。
  他这两天听了不少众人回来后对食物的抱怨,觉得心底漏风,东南西北无人不在呼啸,哀嚎,和抽泣。
  反正他也不饿,用不着浪费粮食给他吃。
  程陨之拗不过他,将布包往地上一放,道:那你来决定吧。
  他蹙眉笑道:我修道,是用不上食物的。
  说罢,转身去前屋修炼,争取积攒更多灵力来治愈伤员。
  在他关门的一刻,金宸倒在地上,蜷缩着,用膝盖顶住饥饿的腹部,一阵又一阵无声的干呕。
  他这么久没有进食,怎么可能不饿呢。
  可是,金宸无论是看清澈的水,看干燥的粮饼,或是几天来难得一次的肉荤,都没有半点进食的念头。
  瘦弱的男人在地上蠕动,片刻后,伸出自己的双臂。
  他在着迷地凝视,凝视自己双臂上的肌肉慢慢长好,很快便有了正常线条的雏形。
  调动力量不久后,他又开始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