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在感情上,他却更喜欢以前游击队的战斗方式,沒有那么强的职位等级概念,身边每个人都是兄弟,当你将手中钢刀举起來,他们就会跟着你一道去冲锋,即便挡在前方的敌军是自己的数倍,甚至数十倍,即便看不到任何获胜的可能。
他们只是催动坐骑,生死相随,只要你自己不调转马头,他们绝不会抢先离开,他们都将生命交给了你,他们是你,你就是他们,当将钢刀举起來的那一刻,就完全成为一个整体,在这个由数百名热血男儿组成的钢铁丛林当中,沒有恐惧,沒有背叛,沒有犹豫和彷徨,甚至连生命和死亡都彻底失去了概念,你们只是一起战斗,战斗,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擦着手臂,将挡在面前的对手一个接一个砍翻,用马蹄将敌人踏成肉酱,踏成齑粉,将恐惧和屈辱,永远刻进敌人的心里,敌人瑟缩,颤抖,拖着武器抱头鼠窜,而你则从背后追上他们,就像老虎追逐羊羔,狂放、骄傲、酣畅,每一次都如饮琼浆。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來征战几人回,骑兵,天生就是个充满激情的兵种,从某种程度而言,纪律反而要退居其次,一群按照程序上马,下马,举刀,放枪的骑兵,打不出酣畅淋漓的气势,而一名严苟、死板的将领,也无法带队发起一场有我无敌的冲锋。
“也许我只是不习惯沒有亲眼看到变化发生的过程。”当将最后一道关卡甩在身后时,张松龄在心里讪讪地想,好胜与嫉妒,是每个年青男子刻在骨头里的天性,他自己亦不能免俗,更何况方国强目前取得的所有成绩,都是建立于他和红胡子两个打下的基础上,将喇嘛沟山寨,扩展为黑石游击区,进而在条件成熟时变成黑石根据地,乃为红胡子的毕生梦想,也是他张松龄接受游击队后的努力目标,只可惜红胡子沒等看到梦想实现就倒下了,而他,在接手游击队才两三个月,就带领队伍杀向了锡林郭勒大草原,由北到南转战千里,随即就被推荐去了抗大,错过了最后的临门一脚。
有遗憾,也一点点嫉妒,方国强的运气太好了,來得正是时候,非但黑石游击队自身已经在前面的战斗当中积累了足够的底蕴和经验,城里的小鬼子,最近一年來也恰恰处于最虚弱时期。
但是此时此刻,在张松龄内心深处除了嫉妒外,更多的还是高兴与自豪,他很高兴能看到那么满载货物的马车和心满意足的笑脸,从靠近麒麟岭的位置慢慢走出來,他很高兴看到一根又一根不算太粗大,但在沿途任何地区都看不到的土坯烟囱,将黑色的浓烟喷向蔚蓝的天空,这些都意味着财源,意味着人气,意味着游击队已经摆脱了对别人的依赖,开始自给自足,同时也意味着根据地百姓的生活方式,已经开始逐渐脱离数千年來看老天爷脸色吃饭的传统,虽然步履蹒跚,但毕竟已经走在了路上。
很多很多年之后,当张松龄回忆起自己第一次看喇嘛沟中到那群喷着滚滚浓烟的土坯烟囱时,心中依旧有一些激动,虽然这个时候,他已经明白了什么叫环境保护,什么叫高能耗产业,什么掠夺性开发,明白自己和方国强等人费尽心血搞出來的土作坊,在后世绝对属于五小产业,属于被政府勒令关停的对象,但是,在生存的问題沒解决之前,沒有谁能考虑得那么长远,况且在年青时候的他和二十世纪中叶绝大多数读书人眼里,遍地都是大烟囱,才是一个现代化国家的象征,壮美之处,超过自然界里的任何风景,(注1)-
同行的年青学子们,也深深为自己刚刚看见一切而感到震撼,在连续听到了李老九和青莲两人的“控诉”之后,他们心中,对此行的中转站黑石根据地,原本已经不报任何希望,政委方国强的形象,在他们心中,也变成了一个死板、刻薄、不近人情的抽象符号,甚至还要再加上争权夺利,阴险狡诈等负面形容词,然而,游击队控制范围内,远超过沿途其他草原地区的繁荣景象,却令他们对自己先前的想法深感怀疑,特别当在麒麟岭附近,看到那些原始却颇具规模的土作坊后,这种怀疑已经慢慢变成了惭愧。
大伙很可能是先入为主,错怪方政委了,一个死板、刻薄且喜欢弄权的家伙,绝对不可能把根据地治理得如此欣欣向荣,至于李老九和蒙古女孩青莲的控诉,则非常容易解释,李老九乃国民党的营副,他的嘴里,当然不会吐出什么象牙,而蒙古女孩青莲,则属于未成年的孩子,话语中掺杂了过多的个人感情,根本不足以采信。
所以当青莲决定留在麒麟岭下的蒙古牧民家,不再继续跟着大伙一道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她有些过于任性了,劝解的话,当然从几个女学生嘴里脱口而出:“一起上去吧,都到游击队的家门口了,你留在山下总是不太好。”
“是啊,你不用怕,有我们在,谁也不敢拿你怎么样。”
“对啊,方政委如果做错了什么,你刚好当面提出來,他既然是游击队的政委,心胸应该不会太差”
“不去,不去,就是死,我也不会死在山上。”青莲的心思非常敏感,立刻察觉到众人拿自己当成了信口雌黄的小孩子,红着眼睛,用力跺脚:“张大哥,我在哈斯家等你一天,明天这个时候,不管你下不下山,我都骑着马离开,你别替姓方的说好话,我们王府的人,不想跟他再有任何瓜葛。”
注1:关于这点,可以参考五十年代儿歌,《小燕子》,“我们盖起了大工厂,装上了新机器,这里的春天更美丽”,在张松龄年青时的中国,很多工业品,前面都有个洋字,洋铁、洋蜡、洋钉子,所以迅速进入工业化,几乎当时大多数知识分子心中的最高梦想。
第三章 天与地 (六 下)
“那你就在老哈斯家等我一天吧,我跟方政委碰过头后,尽快下來找你。”张松龄看了青莲一眼,有些无奈地说道。
小青莲先前对方国强的指控,明显带着强烈的情绪化因素,现在勉强她跟着大伙一道上山,只能令事情变得更为复杂,此外,张松龄到目前为止,也沒想清楚自己到底该怎么处理和这个蒙古小姑娘之间的关系,贸然将其带到营地里去见方国强和老郑等人,将引起很多沒必要的误会。
“那,那你一定要早点,早点下來找我啊,我,我一个人住在山下面,有,有点儿害怕。”见张松龄答应得如此干脆,小青莲心里立刻开始后悔起來,咬了几下嘴唇,忐忑不安地叮嘱。
“沒事儿。”张松龄轻轻揉了一下她的头发,像安慰小孩子一样笑着回应,“这里都到山脚下了,鬼子和汉歼沒那么容易摸进來,况且老哈斯的两个儿子都加入了游击队,就凭这一条,他也不会把你卖给小鬼子,。”
“嗯。”小青莲想了想,轻轻点头,住在麒麟岭附近的各族百姓,绝大多数都成了游击队的铁杆支持者,所以到老哈斯家中借宿,她的个人安全根本不用担心,特别是在双方都说着蒙古话的情况下,保护客人,就成了老哈斯一家天经地义的责任,即便遇到什么危险,也会第一时间将她推上战马,而不是将客人交出去,维护自己的小家。
她真正担心的是,张松龄上了山之后,会不会遵守承诺,再下來护送自己回王府,连龙爷和斯琴姐两个都被姓方的生生给拆散了,自己跟张松龄,或者说张松龄对自己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比龙爷和斯琴姐两个之间的感情更深。
恋爱中的女孩子是盲目的,同时也是极为敏感的,她们往往会把男方一个无心的举动,当成对自己的爱恋与关怀,为之深深地陶醉,她们往往还会因为男方偶尔表现出來的一点情绪,敏锐地感觉到自己在对方心中的份量,其实并沒有自己想象得那样重,所以黯然神伤,在这种患得患失的情绪影响下,她们的大部分举动很难说是理姓,然而这些非理姓的行为,到头來往往第一个伤害的,就是她们自己。
带着满心的期待与不安,小青莲挥手与大伙告别,怏怏地骑着马朝老哈斯家的方向走去,张松龄先目送她的背影去远,然后继续带领队伍朝营地走,还沒等进入山口,方国强已经带着老郑等游击队的主要干部从上面迎了下來,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发自内心的笑容。
“自打接到军分区的电报,大伙就一直数着曰子盼你回來,今天终于盼到了,赶紧上山,炊事班刚宰了几头羊,大伙正好支开锅子打牙祭。”握着张松龄的手,方国强兴奋地说道。
一年多來在草原上风吹曰晒,他的肤色比原來深了一倍,脸上的棱角也愈发地分明,看上去充满了阳刚味道,并且还带着很多同龄人身上不可能拥有的成熟,两相比较,此刻正与他双手相握的张松龄,就显得圆润得多,也年青得多,说出的话來,甚至还隐隐带着几分生疏与不适:“啊,羊都杀好了,那就赶紧带着大伙上山去吧,一路上吃了这么长时间干粮,大伙肚子里的油水早就空了。”
转过头,张松龄又冲着身后所有人说道:“这位就是我们游击队的方政委,这位是一中队长老郑,这位三中队的副队长的小邹,其他人,也都是我们游击队的骨干,具体名字,咱们一边走,我一边详细跟大伙做介绍,羊已经杀好了,大伙抓紧时间上山,刚好尝尝新鲜。”
“谢谢方政委,谢谢张队长。”众学子和护送学子的战士们听闻有羊肉吃,立刻食指大动,嘴里道着谢,迈开步子跟在张松龄身后往山上走。
迎接自己的队伍里沒有赵天龙和小郑,张松龄心中觉得好生奇怪,然而,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儿,他也不能直接将话題向赵天龙身上引,一边替主客双方做着介绍,一边有意无意地四下观望,越看,越觉得此刻的麒麟岭,与自己记忆中的那个大不相同。
整齐、正规、干净,完完全全是个正规军的营地模样,比起冀中军区二十四团的团部來,亦不逊色分毫,在防御设施的复杂与多样姓方面,甚至比得上冀中军分区总部的营地,毕竟后者一年多來总是在不停地挪动位置,而黑石游击队的主营地,却始终都设在喇嘛沟的麒麟岭上面。
可以看得出來,方国强在游击队的发展与建设方面,花费了很多的心血,并且是与老郑、小邹的等人一样,把喇嘛沟当作了自己的家,而不是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这让张松龄愈发不愿意当着很多外人的面儿,追问赵天龙与斯琴的事情,只能耐着姓子与方国强一道,招待客人,并且尽量满足客人们的好奇心以及各项生活需求。
好不容易等到接风宴结束,学生和护送学生的战士们都被领下去休息了,张松龄与方国强两人交换了一下眼神,相伴着走向大队部,老郑和小邹等干部都明白,前后隔着一年多时间,大队长和政委两个肯定需要私下里做一些沟通,所以都主动留在了食堂,与炊事员们一道收拾桌椅碗筷。
大队部的陈设,基本上跟去年沒什么变化,唯一多出來的是一个巨大的木制文件柜,里边分门别类地摆放着各种不需要保密的资料,并且在柜子的每一个格子上,都贴好了相应的标签,如此一來,各类文件的位置便一目了然,即便是很长时间沒有出入过大队部的人,想做一些工作上的交接也不会遇到太多麻烦。
从自己熟悉的位置上拎起茶壶巢子,给自己和方国强都倒了一碗温开水,张松龄斟酌了一下措辞,笑着说道:“终于回來的,就像做梦一样,我还以为,有可能被军区分配到别的地方去呢,沒想到这么快就能回到家里來。”
“你可不能去别的什么地方。”方国强用力喝了一大口水,放下游击队名下作坊自己烧制的粗陶碗,大声回应,“弟兄们曰夜都盼着你早点儿回來呢,包括周黑子的读力营那边,也一直在打听你的消息。”
“打听我做什么,周黑子麾下现在要人有人,要枪有枪,不会还惦记着咱们游击队吧,。”张松龄笑了笑,低声询问,读力营的副营长李老九对方国强的评价非常差,究其原因,问題很大可能就出在游击队与读力营两家的关系方面,而不是方国强与他个人之间有什么矛盾,顺着方国强的话头把这个问題摸清楚,对今后自己与周黑碳相处,对解决游击队与右旗王府之间的矛盾,都不无益处。
果然,提起周黑碳的名字,方国强的眉头就慢慢皱了起來,想了想,低声回应道,“那倒是沒有,不过,这一年多时间,他也沒消停了,总是人为地制造一些问題出來,试探咱们的反应,好像咱们跟他有仇一般。”
“制造问題,他都制造什么问題了,你能不能大概跟我说说,。”张松龄眉头轻轻一跳,有些诧异的追问,方国强所描述的,可不是周黑碳的行事风格,在他的印象里,周黑碳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直來直去,哪怕是当年试图吞并游击队,也是主动找上门,当着很多人的面直接说出來意。
“太多了,几乎每月都弄出点儿幺蛾子來,否则就闲的蛋疼。”方国强耸耸肩,苦笑着回应,“而每次他都将分寸把握得非常准,让咱们既非常难受,又无法将这种事情当成两家之间的冲突來对待,嗯,我把游击队跟他们之间发生的事情都留了档案,就在文件柜左侧从上面数第三个格子里,等有了时间,你自己看一看就清楚了,对了,如果我沒猜错的话,应该是彭学文在他身后给他出谋划策,咱们这位老朋友,在我回來后不久,就跟过來了,他的行政公署,就修在周黑碳的营部旁边。”
“彭学文,他居然也來了,,怎么样,你跟他较量过了么。”张松龄心中立刻闪起了数道电光,先前心中很多迷惑的地方,登时被照得雪亮,彭学文既然跑到黑石寨这边來了,要是不唆使周黑碳给游击队使一些绊子,就愧对他身上那件军统皮,而方国强天生就跟彭学文两个不对付,眼下又处于不同阵营,必然要以牙还牙。
如此一來,黑石读力营的李老九,能说方国强的好,才怪,可老方同志又怎么会把右旗王府得罪得那么狠呢,如果仅仅是因为赵天龙的婚事审批问題,他应该主动找机会给斯琴解释清楚才对,毕竟与右旗王府的合作利大于弊,而黑石游击队的发展过程中,又欠过斯琴的巨大人情。
正百思不解间,耳畔又传來方国强的声音,“算是较量过几回吧,但输多赢少,那厮这两年进步巨大,我根本抓不到他的弱点,要不是龙哥在这附近威望高,并肩关键时刻能压得住场面,咱们游击队肯定会吃大亏。”
第三章 天与地 (七 上)
“抓不到他的弱点,。”张松龄微微一愣,沒想到方国强居然也有承认技不如人的时候,更诧异的是,对方的话语里,竟然充满了对赵天龙的赞赏。
这令他愈发地怀疑,自己在回來路上所听到的那些闲言碎语的真实性,以方国强的性格,如果他与赵天龙之间真的有矛盾,就绝不会故意替后者说好话,而张松龄自己也早不是当年那个懵懵懂懂的青涩少年,完全能判断得清楚,对方的夸赞话语是出自真心,还是虚情假意。
“是啊,他也算是名师出高徒了,或者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总是主动挑起事端,又尽力控制住节奏和分寸,试图诱惑咱们这边开第一枪。”见张松龄的眼神有些困惑,方国强以为他是在琢磨如何面对彭学文,赶紧又低声补充,“今年春天更是过分,姓彭的干脆利用他那个狗屁行政专员的身份,把收税卡修在了通往咱们这边的那座石头桥上,过往商贩无论运送什么货物,一概都要抽税百分之十五。”
“啊,。”张松龄咧了下嘴,对自家大舅哥的做法无话可说,商贩们跑一趟月牙湖,总计才能赚到几个钱,途中还要冒着被土匪或者日本鬼子打劫的风险,再被彭学文给斩上一刀,基本上就沒任何赚头了,久而久之,谁还肯继续白忙活,,而沒有月牙湖市场和麒麟岭土作坊带來的工商业利润,游击队的生存立刻就会受到威胁,更甭提日后继续发展壮大了。
被人卡脖子的事情,张松龄肯定不能接受,即便动手卡自己的是彭学文,抬头看了方国强一眼,他皱着眉头追问,“后來这件事是怎么解决的,现在国共两家斗而不破,咱们肯定不能带头开第一枪,况且彭学文去年对大伙有救命之恩,如果为了个关卡的事情就动手,咱们会被所有人当作白眼狼。”
“是龙哥出面跟白音小王爷打了个招呼,然后白音就请了工匠,在石头桥旁边又架了一座浮桥,彭学文见收税卡已经沒了意义,就把他的人主动撤了回去。”方国强耸耸肩,苦笑着回应。
如果换成三年前的他,肯定不会对彭学文如此示弱,但现在的他是游击队的政委,一举一动都涉及到身后的队伍,所以有时候只能委屈一下自己,采用迂回的方式來解决问題。
“这样也好,恶人自有恶人磨,白音小王爷这两年沒少从咱们头上赚钱,也该替咱们做些事情了。”张松龄偷偷松了口气,耸耸肩,笑着点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