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下午最空闲的时间, 福来客栈的老板坐在大堂内, 看见黎柳风两人下楼, 便笑着招呼道。
黎柳风点了点头, 道:“不知道老板可有什么推荐的去处?”
福来客栈的老板笑呵呵地道:“说起咱们临州,在酆都大帝没有大驾光临之前,最出名的就是那‘真心桥’了。”
池絮:“真心桥?”
“没错。”老板点了点头,“那可是月老接受了老百姓的祈愿,特地下凡建造的,专门用来鉴别情侣的真心。凡是往那桥上走过的情侣啊,若不是真心相爱, 就肯定有一方会掉进水里去。”
听起来挺厉害的, 不过既然是鉴别情侣的真心,那对她而言就没什么用了,池絮便问道:“还有别的吗?”
“还有就是北阴酆都大帝走过的那条街了。”老板一指门口, “你们看,现在还有好多人在来来回回地走呢,我看啊,要不了多久, 地砖都要被磨亮喽。”
池絮笑出了声, 觉得这老板说话怪有趣的。
“再有呢,就是春风楼了。“老板正色起来,详细介绍道, “他家的冰镇甜汤味道特别好,入口冰凉清爽,甜而不腻,大人小孩都爱喝。今日的天气还不算太热,若是在炎炎暑日里,叫他们家伙计送上两碗,那滋味,啧啧,可以说赛过活神仙了!”
两人谢过老板,决定先随便走走,一路往春风楼去尝碗甜汤,出门时跟一名蓝衣男子擦肩而过,听见那男子极为熟络地跟谁打招呼道:“我回来了!”
老板远远朝他挥了下手:“公子去哪逛了?”
“嗨,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姓包名达亭,你叫我小包就行了。”那蓝衣书生在老板边上坐下,继而摇了摇头,“唉,果然运气不佳,酆都大帝不是那么好碰见的——对了,方才出去的那二位是谁呀?看着有点脸生。”
老板道:“哦,那是今天早晨来住店的两位客人。”
“哦……”包达亭望着两人远去的背影,只见男子身姿清越,女子娇俏可爱,两人走在一块儿,很是赏心悦目,只是不知为何,那男子给人的感觉总有些熟悉。
这时候,老板压低了声音,有些神神秘秘地道:“我跟你说啊,这两位客人可不一般哟。”
包达亭来了兴趣:“哦?怎么不简单?”
老板道:“他们两人身边,带着好些个飘来飘去的纸片人。那些纸片人可聪明了,什么都会,对他们服服帖帖的——我估计是哪个降妖世家里出来的吧。”
寻常富贵人家的公子哥儿和小姐,出门都是要带缚妖绳的,哪能像他们那么大大咧咧,都不怕妖怪跑了。老板料定他们必有些本事。
“纸片人啊……”包达亭若有所思,那边老板兴致勃勃地道:
“对了小包,你会喝酒吗?要不晚上咱们小酌几杯?”
电光火石间,有一个人影在包达亭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猛地站了起来,顾不上回答老板的话,急急忙忙地跑出了门。
老板很疑惑:“不能喝酒就不喝呗,又不会逼你喝的,小伙子跑什么?”
·
钱府大院内,正在举行一场招魂仪式。
一名头戴发冠,身着长袍的男子端坐在地上,闭着眼睛,一手竖立在胸前,口中念念有词。
他背后摆着红布覆盖的香烛案台,上面摆放着一柄宝剑,一副骨牌,几样水果,还有一只空空的蛐蛐笼。
钱府老爷和夫人早早地屏退了家丁仆役,正站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作法。
这位自称出马仙的男人是今日早晨出现在钱府门口的,当时钱夫人正在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诉酆都大帝是个骗子,收了香火却不放人,哦不,放鬼,便听得上空有人慢悠悠地道:“非也非也,酆都大帝已经放出了你家儿子的魂魄,只不过,因为你家儿子喝了孟婆汤,把前世之事都忘了,这才在回程时迷失了方向,迟迟未归。”
钱夫人闻言,半信半疑地抬头,便看到一名身着黄色镶黑宽边长袍的男子,背光站着,身形十分干瘦,蓄着长长的胡子,风吹来,衣袍便飘飘荡荡,显得颇有仙风道骨。
钱夫人擦了擦泪,死马当作活马医般地问了一句:“那您有什么办法吗?”
那出马仙说,要想召回她儿子的魂魄,便要在府邸大院内摆好供奉台,不过,上面不放别的祭祀用品,而是放一香一烛引路,再放上钱公子生前最喜欢的东西招魂,最重要的一点,是请他作法,如此便可以将迷路的钱公子鬼魂请回家。
他要的银钱并不算多,钱夫人走投无路,跟钱老爷一合计,便请他来试了一试。
此时,二人见那出马仙翘着兰花指,坐在地上叽叽歪歪了半个多时辰,自家儿子也没回来,不禁心生疑虑。
钱夫人嘀咕道:“他靠不靠谱啊?真能召回咱儿子的鬼魂吗?”
钱老爷也小声道:“我觉得他挺有样子的,再看看吧。我已经吩咐了家丁,让他们在门口候着了,一有不对劲,立刻就能进来把他抓了。”
“还是老爷聪明。”
……
与此同时,钱府的五六名家丁正站在门口。一开始,他们还严阵以待,随时准备进去抓人,可后来见半天没有动静,便开始唠嗑了,甚至有人不知道从哪里摸出来了一把瓜子,大家嗑得非常开心,将保安团队活生生地变成了茶话会现场。
茶话会的大爷们谈到了子女科考问题,又聊到了昨日赌马,心情如何如何悲痛,最后不知谁深深叹了口气,道:“我家老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大概是叛逆期来了,最近非嚷着也要养妖怪——那妖怪多贵啊,能是我们普通人家买得起的吗?”
说话间,几人看见不远处一男一女并肩走过,稀奇的是,两人身上都粘着好些个纸片小人,仔细一看,还会动会飞的,颇为有趣。
他们正纳闷那是什么东西,便看到那女子回望过来——看模样,也就约莫十七八岁,面容俏丽,看着十分舒服。
她看着这边,轻轻地“咦”了一声。
有个家丁便道:“小姑娘,什么事这么奇怪?”
池絮指着钱府上空冒起来的轻烟:“里头是有人在烧东西吗?”
那家丁走出来几步,抬头一看,笑了:“这是我们府上有出马仙在做法事呢,不是烧东西。”
“哦……出马仙。”池絮将这个名字念了一遍,觉得好像在哪里听过,便听见黎柳风道:“在赵家村替那老妇人抢魂的,好像就是一位出马仙。”
池絮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耳熟呢!
那里头这个,会是在赵家村行骗的那个吗?
正这样想着,从钱府门里走出来几个人,正是钱夫人、钱老爷和那出马仙。
出马仙的黄黑长袍被钱夫人和钱老爷扯成了一米长,他的脚却已经往台阶下迈去了,便走便道:“老爷夫人不必如此客气,我这也是举手之劳,举手之劳。”
“我呸!”钱夫人道,“你这臭不要脸的,分明就是个骗子,我问你,我儿的魂呢?”
家丁一看这架势,就知道自己有活要干了,先前跟池絮闲聊的家丁也赶过去,拦在了那出马仙的面前。
“夫人,话不能这样讲。我已经尽力了呀!可您儿子说,他不想回家了,就想在这天地间做一条孤魂野鬼,那我有什么办法!”出马仙还颇为理直气壮,“难道您府上请大夫,大夫没将病治好,就可以不给诊费了吗?”
说话间,死死地捂住自己的胸口,看来所谓的“诊费”就在那里。
钱老爷不跟他胡扯,只道:“你将钱还回来,我们就不报官了!”
“天哪,我还想报官呢!”出马仙哀嚎,走投无路间四下张望,恰好便看见了站在一旁的池絮和黎柳风。
“哎,那边的公子和姑娘,来说说理啊!我真的不是骗子,而是如假包换的出马仙,领我进门的是白岳山洞顶真人,不信你们可以去查的!”
黎柳风迈步过去,微微蹙眉,似有所思:“出马仙?我听闻,赵家村有一户人家,儿子原本去世了,可后来请了一位出马仙,便将魂魄从黄泉路上抢了回来,让她儿子起死回生——那人莫非是你?”
“对对对,就是我,就是我!那大娘儿子摔下悬崖死的对不对!”出马仙如逢救星,心道这可真是送上门来的友军,“钱老爷,钱夫人,这下你们相信了吧?”
钱老爷和钱夫人面面相觑,仍是有些犹豫,便听得先前开口那位男子道:“那便对了,那位大娘说,家财叫这人一卷而空,末了换回一个痴傻的儿子,没几天便又去了。从此逢人便道,万万不可再信出马仙。”
出马仙:“……”
这可真是猝不及防!
他原本只是听说这钱府的老爷夫人人傻钱多,便来碰碰运气,谁知道最近运气那么不好碰,反倒碰见个知根知底的路人!
“这下你还有什么话说!”钱夫人怒目圆睁,“来人呐,把他给我捆起来,送到官府去!”
一时间,家丁的呵斥声和出马仙的求饶声混在一起,钱府门口分外热闹。
黎柳风与池絮站在一边,相视轻轻一笑。
池絮心里有一股暖意荡漾开来——说起来,这大概也算是她下凡以来,做的最大的一件好事了,多亏黎柳风机智。
远离人群的地方,钱府拐角处,日光倾斜下来,在地上投射出了一个高高壮壮的影子。影子的主人贴墙站着,屏息凝神,悄悄探头张望,炸了毛般的发型分外显眼。
他盯着钱府门口数秒,似是有些不甘心,最后叹了一口气,垂着头离去了。
☆、第三十回
包达亭一路跟在两人的后面, 都没什么机会看见那名男子的正脸。
在钱府门口的时候, 那名男子倒是转过脸来了——不过说来惭愧, 包达亭虽然自称是三界上下独一无二的消息小灵通, 可偏偏是个近视眼, 稍微隔上一段距离就看不清人, 他又担心暴露,自然不敢凑近了瞧,便一路这样藏头露尾地跟到了春风楼里。
直到门口的小二招呼他入座,他才回了神,忙叫小二小声一点,猫着腰窝进一个最偏僻的角落坐下,随便点了一碗甜汤, 目光一路都没离开过自己的跟踪对象, 非常尽职尽责。
小二拿了单子正要走,忽而发现这位客官似乎有点“醉翁之意不在酒”——他从刚进门开始,目光就一直在跟着谁转, 连菜单都没怎么看。
小二不免心生好奇,顺着这位客官的目光看过去,便看到了不远处临窗坐着一对年轻男女,正一面看菜单, 一面有说有笑。
而这边的客官就显得很可怜了, 不但形单影只,而且紧紧盯着那两人,皱着眉毛, 表情看起来似乎十分严肃不悦。小二每日迎来送往多了,锻炼出了丰富的想象力,见状立刻脑补出了一桩爱恨情仇的狗血大戏,料定这位蓝衣客官是捉奸来的。
他再看看那窗下的男人,见其英俊潇洒,气质非凡,便摇了摇头,心道:这可真是完败。再看包达亭的目光,不禁多了几分同情。
包达亭察觉到边上有人,狐疑地抬头:“你怎么还没走?”
小二这才反应过来,忙连声应道:“这就去这就去!对了客官您要几分甜?”
“随便吧。”
包达亭撂下这几个字,便继续扭头,眯起眼看那窗下的男子,越看越觉得眼熟,心想应该找个什么机会过去仔细瞧上一瞧才是。
·
池絮托腮望着窗外,淡淡的天光穿过稀疏的树叶,将她整个人笼在里边。她睫毛纤长,根根可数,垂下来遮住了眼里眸光,似有心事。
“阿絮。”
她偏过头:“嗯?”
黎柳风看着她:“我觉得,你似乎有些消沉。”
池絮轻轻地“啊”了一声,嘀咕道:“这么明显吗?”
黎柳风笑了:“你藏不住心事。”
“我是在想一件事。”池絮起了个头,又顿住了,不知道怎样才能将自己的心情完全表达出来,“你先前说过,投胎转世的人,即便与上辈子的亲人擦肩而过,也不认识他们。”
黎柳风应道:“嗯,阿絮想到了什么吗?”
“我在想我以前认识的人。”池絮轻声道,“在他们眼里,我是不是跟死了一样呢?”
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便有一些酸涩。那些被她忘掉的人,会记得她吗,会……跟钱夫人还有钱老爷那样,想要她回去吗?
她茫然的目光望着自己,黎柳风心里微微一动,开口道:“阿絮,其实没有记忆,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过后等你蓦然回首,发现那人是旧时相识,岂不是双重的惊喜?”
池絮眨了眨眼,不是很明白:“可是,如果我想起那个人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呢?”
“不会的。”黎柳风声音很温柔,却又很坚定,察觉到情感已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他笑了笑,“阿絮,不瞒你说,我算命也很准的,算出曾和你相识的那个人,不会弃你而去。”
他放在桌上的手,手指微微蜷起,攥紧。
阿絮,我等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