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那时候他再徐徐图之,接了太后留下的人脉,总还能有机会的。所以方才他坦然坐在席上,对旁人的议论毫不理会,成大事者岂能在意眼前的名声,一旦登上帝位再掩饰太平也来得及。
可是,他没想到顾青居然真的调来了精兵,眼下李念手中的叛军这样快就不敌了,局势突然大变。
方才听说东阁门已经被攻打之时,他就想要悄悄离开席上,只是李念让人看住了他们,到这一会就是想走也来不及了。
手持唐刀的兵士已经到了他跟前,毫不留情地一把拽着他就往外边拉扯而去。
李密与顾青带着骑兵直冲到了太极殿的玉阶前,却是停下了脚步,并不就急着冲上去拿下李念,他们向着左右退开几步,身后的兵士们也都策马向左右退开去,露出了被围在当中的一辆马车来。
马车并不起眼,只是撩开帘子下来的人却是让所有人都吃惊,徐司言扶着一身明黄凤袍的太后下了马车来,一步步在兵士的护卫下向着李念走来,她身后跟着的是顾明珠,贤王妃还有从洛阳赶回来安平公主。
叛军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情形,被逼的一步步后退,退到了太极前再也没有了退路,只能将李念与圣人、李裕几人团团围住,准备作最后的挣扎。
李念却是拨开人群,接过兵士手中的刀,指着一旁已经没有半点人色的圣人:“袁氏,你若肯退出去,顺应天命,我便饶了他们的性命。”
他冷冷看着太后:“当日我母后为先帝元后,你不过是太宗身边宫婢出身,若非我母后可怜你孤苦无依,容许你回宫留在先帝身边,你能有如今的身份?不曾想你恩将仇报,竟然陷害我母后,逼得我远走陈留,今日我不过是要回原本就属于我的东西。”
他再也不用掩饰心中的恨意:“你若是敢再轻举妄动,我就杀了他们。”
太后看了一眼瘫软在兵士手中的圣人,还有一旁满脸不安努力挤出愤怒的李裕,慢慢开口:“宣诏。”
徐司言大步上前,站在兵士之中高声向着殿前或是跪伏或是躲避在一旁的众臣宣读凤诏:“……叛臣李念犯上作乱,意图谋逆,实罪恶滔天难赦,天下得而诛之,令骠骑大将军顾青领兵平叛,安定社稷之危。”
这一道诏谕让所有人都惊呆了,没有人想到,圣人与贤王都还还在李念手中,太后居然毫不犹豫,命顾青立即平叛,那李念会如何?
所有人都把目光望向李念。
李念那张俊秀的脸上此时只有扭曲,唐刀狠狠架在了圣人的脖子上,咬牙切齿:“你难道连他们的性命都不顾了?”
“他们可是你亲生的,你也不管他们的死活了吗?”
这一句话还是牵动了一丝情绪,太后闭了闭眼,再睁开的时候却又是一片清明,冷冷道:“国贼人人得而诛之,还不动手更待何时!”
她话音落时,身后顾青带着兵士们已经抽出刀剑,向着李念与叛军冲杀过去,李密护着太后退了下来,顾明珠也忙上前扶着太后。
太后脸色如常,只是手却是微微发着颤,她自己似乎没有觉察,只是死死咬着唇,一步步往下走着,不去看身后哭嚎着求着她救命,求着她命大军退下的圣人,还有高呼自己是被逼的李裕,一步步走下玉阶去。
第493章 残局
厮杀混乱过的太极殿已经遍地狼藉,虽然冲洗过,但那一股子血腥味还是挥之不去,还有摆在殿前的华盖榻席未来得及收起,一切都格外萧索。
大殿之上,太后高坐在上席,垂着眼拨弄着手里的佛珠,听着徐司言的禀告。
“叛军尽数被拿下,陈留王也已经被暂囚在慎刑司,等着大理寺的押解。”徐司言轻声细语给她揉着额角说着话,“太师府与右仆射府已经使了金吾卫前去了。”
郭晟到最后仍不敢相信,自己的最后一搏却成了送郭家走上不归路的催命符,他被拿下之时便厥了过去,至今还不曾醒过来。
太后闭上了眼,许久才睁开:“附逆也是大罪,郭家历经三朝,却还有不臣之心,不能留。”
语气并不比平时高上多少,却让徐司言不由地绷直了身子,忙道:“是。”
只是她停了停,又道:“乱军之中圣人背上被叛军砍伤,已经让医官救治,如今还不曾醒过来。”
“贤王殿下不曾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也请医官看了。”
她小心翼翼地说着,只怕太后会担心过度。
可没想到的是,太后连眼皮都不曾抬过,冷淡地道:“有医官看着就好。”
徐司言一时不知该如何说下去,只好低着头。
“让顾青进来吧,还有明珠,我有话要吩咐。”太后的话并没有在那两位身上多停留一分钟。
待到顾青与顾明珠进来,太后看着他们道:“长安防卫已经不堪一击,经此一事,朝臣百姓也都是人心不安,还是要尽早整顿宫中与长安的防务才是。”
顾青看了一眼顾明珠,抱拳拜下:“臣领命。”
他带回来的除了自己的亲卫,还有顾明珠从贤王手中抢来的五千精兵,来之前顾明珠要求他想法子把这五千精兵想法子留在长安,她还有别的用处。
顾青想到这里不由地皱眉,顾明珠的那五千精兵他已经亲自看过,的确是骁勇非常,若是留在长安,真要用起来真能掀起一场大风波,说不得再一次叛乱都有可能。
他不知道顾明珠究竟做什么打算,但他相信顾明珠,她虽然看着冷淡,却始终不曾丢下顾家。
顾青领命下去了,顾明珠留在了殿中,太后拉着她叹气:“说起来也是我耽误了你,原本打算你从博陵回来,就要给你选一门好婚事赐婚,让你风风光光嫁出去,也不用在宫中受皇后的气,我也能安心。”
“可是没想到,偏偏又……”太后摇头,无奈地道:“只怕是还要留你一段时日才好。”
顾明珠没想到太后竟然有这样的打算,她却半点消息也没得到,心里顿时一惊,忙道:“娘娘厚爱,只是我还不曾……”
太后看着她笑了:“你妹妹都已经嫁入显王府有些时日了,你的婚事我也不能再耽搁了,想要好好替你挑一挑的,这些时日也有不少人跟我提起来呢,终究是我看上的人,一家有女百家求,是再好不过的事。”
顾明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低了头听着太后说话。
好在太后如今的心思也不在这件事上,她又正色道:“圣人受伤,朝中群龙无首,我只能把心思都放在朝中之事,宫中之事还要你多费心。”
“皇后才得了封后诏谕没多少时日,就被叛军拿住了,如今让人送回了甘露殿,只是身子怕是有些不济事了,你替我过去瞧一瞧,还有贤王妃,贤王府已经送了消息来,说是就这两日的功夫了,也过去瞧一瞧吧。”太后说起皇后与贤王妃来,脸上没有什么神色,语气也没有什么温度,十分冷漠。
顾明珠心里却是复杂,她回忆起了那一日去贤王府看见的吉娜,那副病得脱了形的模样,实在是看不出是当初嫁入长安时候满是生机活泼的异域公主,没想到她这样快就已经要撒手人寰了。
她低声应着,看着徐司言进来禀报朝臣求见太后,她悄然退了出去。
岑芸与岑三夫人还在偏殿等着她。
岑芸还是被救了下来,岑侍郎也最终没有殉国,岑三夫人那一颗已经要扑出来的心终于放回了胸口,只是还不是松一口气的时候,岑芸终究是李念的王妃,差一点被立为皇后,岑家只怕难逃附逆的干系,她不由地又担心起之后的事来了。
在她乎悲乎喜的时候,顾明珠进了偏殿来。
岑三夫人顾不得还有宫婢在,上前给顾明珠见礼,含泪道:“岑家上下感念郡主大恩,还请郡主受我一礼。”
说着就要拜下去,顾明珠忙拉住她:“夫人这是做什么,我不曾做过什么,是芸娘福泽深厚,平安无事便好。”
顾明珠虽然这么说,岑三夫人却是知道的,方才在混乱之中,有几位兵士特意上前护住了岑芸,在乱军之中救下了她,还有岑侍郎也是被人带出了叛军的手中,这一切若是没有顾明珠的安排,是绝不可能如此顺利平安的。
她心里是真的对顾明珠感激不已,先前因为岑芸对顾明珠的芥蒂,她还担心顾明珠不会理睬岑家的事,可是顾明珠却终究还是帮了忙。
顾明珠安抚了她几句,才走到岑芸跟前坐下了,望着她:“芸娘,你可想明白了?”
岑芸身子一震,一直垂着的头终于慢慢抬起来,看着顾明珠沉静如水的目光,心中一痛,片刻之后才说出话来:“你们要如何处置我?”
看着岑芸满是防备绝望晦暗的脸,顾明珠心里不是不感慨的,当初那个笑盈盈拉着自己喊着明珠,无忧无虑的善良的岑芸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究竟是世事弄人,还是执着自误。
她叹了口气,望了望岑三夫人,才又与岑芸道:“他必然是要按律问罪,岑侍郎拼死抗逆的事娘娘也已经知道了,岑家不会被牵连,只是芸娘……”
她望向岑芸,就算岑家不会获罪,但岑芸是李念的王妃,李念获罪被除去宗室籍,她自然也就不能再是王妃,也不能像寻常被休弃和离的妇人那样大归回娘家,她必须有个去处,也算是一个交代。
第494章 迷途知返
岑芸脸色茫然,泥雕木塑一般的脸上无喜无悲,望着顾明珠许久,才低声道:“我听你们的就是了。”
岑三夫人咬着唇望着女儿,好一会才转头与顾明珠道:“若是娘娘恩准,我们送了芸娘回上郡岑氏族里,那里有家庵,她也能在里面清修度日。”
她话说得艰难,实在是心里不舍,若非不得已,谁愿意送女儿去家庵,如此只怕岑芸这一生都无法再像别的女子一般幸福平顺地度日了,纵然日后能够出了家庵,也不过是在族里清苦度过一辈子了。
顾明珠看着岑芸那已经憔悴到枯槁的脸,心里也不好过,低声道:“或许过些时日吧,过些时日能好些……”
待陈留王的事渐渐平息,人们不再记着与他相干的岑芸,再为岑芸选一个可靠的去处,也不用再自苦下去。
岑三夫人再也忍不住哽咽起来,别过脸去抹着泪。
顾明珠陪着她们坐了许久,这才起身出去了,让她们母女好好说话。
皇后被安置在掖庭一处偏僻的宫殿里,原本是宫婢们的住所,只是因为她被叛军关在这里,又实在是病得太重,无法再送回内宫去,只能暂时安顿在这里。
顾明珠带着宫婢进了殿中,才一进门就被那股子陈腐的霉味熏得皱了眉,顾明珠摇了摇头,进了殿中,殿中的宫婢齐刷刷拜了一地,她摆了摆手:“起来吧,娘娘的身子如何了?”
还不等宫婢回话,她已经看见躺在榻上的皇后,凹陷的眼窝中一双昏黄的眼,正死死盯着她,看着她到跟前,好一会才张口:“郡主你来了?”
顾明珠轻轻点点头,上前屈膝行礼:“皇后娘娘。”
看着顾明珠依旧明艳的脸,皇后干瘪的脸上露出一丝苦笑,艰难地道:“我已经是将死之人,是不是皇后又能如何,倒是郡主还是光彩如故。”
她忽然凝了神,望着顾明珠,用尽力气道:“他呢?”
顾明珠有些糊涂,不明白皇后问的是谁,疑惑地望向一旁的宫婢,宫婢不安地挪了挪身子:“娘娘时时记挂着圣人,使了人去打探圣人的消息。”
顾明珠这才明白过了,轻叹口气:“先前的乱战之中,圣人被叛军所伤,已经命太医署医官去救治。”
只是情形如何,她也不知道,只能等着消息。
可是她没想到的是,皇后突然暴怒起来,猛然坐起身来狠狠踹打着床榻:“他为何还没死,他如何还活着,他该死!该死!”
额上青筋暴出咬牙切齿狰狞的模样将顾明珠与宫婢都骇了一跳,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皇后却还是不肯罢休,伸着手向着空气里抓挠着:“他该死,他为了活命,什么事都能做……就是个,是个畜生……”
顾明珠心中大吃一惊,看着皇后那一副癫狂了的模样,顾不得多说,只是回头望向一旁的宫婢们:“娘娘病糊涂了,还不快扶娘娘歇着。”
她眼风扫过,宫婢们这才回过神来,忙忙上前连劝带扶,将僵直着身子的皇后按在榻上,不敢让她再喊出什么来,不然只怕她们也要获罪。
看着躺在榻上还在挣扎满是恨意的皇后,顾明珠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会让皇后这样恨着圣人,宁可冒着死罪也要在弥留之际如此唾骂诅咒,一心盼着她死。
她也知道在这里是不好多问,便安抚了皇后几句,这才带着宫婢出了掖庭。
才要回太极殿回话,却在殿前已经见到了太后的马车,她扶着徐司言正从殿中走出来,见到顾明珠开口道:“你回来了,就随我一起过去吧。”
顾明珠不明白是要去哪,陪着太后上了马车,才听徐司言低声道:“陈留王与贤王要求见娘娘。”
顾明珠眨了眨眼,叛乱平定之后,陈留王被关进了慎刑司,贤王却是被软禁在百福殿中,太后既没有发落他,却也没有放了他,好像忘记了这个人一般。
这样的情形实在是有些熟悉,让人不禁想起如今已经被送去废宫中再无人问津无人记起的魏国公夫人,当初她不管不顾进宫来的时候,太后也是如此处置的。
只是不知道贤王是否也像魏国公夫人那般糊涂,到先帝驾崩之时,魏国公夫人还心心念念想要给自己的孩子要一个名分,终究被太后命人将他们母子一起送去了废宫自生自灭,再也不能出来。
只是在见到贤王李裕的那一刻,顾明珠不由地又在心头冷笑,她还是高估了李裕的品性,又或者说是低估了他的奸猾。
太后命人打开殿门看到的是李裕踞坐在案几前,正襟危坐地提笔疾书,神情凝重像是在写着什么重要的东西,听到身后殿门吱呀响,他才放下笔回过头来,看见太后冰冷的脸色,他竟然毫无半点不安和愧疚,反倒是欣喜非常,连忙起身迎上去,大礼拜下:“母后安然无恙,实乃大唐之幸,儿臣之幸。”
语气何其真诚,让人感觉不到半点作伪。
顾明珠看着他,心头忍不住泛起一阵厌恶,自从重生之后远离了他,反倒将他的真面目看得清清楚楚,一次又一次地剥开所有的真相。
只是宫婢回报不是说他受了惊吓神志不清,为何现在看起来却很是正常?
太后脸上没有惊讶之色,也没有别的情绪,只是淡淡望着拜在眼前的他,就好像看一个陌生人:“你在写什么?”
李裕听太后问起,忙忙起身来,难掩喜色:“儿臣在殿中无事,仔细思量着朝中之事,经此大乱更要安定民心与天下,当整治吏治军心,故而将从前揣摩许久的一些见解写成了策论,原想请母后看一看,如今正是合适……”
太后看着他拿过那几张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的策论送到跟前,却并不伸手去接,只是看着他:“我以为你知道上一次已经是我对你最后的宽容了,不会再敢有别的心思,可惜你还是没能迷途知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