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经商互通有无的名义回罗兰的计划既然已经提上了日程, 那么便少不了提前做好功课。出海一事, 总是伴随着风险,陈青鸾从前唯一的一回乘船远航就遭遇了海难,如今回想起来仍旧心有余悸。所以不论是商道的规划,还是船只建造, 都十分谨慎小心。
毕竟来日方长,并不急在一时。
而除此之外,另有一样叫人不能不提防的, 便是海盗了。朝廷派出的使臣, 他们自然是不敢招惹的, 可商船么,可就不一定了。纵然是皇商, 可是面临着巨大的利益,谁能保证那些刀口舔血的人不会生出所谓富贵险中求心思来,哪怕是劫了这一票之后就从此金盆洗手,也是比划算的好买卖。
于是商船也是少不了要武装起来,至少不能随随便便就叫海盗打的毫无还手之力,毕竟在海战上,光凭武功也是未必有用的。
苏仁原本也不过是想要圆她一个心愿, 哪知她在这事儿上谨小慎微地仿若变了个人,少不得也要笑话她几句。
陈青鸾却是笑着回他道:“商队出海,再少也要百余人,又不是我独自一个,倘若真出了事,搭进许多无辜之人的性命,那怎么得了。”
苏仁瞥了她一眼,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这是老夫老妻了,连情话都不似从前说的多,若是换了初识那些时日,她定会说是为着可以平安归来,不叫自己担心才会如此谨慎。
如今可好,心直口快地说的都是大实话。
他这位夫人近年来越发泛滥起无用的慈悲心,竟是越活越回去了。可再细细回想,她本性可不就是如此么,只不过为求自保的时候,干净利落地叫人都几乎忘了她是被迫而为止了。
简直活成了穷则独善其身的范本。
不过这样也好,预备的越充足,危险也就越小,毕竟这样漂洋过海的行程,除非他当真有一日急流勇退,彻底不再插手朝政,否则也总不能跟着同去。
于是三年又三年,当陈青鸾正式踏上回乡的旅途时,正是她又一次自南疆归来——只不过这一回,却是苏仁全程陪着的。
其实一切早在半年前就已经打点好了,然而苏仁只怕她这一去,半年都回不来,误了必须去那仙泉的日子,硬是将她多扣下了不短的一段时间。
陈青鸾只觉他这实在多余,她又不至于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来回这一趟,若顺利的话,最多两月也就回来了,又随口玩笑道:“我也知道你心底里担心我回头见了亲友故人,便舍不得回来,那卡在这段时间去不是正好。那样的话最多半年,我不想回来也得回来,毕竟还需要去泡泉水续命不是?”
苏仁听了,微微颔首道:“你这主意却是不错,若有朝一日你被人拐跑了,我自然是要派兵去守着那处野泉的。”
陈青鸾没好气地回敬道:“哼,还说信得过我,骗鬼呢?”
苏仁垂眸笑道:“我自然是信得过夫人了,可谁让你一出门便爱给自己编个假身份出来,若真有那不长眼的来勾搭,夫人你再一时迷了心窍,可叫我怎么办呢。”
陈青鸾瞥了一眼苏仁,他如今已过而立之年,那艳若桃李的容貌却是一丝瑕疵也找寻不到。
都说岁月催人老,可这话在他身上便不灵了,每日忙的都很难睡个好觉,也不似女子会花大把的精力与银子在保养容颜上。想不通,也只能说是老天爷的偏爱。
有这样的人在身边,她还能看的上谁,被人拐去呢?
二人随意调笑几句,最终还是要拐回正事上来,苏仁道:“下月圣上命我巡查军务,正也要南下,你陪我同去可好?”
也不知是当真便该他去走这一趟,还是假公济私。可许久没有一同出过京城了,陈青鸾也不愿错过这难得的机会,也就答应了下来。沿途走走停停,一来一回也用了数月之久。
回程的时候,便直接停在了黑峡关。
这面朝大海的小城,其实并不太适宜居住,风浪大,小渔船只能赶在难得的好天气才能出海,平日里多是见些百姓在海边拿着竹篓去捡海货,兴许她蓬莱阁采买的干物中,便有不少是自此处来的。
自开放为通商口岸后,也不若更南面的几处港口那么有吸引力,只是城内外的百姓,较之陈青鸾多年前见过时,要多了几分活泼与生气。
这一回同苏仁一起步上城墙,陈青鸾终于知道了为何从前自远处看,放眼望去尽是一片灰蒙蒙了。巨浪拍出的雾气常年都在,空气中满是腥咸的湿气,经年日久,砖石上都附了一层薄薄的盐粒。
想必那些守军的甲胄也是一样,而当年戒严的那一段日子里,想必他们也并无暇去清洗修护。
所以那日苏仁在城墙上,离得老远便能一眼瞧见,且明艳的叫人移不开视线,可说也是天时地利的功劳了。
都说姻缘天注定,这样想来还真是不假。
见陈青鸾笑意温柔,目光却是遥望着远方,也不知能从那水雾后隐约的波涛中看出些什么来。苏仁牵着她的手微微使力,将她自遥远的回忆中拉回了现实。
“在想什么?可是又惦念起了故人?”
陈青鸾瞥了一眼这位一辈子都改不了小心眼这毛病的主儿,笑道:“我是在想,待我出发了之后,你会不会心情不佳,又变着法子找守军的麻烦。”
“麻烦总不是无缘无故找的,他们若是军纪严明,各处挑不出纰漏来,你道本督愿意花心思去提点?只是若有人玩忽职守,等你回来时见到此处乌烟瘴气,治安混乱,岂不是十分败兴。”
嗯,也没说究竟会不会迁怒,总之是先把这责任推到自己头上来了。也好在这话天知地知二人知,若是叫那些守军听在耳朵里,可是要怎么在心里骂自己呢。
扬帆起航,面前是苍茫无际的海浪,陈青鸾站在船尾回望,只见那一抹绛红色的身影仍在原地,她挥了挥手,又高声道:“你放心,我会尽快回来的!”
也不知对方是否能听到,陈青鸾又凭栏看了一会儿,只觉冷风袭人,衣衫浸润了湿气,开始变得有些黏嗒嗒地沉重,她吸了吸鼻子,心道若是换了那个人,肯定要嫌不舒服,怕是在船上也非得每日沐浴不可。
可是这远航的商船上,淡水可没有那许多可以挥霍,就算是船长,怕是也没有随时沐浴的好条件。陈青鸾走回船舱,心道果然这活计也并不是谁都适合的,自己跟在一个洁癖的过了头的人身边日子久了,潜移默化,也觉着如今这景况有些难耐了。
好在她也不是次次都需要亲自出航的,只是某些人,还是要在已经该换了身份后再见上一次才能放心的。
至少要知道她是真的安好。
同样的,也要叫她也看看自己如今的景况,否则,旁人说的再多,怕也是不能安心的。
果然便如她所想,在登岸后的第二日,便收到了帝都使者的来信,说女帝想要请她入宫面圣。
商队中同行之人,倒有一多半不知她的出身,还当是因着大楚的面子而被高看了,莫不精神抖擞,在海上颠簸了近一个月的疲累一扫而空,干起活儿来也显得更卖力了。
陈青鸾乐得见他们如此,便没有点破,只同那传讯的使者道:“我也正好预备了厚礼打算呈给陛下,待我准备一日,明天便可启程。”
罗兰帝都深处内陆,自港口城市向内,最快也要二日的行程,陈青鸾所乘的马车上还顺便带了好些东西,脚程实在有些慢,这一趟竟用了四日之久。
她幼时所住的地方,是要再往内陆一些,后来到处东躲西藏,几乎跑遍了全国,按理来说并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才是。
然而每到一个地方,她能回想起来的,却往往是在逃亡的间歇,偶尔可以在某处驻足停留的时候,偷偷溜出去玩儿的回忆。当时连活着都已经要拼尽全力,可如今回想起来,最深刻的印象,却是阿姐塞在自己掌心的糖果。
罗兰的皇宫,陈青鸾从前曾远远望见过一次,那是阿姐被强行带走的一日,她用斗篷将自己遮的严严实实,一路跟了许久,然而在发现皇城附近巡逻的卫兵时,便无法再靠近了。
女帝接见一个商人,算不得什么朝政大事。虽说一国之君就算是私事有许多双眼睛盯着,可是姐妹重逢叙话,待繁文缛节的过场走完了,女帝屏退了众人后,缓缓步下王座。
伸出手来拉住她,就如同小时候一样的动作,掌心带着令人信赖的温度,“你这些年过的好么?”
十年来,又一次听到这温柔的语调,陈青鸾只觉恍若隔世。
作者有话要说: 我qaq。。。存稿放进存稿箱然而忘记输入时间了,今天补上,稍后还有一更是这篇番外的后半段~
第75章 扬帆远航(下)
多年后再次相见,她们都已经不再是懵懂的少年人了。
有无上的权势作为陪衬, 如今的蓝汐比她记忆中更加美貌了, 皇冠下微卷的黑色长发如藻, 披散在背上, 神似她们那早逝的母亲。
早年的蓝夫人声名远播, 是出了名的美人交际花, 她所侍奉的那位公爵,原配夫人早早就去世了。据说之所以没有将她直接迎娶为妻,全是因为她的身份太过卑贱。
低贱的出身,在哪里都是原罪。
至于后来有了蓝凪这第二个女儿之后, 公爵还一如既往地供养着母女三人,也不知是因为心底里当真有舍不下的情爱,还是为了替皇室遮掩住这一桩丑闻而不得不隐忍。
蓝凪还记得, 当年母亲病重的时候, 仍然强撑着每日花许久的时间梳妆打扮, 直到有一日,她一边叫下人收拾行装, 一边难得地要带上两个孩子出门。
“去送公爵大人一程吧。”
不管是怎样的达官贵人,在围观别人上断头台的时候,都是没有特等席位的。姐妹俩的视线被前面的人群遮挡的严严实实,被母亲紧紧的牵着,她们只能通过人群的惊呼声来判断,这一场闹剧究竟会在何时结束。
之后便搬到了乡下的别院去,日子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少了那些用钱也买不来的药材,蓝夫人的生命很快走到了尽头。
在母亲弥留之际,一个通身白袍的中年男子将她们带去了更加偏僻的村子,让她们住进了一所孤独院。虽然年纪还很小,她们也知道这是失去了父母的小孩子最后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了。
蓝凪是从来没管公爵大人叫过父亲的,因为蓝夫人并不允许。所以她最初还总是想着,也许有一日她的父亲会来将她接走,甚至还可以把阿姐也带上。
可是每次提起,阿姐都不许她多说。直到后来,确实有人来找她,然而却没叫她感受到什么骨肉亲情,那个她素未谋面的父亲只想看到她的尸体。
那场围绕着皇权、贵族与阴谋的三角恋在民间演变出了许多中版本,然而就连这对姐妹自己,都根本不知道那些被死者带进了棺材的真相究竟是如何。
二人携手走入内殿,熟悉的熏香淡淡地围绕在周围,这也是母亲生前最喜欢的味道。
“早先听达提雅说你在楚国的日子过的风生水起,我还不太信,只当他是报喜不报忧,如今才是真正放心了。”
陈青鸾笑道:“那姐姐你真是冤枉他了,我印象中,他可从没对你说过谎呢。”
听她这样说,女帝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随即笑道:“先不提他了,总之呢,我觉着说你一句没良心总不是冤枉。自听说你在楚国成了皇商,我就等你回来探望我呢,结果一等三年不说,还都不问问我过的如何。”
陈青鸾道:“那是因为我在大楚,也总时时关注这这边的消息呢,前些年的时候,我若当真不管不顾便回来了,难道不是给你添麻烦么?”
她说的很直白,也很现实。
毕竟直到如今,女帝仍然是在用着蓝凪这个名字,虽然她如今这样的身份,听到被人以性命来称呼自己的次数一只手都数的过来。然而她却一日都没有忘记过,这名字,身份,地位,原本都是属于别人的。一旦出了纰漏,并不是将一切物归原主便能了事的,若要给被愚弄的朝廷与百姓一个交代,她的这条命肯定也留不下。
好在她在这十年的内,已经将当初那些知道内情的人都一个个送进了坟墓,如今能用身份来威胁她的人,只剩下一个了。
也不知道这个迷迷糊糊的妹妹,是否能猜到如今她和达提雅早就是貌合神离。毕竟权力总是要倾斜于一侧,就算是当事人并不想斗个你死我活,手下的人也是不会答应的。
这件事达提雅肯定是没机会说的,他自最初两国同上时去过一次大楚,之后的几年来,都不曾离开帝都,甚至都很少出现在神殿外。
死于暗杀的大祭司,都是他的前车之鉴。兴许他前边那个只在位了五年的,便是由他亲自下手结果了的呢。
不过今天可是个大好的日子,蓝汐不愿提这些扫兴的事儿,见到蓝凪如今的日子过的似乎比自己还要快活一点儿,她久违的感受到了发自内心的欢喜。
虽然这王座并不如何舒坦,可若是自己独享富贵,而本该拥有这一切的小妹却一直颠沛流离艰难求生,那她一定会被愧疚感折磨的喘不过气。
似乎还是觉着有些委屈,陈青鸾接着道:“三年前你大婚,大楚的礼单还是经了外子的手,我也是都看过的,并且还填了东西进去呢,你可分辨出来了?”
蓝汐听完她的话,拉着她往内殿走去,只见厅内十分显眼处有一小几,上面摆放的是明显自异国而来的天青色阔口花盆,其中栽种着一株颇为与众不同的花草,叶片俱是极为纯粹的紫罗兰色,花瓣通透如羊脂白玉,没见过的人怕是会以为这是何处匠人用宝石雕琢而成。
“当初那么小小的一株苗儿,长得这么茂盛,也真难得。”
这诡异艳丽的花,便是陈青鸾额外塞进去的贺礼之一,乃是她自南疆花了不少心力得到的。
当年蓝夫人也曾有过一支,乃是用特别的技艺而保留下来的干花,平日并不曾摆在明面上,姐妹俩在阁楼上玩耍时偶然间看到,还为这花究竟是当真便生的如此特别,还是有人将其他花卉人工染了色而争执了半天。
蓝汐伸出手指,指甲点在花蕊上,沾染了些许几近半透的花粉,轻叹道: “是呀,只是这花总是结不出子实来,所以虽然开得好,可也只得这一株。”
意有所指。
陈青鸾侧头看着她,只见她似乎颇有心事。自己嫁的是个宦官她当然知道,当然不会是特意嘲讽自己的。
果然,蓝汐露出一抹苦笑道:“我一点儿也不想生下那个男人的孩子,可是大臣们似乎有些等不及了。若是你有孩子就好了,偷偷匀给我一个,反正名正言顺的就该是你的血脉才对。”她声音越来越低,如同呓语。
身为帝王,她想要养多少情人,谁也不敢拦着,但若是她还想借助那联姻而来的权势来稳固地位,那么至少第一个孩子,未来的王储,总该是诞生于这场婚姻之内。
随即又无奈地笑了笑,转身过来笑着抬手将指尖银色的花粉涂抹在陈青鸾的眼角道:“谁能想到,你最后自己没出家,反而嫁给了一个神官呢。”
“并不是神官……”
“哎,反正都一个意思。”
姐妹二人同吃同住了几日,陈青鸾同女帝辞行。
“这就要走了呀,以后还会再回来么?”
陈青鸾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会的。”随后又补充道:“只不过路途波折,肯定没法子来的太频繁,不过之后但凡有商队往来,我就给阿姐写信好了,也就不用别人代笔转述,那样太不真切。”
既然她眼下同教廷往来也不密切了,那也就不要再平添这个麻烦。
蓝汐点了点头,信件容易遗失,更容易被人看了去,所以要十分小心,许多话都不敢写进去,却还是聊胜于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