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馆老师只有一人,名唤玄嚣,甚是年轻,双目有如星辰,五官虽然英挺,但他却鲜有表情,叶大人夸赞他,他也不过微微颔首。
但伍五五总是觉得不对劲,但又不上哪里不对劲,他隐约觉得自己在哪里见过玄嚣,而且还过话。
叶大人离去后,只余下伍五五一人独自面对玄嚣,他有些尴尬,往日的如簧巧舌完全用不上,只好轻喊:“老师。”
“你不必拘束,”玄嚣打断他,“往后就叫我玄嚣即可。”
“是。”
玄嚣忽然定定地看着他:“你想飞黄腾达吗?”
伍五五被问懵了。
飞黄腾达?
玄嚣又:“若是飞黄腾达,你就可以用金子砌墙壁,银子盖屋顶,珊瑚作装饰,夜光珠照明。”伍五五几乎要尖叫出来,为何他会知道自己过去内心所想?
玄嚣循循善诱道:“你毋须害羞,老老实实出来就好。”
伍五五听见自己一字一句道:“我想飞黄腾达。”
“很好。”
玄嚣将他带入了一间房间,里面早已坐了几个一般岁数的少年。伍五五被安排坐在后排,右边是看起来心情不太好的少年,脸庞坚毅,一身贵气,但他并不乖乖坐着,手里还拿着毛笔,在纸上肆意涂画着。
玄嚣正在讲课,忽然问道:“张嗣润,你可知这道题何解?”
伍五五就见自己右边的少年立起,嗔怨道:“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
被如此顶撞,玄嚣似乎并不生气,他似乎永远没有喜怒哀乐,只是淡淡道:“那你便坐下吧。”
没过几日,伍五五就察觉出了自己与其他学徒的不同来,那些人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富商之子,来去皆有接送,还有下人来服侍用膳,而他就只好躲在树底下,吃早上在街上买的三个烧饼。
每到这个时候,就成了他一日里最难熬的时刻,因为其他人会来找他的麻烦。
“穷酸相,这样还念什么书啊?”
“回家吃自己好啦,你到底几没洗澡啊?”
欺凌他的,都是一群顽劣子弟,平日里就无恶不作,他们被国子监拒绝,转而来到这里念书,家里人其实早已不指望他们考取功名,只是希望能收收心。
伍五五受不住,就去找老师玄嚣,后者抬了抬眼皮子,告诉他:“你既不如人,万般只有忍。”
伍五五又问:“我以前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玄嚣看了看他,依然面不改色道:“往后你就知道了,你和张嗣润的关系可好?”
伍五五被问得茫然:“没上过几句话。”
“那就多罢,你可知我为何将你放在他边上?”
“还请玄嚣明示。”
玄嚣就:“他爹是神童,两度中举,如今官拜首辅,权倾朝野,如今皇上尚年幼,一切军政大事均由他主持裁决。”
伍五五心头一震:“竟是首辅!”
玄嚣又:“你不用忍多久,张嗣润性格刚直,断断见不惯你被欺凌。”
伍五五忍不住又看了玄嚣一眼,这个从没有表情的老师,似乎格外地偏帮他,自他入书院之后就一直在旁提点,而且总像是可以预料未来一样。
而事情也果然如玄嚣所。
某日伍五五被一个顽劣子弟用石块砸到了头,肿起了一大块。下午上课时,张嗣润总是有意无意地看看他,似乎隐隐地有什么话。
待到课后,他就拖着凳子坐到了伍五五边上,义正严词道:“你为何不还手?”
“欸?”
“被人打了就要还手,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伍五五低下头:“他们毕竟是官宦子弟……”
张嗣润怒目圆睁:“官宦子弟又如何?就能欺凌弱吗?走,我来带你找他们去。”
伍五五被张嗣润拉起身,向门外走去。
玄嚣就站在门口,经过的时候,伍五五忍不住又看了他一眼,依然是波澜不惊的一张脸庞。伍五五在一瞬间觉得,自己就如同身陷泥潭,已经无力跳脱。
张嗣润是个硬脾气,他不爱废话,只喜欢用拳头话。
“打今儿起,谁都不准欺负伍五五。”
“谁理你啊?”
一语不合,他就和对方干起架来。伍五五原本想息事宁人,此刻也只好撸起袖管,不管不顾地狠狠打上了一架。
打的时候很爽,打完后,张嗣润竟然直接打了个哈欠,双手作枕,直接在草地上躺下。
伍五五忍不住问他:“为什么帮我?”
“看不惯。”
“你人真是心善。”
张嗣润闭着眼,忽然苦笑道:“我这哪里是心善,我只是看着你,想到了自己。”
伍五五也学着他的样子躺下来,叹道:“你是首辅之子,我是平头百姓,哪里会有相似之处?”
张嗣润幽幽叹息:“人人都称我是首辅之子,哪里知道我心里的苦?我上有五个哥哥,大哥早早就进士及第,如今为礼部主事,二哥是探花郎,如今又任翰林院编修,而三哥更是状元及第,四哥任锦衣卫指挥同知,五哥则承荫为尚宝司司丞……一家上下皆是人才,唯我不成气候。”
伍五五安慰他:“你还年轻,未来还未可知啊。”
“我爹在我这个年纪的时候,早已高中,只是当时考官看他着实年轻,想要打磨他,才撤了他的名次。”张嗣润又道,“但我就不同,我完全没有分,自念书,如今却连国子监都考不入,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连我爹都,‘六郎着实资质不足’。”
伍五五直起身子,对着张嗣润道:“对比下我,你应该知足了,我自没有念过书,四书五经皆是浮云,如今老师上的课我一丁点儿都听不懂。”
张嗣润笑笑:“你不会连字都认不全吧?”
伍五五翻了个白眼:“得没错。”
过了好半晌,伍五五才听到一声轻轻的“我教你吧”,他刚想道谢,却发现张嗣润竟然已经入睡,而且一睡就是一个时辰,完全没有醒过来的打算。
伍五五暗想,你不想吃饭,我还想啊。但又不好扔下恩人,只好也学着他的样子躺着。
等睡醒的时候,就见身边多了一抹明紫的身影。
叶筱筱手里摇着支狗尾巴草,笑道:“原本我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翩翩秀才郎,哪知道这里只有一头猪。”见伍五五身边的人也渐渐转醒,又补了句,“哦,是两头猪。”
伍五五脸上微红:“嗣润刚为我打了一架,所以睡着了……当然,我也有些困……”
叶筱筱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张嗣润一番,叹道:“精精瘦瘦,倒是看不出那么能打。”
听了夸赞的张嗣润抓抓头,道:“并不能打,不过是看不惯。”
叶筱筱又问:“嗣润是字吗?你爹真是博学多才,取得真真别致,本名是什么?”
“静修,安静的静,修业的修。”
“本名更好听。”
叶筱筱笑起来,一如春花开遍。
再往后,叶筱筱时常来青书学馆,每每都会带上许多有名的吃食。
她既貌美如花,又聪明伶俐,一时间也在学馆里名声大噪,不少子弟偷偷地追问她的姓名家世,成日都能在学馆里听到背诵着“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句子,意图明显得让人都不忍直视。
伍五五问她:“听闻苏州水患早已退去,你何时回去?”
叶筱筱以帕子捂脸道:“我不想回去。”
伍五五不解:“为何?马上就要春暖花开,苏州定是美得如梦似幻。”
“美景又怎么抵得上……”话得一半,叶筱筱忽然住了口,只是低着头,霞光照在她脸上,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抵得上什么?”
“心上人。”
叶筱筱的话得极轻,伍五五没有听到,又凑近了耳朵,问道:“你什么?”
“关你什么事。”叶筱筱推了他一把,笑着跑了出去。
伍五五以为她回去了,又歇息了一会儿才推门回了学馆,忽然看见叶筱筱正隔着雕花的木窗子,和张嗣润一来一去地搭着话。叶筱筱笑颜如花,张嗣润英挺有为,怎么看,都是般配极了的。
只是此情此景,竟让他心头有些酸痛。
八
转眼过了三年,又到一年科考。
伍五五作完一篇文章,抬头问玄嚣道:“我真的能考上吗?”
玄嚣眉都不抬一下:“当然,我已教你这样多。”
伍五五将笔在杯中细细梳洗,一边洗,一边道:“我总觉得这些年都像是梦一样,不太真实。”
“何出此言?”
“太顺利了,似乎一切都太顺利了。”
伍五五抬起头,忽然从玄嚣的脸上看到了一个冷笑,但那表情稍纵即逝,又仿佛是看错了一般。
临行前,他又回家看了爹,爹的病越来越重,终日咳嗽,削瘦不堪,无论看多好的大夫都没有用。
娘愁眉不展,但还是挤出了笑意,祝他一帆风顺。
爹看着他,忽然老泪纵横道:“五儿,前路难走,千万莫回头啊。”
他原本以为,爹是让他一路向前,不怕折难。
一直到后来,伍五五才真正明白爹的意思。
当晚,伍五五与张嗣润共饮一杯烈酒壮胆。
席间,张嗣润忽道:“若是我这一回还不中,或许就不会再考了。”
伍五五皱眉道:“这怎么行?你爹对你寄予厚望,定要恼怒。”
“厚望……”张嗣润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复道,“他对我早已没有指盼,还让我尽早娶妻生子,为张家多添子嗣,也算功德一桩。”
伍五五安慰他:“那不过是气话,听不得的,再来喝一杯,愿我们兄弟都能如愿高中。”
“干。”
身边忽然有个银铃般的女声响起:“好啊,你们两个,躲起来偷偷喝酒,故意不带上我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