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从哲早知道天子不喜在家讲学的人抨击朝政。昔年他在国子监做祭酒后返乡, 那十五年也曾交游广阔。如今得了天子宽大处理, 哪里还敢有像既往那样过日子的想法。
“明卿兄, 你放心, 我返乡就紧闭柴门, 督导孙子科举。”
“那就好,那就好。千万别参与地方之事。”周嘉谟想想提醒方从哲,“也别参与海商之事。海商的任何礼物你都不能收的。免得最后成了他们的挡箭牌。到时候可就没人能去天子跟前为你求情了。”
方从哲一愣, 他在海商那里是有干股的。
周嘉谟从方从哲来不及掩饰的眼神变化,扑捉到他参与了海商之事是属实的。
“中涵,你若信我之话,便趁着这致仕之际与海商断了沟通。银钱多少是够呢。陛下给你保留了东阁大学士,已经使你晚年可以无忧生活。你若是存了为儿孙积攒银钱的心思,一旦成为陛下处置海商的挡箭牌,使得东阁大学士的名头不保,你就是赚了金山银山,你儿孙也无能守住的,还可能白白搭上一家人的性命。你该及时抽身退步了。”
方从哲的儿子就是一个眠花宿柳的纨绔子,孙子看资质能中举也就不错了。他是有为儿孙多积攒一点银钱的想法。但他也明白,一旦从首辅的位置退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得重新再考量。
他的犹豫落到了周嘉谟的眼里,周嘉谟就说:“中涵,你若是舍不得银钱,日后儿孙被海商之事牵涉流放、甚至死于非命的时候,莫要后悔今日没听我的劝告。”
周嘉谟起身便要离开内阁的值房。
方从哲赶紧站起来对周嘉谟行礼,“多谢明卿兄提醒,我便从听你的警示。即便只有大学士那一份优抚俸禄,也够他全家在乡间度日的。”
周嘉谟拍拍方从哲的肩膀,“去谢谢天子,他为你肩负的太多了。”
方从哲送走周嘉谟,就在内阁值房发呆。叶向高等人离开内阁的时候都没有打扰他。
日暮了,快起更了,值夜的官吏秉烛而行的亮光惊醒了他。他恋恋不舍地巡视这暗夜中留下自己一生最美好时光的内阁值房,直起腰身抖抖袍袖,迈步去乾清宫求见天子。
曹化淳得了小宦官的禀报,立即拿了一个檀木盒子出来见方从哲。
“方首辅,陛下等了你很久,没等到你过来,就去东六宫去探视生病的信王了。留话让你好好保重,说是谢谢你这一年多的扶持。”
方从哲打开檀木小盒,就着小宦官的羊角风灯看清了里面的东西,老泪再度纵横。
“替老臣转告陛下,若是再给老臣一次选择的机会,老臣仍是要选让陛下回京的。”然后把檀木盒子塞入袖笼,对着乾清宫抱拳躬身到底。
“老臣谢陛下爱护。”
曹化淳忙让开身子。等方从哲转身要出宫的时候,吩咐小宦官持灯相送。然后看着些微光亮下佝偻着身子、踽踽独行的昔日首辅,一种说不上来的凄楚、悲壮的感觉让他有些视线模糊。
内阁首辅在天子回京以后就致仕的内幕,很快朝廷官员都知道了。刘一燝等四人被吏部下文申斥并罚俸,也随着传遍了朝堂。天子压着不开大朝会,理由是文华殿和乾清宫都在翻新,要尽快搞好以便举行殿试。
张问达压制都察院的御史们,任何人不准上折子参劾内阁阁臣处理结果。激得御史们围住他质问不休。
“方从哲明明是欺君之罪,怎么可以致仕了结?”
“内阁应该全体下狱治罪。”
“崔景荣也该下狱论罪。”
张问达在都察院瞪眼,“方从哲欺君是为了个人谋利吗?你们愿意天子南下平叛?忘记武宗是因何辞世的了?
天子陆上对辽东、对蒙古人大胜而归,可有人能水陆作战都胜吗?
让天子回京有什么错误的?”
有人不甘心地说:“天子得知了奢崇明叛乱之事也没有南下啊。所以内阁是揣摩错了天子。”
张问达看向发话的御史,心里记住此人。冷笑道:“你揣摩圣心倒是厉害。我荐你去做首辅可好?”
围在张问达公房里的御史立即大多作鸟兽散了。
天启帝的阁臣是那么好做的?恨不能把御史折腾死的天子会要御史出身的阁臣?每次御史“作死”弹劾后,天子必然把御史派去各省巡查,恨不能把在籍官员向上的祖宗八代、向下的八个月孙子都查个底掉。
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科道既往多么强颈啊,被天子“哄骗”到都察院之后,既往的科道权利随之消散。御史以前只管上弹天子、下劾百官,风闻奏事,哪里会管是不是符合事实。结果现在和刑部差不多了,要弹劾之前得先做一番调查,不准听风就是雨的。
不提也罢。
可留下来的这几个都是硬骨头了,坚持一定要上折子弹劾,认为方从哲论罪该流放。
张问达对此也没有办法,劝阻不听、压制不住,想上书就上呗。要是他真的能够在都察院一手遮天,可能明儿就得步方从哲的后尘致仕了。
让张问达来说天启帝,那就不是个好侍奉的皇帝。往上数朱家的五代、甚至十代,除了成祖就没人比他的主意大。关键的问题是天子有足够的能力,两度出兵都仅用了五万禁军,就把辽东和西北安定了。
至于官员大幅度调整薪俸、全面核实隐田、征收商税等举措,得利的是天下的百姓和官员,富的是国库、强的是朝廷。倒霉的宗室,咳咳咳,那就不能去想了。
若是自己纵容都察院的御史在大朝会上与天子对恃半天,回头天子又该给都察院找事儿的。前几次天子要核查隐田,搞得他的都察院剩不下十个人。今年因为地动的州府多,要赈灾的地方也多,都已经派出去少一半的御史去做监督了。夏税很快要收了,都察院必须得留够了各道的监察御史去巡视呢。
礼部没有尚书,仍旧是礼部左侍郎公鼐兼职。都察院的御史大多被张问达镇压下去安静了,礼部和翰林院反倒有数人跃跃欲试要上折子弹劾方从哲。公鼐拿到弹劾折子才发现,那就是要置方从哲与死地的。
从万历帝晚年的吏治等开始弹劾方从哲这个首辅,一直到致使泰昌帝送命的“红丸案”,饶是公鼐也算耿介的秉性,看了折子之后,都觉得上折子的人太过了。按折子上所书,那方从哲的罪行不是止步在削籍为民、流放,而是重到了该砍头的程度。
公鼐没办法,特意去请教了周嘉谟和黄克缵,询问天子为何还给方从哲保留了东阁大学士的头衔,为何对几人的处罚名头是“欺君”,最后结果却是高高举起轻轻落下,还把礼部以刘宗周为主的弹劾折子给二人看。
周嘉谟看了以后说道:“刘宗周此折子求全责备了。人非圣贤孰能无过。但是温体仁和周延儒的文章就有些牵强附会了,甚至有借方从哲之事在天子跟前出名的味道。”
公鼐能拿到这些折子,也是张问达让他先私下与刘宗周、温体仁、周延儒先谈谈。天子不想此事再起波澜,张问达也希望此事能够尽快过去。就像天子所言,若是方从哲被问罪,以后首辅做事都从抱全自身的角度着想,国事被误指日可待了。
黄克缵却说:“温体仁、刘宗周到了御前也无所谓。但是以陛下爱才之心,周延儒会一跃而起。”
周嘉谟一笑,对公鼐说:“你劝阻不了就把他三人的折子正常送上去。老夫相信陛下不会被周延儒的状元名声迷惑。他与温体仁邀名之意太明显了。
至于温体仁嘛,他与熊廷弼是一科。二十多岁中进士的人,这五十年下来,老夫见得多了。难道各个都如崔景荣?看看熊蛮子,那才是真有大才之人。
孝与,你不要太在意这些。遇上比你科举顺利的人,心气先就弱了三分。你是帝师。你看陛下是几岁启蒙的,什么时候出阁读书的。
要老夫来说,你们这一对师徒才最配。”
周嘉谟的话并没有开解得了公鼐应了做礼部尚书,但他与刘宗周等人谈过以后,把三人的折子递上去,却如水底沉石没收到天子的一点儿回应。
天启帝拿出绝招“留中”,把所有弹劾方从哲等人的折子打包处理了。等到殿试的那一天,朱由校一边看参加殿试的贡士答卷,一边对周嘉谟道:“将周延儒外放,从县令做起。与温体仁一起外放去西南。”
周嘉谟回头看看身后跟着的吏部左侍郎朱国祚。
朱国祚上前对天子说:“陛下,周延儒是万历四十一年的状元。他现在是正六品的右中允。”
“朕想好好栽培他,明卿不也是从西南做起来的?”
周嘉谟心里想对二人说声恭喜,恭喜你们俩终于进到天子眼里了。西南继奢崇明反叛之后,贵州水西土司□□彦也紧随其后造/反了。
作者有话要说: 周延儒(1593年-1643年),万历四十一年(1614年)三月,会试高中第一,获会元。一月后参加殿试,又一举夺得一甲第一名,成为状元,时年21岁。连中二元,少年得志,走马京城,中状元入翰林院为修撰。
温体仁(1573年-1639年),万历二十六年(1598年)进士,改任庶吉士,授予编修官。
刘宗周(1578-1645),明代最后一位儒学大师,1601进士。
第886章 木匠皇帝141
公鼐以自己对天子的了解, 心里明白打发周延儒和温体仁去西南, 绝对不是要栽培、要重用的意思,而是要将二人摒弃到视线之外。
如同对刘宗周的安排一般,远远打发了, 不见不烦。
但是温体仁以留都翰林院掌院的身份被派去西南, 马上就是五十岁的人了。公鼐不知道温体仁能不能做出成绩、是不是能够坚持到天子想起他、再把他调回来。可周延儒若是真有大才,尚不到而立之年, 要是能在西南立下功勋, 几十年后那就是又一个崔景荣、又一个周嘉谟。
公鼐爱才, 实在舍不得周延儒就颓唐下去了。为此还特意去给周延儒送行,秘着心眼儿说天子是要历练他, 勉励他以周嘉谟为榜样。把凄惨惨离京而去的周延儒说得精神百倍地离京了。
至于温体仁、刘宗周, 公鼐就当不知道他们要离京的。
谁说公鼐不知世故的!
这一年的春闱主考官是朱国祚,副主考是何宗彦和周如磬。十八房考官都是各有主见、未来曾经大放异彩的人物,所以眼光独到的他们, 推荐给主考官的考卷竟然让朱国祚爱不释手,何宗彦和周如磬也同意他的意见:这些考卷放在之前的任一科都是足够进士及第的。
黜落?那也太舍不得了。
所以这仨在天子西征的时候,无法及时与天子联系的情况下, 坐在考房里一番商量后, 今年这科上榜的人数就比既往多了不少。
四百零九人。
朱国祚这仨为着录取的贡士远超历届,还特意把一些非常出色的试卷读给朱由校听。周如磬生怕天子不明白这些试卷的精辟独到之处, 拽着公鼐连续给朱由校讲评试卷到殿试开场。
朱由校在公鼐讲完试卷、与公鼐说笑,“以状元朱国祚的眼光看好的才子,必然是有真才实学的人。朕下次还得用状元做主考。两科取士的数量, 就能赶得甚至超过既往三科所取的了。”
公鼐是个不拘言笑的人,也不会捧场,他只是点点头,一本正经地说:“这科春闱才子齐聚,落榜的举子中必然还有遗珠。”
曹化淳撇嘴,暗思公鼐果然是老夫子。要是孙承宗必然会妙语连珠、奉承的天子开怀大笑一番。甚至会说“臣遗憾不曾中得状元,不能为陛下做下科的主考。”说不定就会捞得下科的副主考,也搜罗到一大批自己的门生。
文华殿刚刚修正一新。四百多的贡士带着一样的帽子,穿着统一的蓝色袍服,都是黑面白底步步高升靴,这是礼部给新科贡士的统一置装,朝廷出银子。免得殿试的时候穷的太寒酸、富的太打眼。大家都穿一样的在天子眼前答卷,除了长的有潘安、卫玠之貌,能够被天子另眼看看,所有人都可以安心地做文章。
礼部为了能够让所有的贡士在天子面前得到公平,也真的是煞费苦心了。可是与天子接触比较多的那几位,比如吏部周嘉谟、朱国祚、礼部公鼐、周如磬,就比王永光、何宗彦知道的更多一点儿——天子喜欢年前的举子,尤其是那几个二十上下、坐在前百位答卷的年轻人。
今儿六部七卿还有在京的国公、侯爷都陪着天子来看殿试。下面的贡士闷头答卷,上面的天子看了一会儿便带着群臣巡视考场,挨个书案前都扫了一眼,穿行了一遍后回到御座。
只在卢象生面前特意停顿了一下。
周嘉谟就知道天子是看好这小年轻的了。
他转头轻声问朱国祚,“那年轻人是谁?叫什么名字?”
“卢象生。万历二十八年生人,文章很稳重也有激情。”
“没徇私?”
朱国祚赶紧摇头,回答的声音有点儿偏大。他知道自己的部堂是在为下属先撇清佞媚天子做功夫。
“这科完全是排好了名次才开弥名的。他是谁,是哪一房考官推荐上来的下官没注意的,最后登名录了下官才知道他刚过二十岁。还有几个贡士也是二十刚出头的,都是各房考官先以文章取中的。”
周嘉谟见自己的侍郎回答的中规中矩,满意地点点头,示威一般地朝张问达笑笑。堵得张问达喘气都不顺畅,转过脑袋不搭理周嘉谟。
这老头子果然越来越鸡贼了。
“那一位呢?”周嘉谟替天子问。
朱国祚顺着老尚书的手看过去,想想才说:“若是下官记得没错,他应该叫邢泰吉,是万历二十七年生人,万历四十六年的山东解元。”
几个二十出头的稚嫩面孔在中年居多的贡士中本来就显眼,何况他们还差不多坐在一起呢。朱国祚不等周嘉谟再发问,就点着邢泰吉身边的那位。
“那位是叫苗胙土,万历四十六年生人。他们三位依次只差了一岁。这也是开了弥封之后才知道的。他身后那位是秦羽明,万历四十三年的直隶解元。与秦羽明隔了一位再后的是郭都贤,是万历四十七年生人。左边第十三行的是王永吉,与卢象生同是万历四十八年生人。”
朱国祚把一个个年轻贡士的年龄都报了出来,且还以百名内的居多,围在天子身周的重臣也就都明白了他的意思。
天子不到弱冠,自然喜欢用一些与自己同龄的。而依着朱国祚、何宗彦还有周如磬,自然不会在贡士录取上媚上做文章的,也就是说这些二十刚出头的贡士,是凭自己的实力在春闱出头的。
心眼灵活的、比如工部尚书王永光已经转着主意,一会儿阅卷的时候,拔高朱国祚报上名的这些年轻人了。
老大一把子年纪四十岁以后才中进士的公鼐和徐光启,互相对视一眼,觉得讪讪的很没什么面子。
朱由校拿着贡士的名单起身转去文华殿的后面,群臣跟着天子离开了。到了乾清宫坐定,朱由校微微笑着开口了。
“朕刚才略略扫了一眼,发现好些个人的字写得真不错。朱卿、何卿、周卿,你们这一科为朝廷沙里淘金、遴选可用人才辛苦了。”
都是馆阁体,走马观花的那一圈,能看出什么差异来。公鼐知道自己的天子学生又要玩笑了。
果然,朱由校拿着贡士的名单说:“卢象生的名字好,又这么年轻,不知道婚配没有?可惜朕的几个妹妹还太小了。邢泰吉的名字也好,弱冠的解元啊,好好好。周卿、黄卿,不如男子以后不二十不能冠礼不能成亲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