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长死了。大副和驾助又刚刚失踪,而现在,他们的话题已经落到了付格和林小刀身上。平日里,打架斗殴当然是大事情,但在两个失踪的人面前,难免相形见绌。
不过冯四龙也有自己的理由:
我们整艘船都搜过了,金松和钱振义实在找不到,也没有办法。但林小刀那事儿,我们还能管管。现在林小刀被管理层的人关在房间里,付格却在林小刀门外晃着,时不时要嘲笑撩拨林小刀两句,再不处理这两人的事儿,恐怕还得出问题。
当然,当然……虽说这两件事,一件大,一件小,不过大的事情没办法,也就只能做做小的事情了,我佛慈悲,能够体谅。
我拨弄佛珠,旗帜鲜明的赞同龙哥的话,刘翻译看着我似笑非笑。
他明明是想到了什么,却只是笑。我想起,刚看到血迹时,他强调大副和驾助失踪的语气就像个钩子,欲言又止的勾着你听他说话,可偏偏没有后续。
是了,这回发现两人失踪后,提议全船搜查的也是他,他一开始是非常积极的,就像发现船长死时那样。可是在全船搜查之后……不,是在进了大副的房间再出来之后,他就有点哑然了,好似突然没了干劲,变得敷衍了事。
他在想什么?他看见了什么,导致他对这件事的态度发生了180°的大转变?
唉,我又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我怎么知道?
但有道是——事无不可对人言——不可对人言的事,必然是佛祖眼下过不去的事。
啊……说到这里,其实我心里也琢磨过,我想不少人琢磨过:是不是大副和驾助之中,有人抽到签来丢尸体?可这又说不通,丢尸体就丢尸体,怎么两个好好的大活人,也跟着尸体一起丢掉了呢?
这事儿想得头疼,我没耐性想,佛祖也不至于逼我想。
他们是虽在一艘船上,但说不上两句话的大人物。
按说这船再大,也就这么大。但人和人的差距啊……不以物理距离论。
还是想想林小刀和付格吧,这至少是看得见、摸得着的身边事。
龙哥果然是有理的。
龙哥和管理层的人提了付格与林小刀的事。
现在管理层那边,是二副当家。船长死了,大副失踪,佛祖看着,终于轮到二副了。二副对此不冷不热的,他确实没什么好热衷的,我们水手这边的林小刀,被关在屋子里,他们那边的付格,倒是屁事没有,闲得发慌。
不过龙哥语气强硬,一定要解决这件事情。刘翻译也在旁边帮腔。
二副他们对刘翻译的态度有点不解,其实我也不太明白,毕竟刚上船的时候,刘翻译可是一直跟着管理层的,也不知什么时候……也许是船长死后吧……他突然和龙哥走得近了。这交朋友嘛,虽说多个朋友多条路,但当你的两位朋友不太对付的时候,你只能选择其一,疏远另一。
佛祖倒是想为他们调解调解。
但佛祖也渡不了不信它的人呐!
我数着佛珠,有点紧张,龙哥近来越发的强硬了,这是他第一次在管理层的人面前强硬,当然,也是我的第一次。不过我相信龙哥,水手们,也相信龙哥。
显而易见,管理层的人很不悦。但是他们在龙哥面前退让了,付格出现了,他本就藏在管理层中,现在藏不住了。林小刀也出现了,他被从房间里放出来了。
“我揍他的原因大家都知道,他半夜出没在霍小姐的房门前,这是一个男人该干的事情吗?他图谋不轨!”一出现在现场,林小刀就急不可待地开口说话。他的模样,又急切,又粗鲁,像一头肮脏的发怒的公牛。
并不是他想要表现得这么粗鲁。
他知道,其实水手们都知道,如果一开始不说话,那么接下去就再也没有说话的机会了。那些身居管理层的文化人,比这些不认识几个字的粗鲁家伙,会说话太多了。
不过,佛说——众生平等。
“没错。”出人意料啊,付格没有反驳,他不屑反驳,他就这样直接地承认了林小刀的指控,“这艘船上只有一个女人,那就是霍小姐。霍小姐的美丽不用我赘述,我喜欢霍小姐,我爱慕霍小姐,我想和霍小姐亲近,难道这个念头只有我一个人有吗?难道在座的大家,没有和我一样的念头吗?”
这一刻,食堂陷入死寂。
也许可怕的不是刚才的喧哗,而是此刻的死寂。
付格剥开人们的皮,捧出他们赤·裸的心。他的张狂和直接,是林小刀及水手们,怎么也不敢想的。
罪过啊,罪过啊,美丽的霍小姐,已经如幻梦一样潜入了众人的心,让这些男人,变得和过去截然不同了。美丽真是一种罪过。
“你这狗杂种在说什么!”林小刀冲了上去,他的脸上涨出血色,他是可悲的,不是可悲他和付格做了一样的事情,却因为地位不一落个截然不同的结果。而是可悲,他身为一个男人,却不敢承认一个男人对于一个女人的爱慕。
这种巨大的可悲让他脱离了往日身份的束缚,他当着管理层的面,接连两三拳,将付格揍个满脸开花!付格完全不是林小刀的对手,事实上,管理层怎么可能是身强力壮的水手们的对手?
“狗杂种干什么!”斜刺里横插出一道声音,三管轮拎着酒瓶冲出来。
三管轮是三副的亲戚,属于管理层那拨人的小跟班。
管理层的小跟班,大小也能当个官儿,三管轮,就是那个官儿。譬如唐僧取到了真经,他身旁的猴啊猪啊马啊,也就都有了正规的身份。
他冲出来——动作很快——越过付格,手里的酒瓶直朝林小刀砸去,一点也没有留手!林小刀身手敏捷,矮身躲过了这一酒瓶子。但酒瓶子狠狠砸到了林小刀旁边的曹航脑袋上。
玻璃乱飞,水花四溅,洁白的花的末梢,吮出了猩红的血色。
曹航一声不吭,软倒在地上。鲜血从他颅顶处渗下,横流在他被酒液濡湿的面容上。
我哆嗦一下,手里的佛珠差点抓不住。
“阿弥陀佛!”我大声说,“死人了!”
“凶手!”龙哥听见我的声音,猛地伸手指向三管轮。
此时水手们也从震惊中苏醒,群情哗然起来,可是有多事的水手扑向曹航,发现了:
“没死,没死,还有呼吸——快给他止血!”
唉……
“吵什么?闹什么?人没死你们有什么好吵闹的?”管理层立刻抓住把柄似的大声鼓噪起来,“说什么人死了,谎报军情,心怀不轨,是想挑起大家的争端吗?”
佛祖恕罪!
“我是一时惊慌失措!”我辩解道,“被酒瓶砸破脑袋就这样倒下去,谁都担心他的生命吧?”
“现在是说这个的时候吗?你们把凶手交出来!”龙哥怒道。
水手们这才发现,三管轮已经飞速躲进了管理层中。
他们也大喊大叫起来。
但是,管理层的人——不同意。
“人还没有死,说什么凶手,早着呢!现在要紧的,是赶紧给人治治,闹着什么凶手不凶手的,难道三管轮他还会插上翅膀从这艘船上飞走吗?先把三管轮放房间里看着,其他的人,赶紧把曹航搬回去上药医治,别酒瓶子没把他打死,倒被你们耽误死了!”
二副一言而决,把三管轮带走了,关在房间里,由管理层的人看着。
余下的大家,带着曹航回到房间,照顾曹航。
气氛非常紧绷,众人面上阴云滚滚,像是暴雨之前的气压,低到让人不能大口呼吸。
龙哥咬着嘴唇,坐在一旁,刘翻译在龙哥身旁窃窃低语。
我看向曹航。
曹航脸色煞白,一动不动,如果不是胸膛还有微微的起伏,他已经和死无异。
我掏出佛珠,对曹航胡乱念了点我记得的经书。
大家围拢过来,聚集在我周围,聆听我的经文,在我的领导下为曹航祈祷。
我明白了佛祖的力量。
佛祖慈悲为怀,佛祖会救他的。
1976年4月14日
佛祖没能救成曹航。
曹航死了。
人死了——不能就这样简简单单死了!
佛有慈悲心肠,也有怒目金刚!
龙哥带着水手们,浩浩荡荡去找三管轮算账。但到了三管轮的房间前,却看见所有管理层的人都来了,挡在门前,不让人进。
“这是什么意思?”龙哥皱眉问。
“这话是我要问你们的。”二副说,“你们这么一大群过来是什么意思?想干什么?想闹事吗?”
“曹航死了。”
“啊……”二副发出了一声勉强的叹息。
“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天经地义。”龙哥义正词严。
“话不能这么说,”付格阴阳怪气,“两人在街上打了一架,各自回家,七八天后有一个人突然死了,这真的怪和他打架的那个人吗?”
“凭什么不怪?”水手呛声。
“哼,”付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谁知道是不是他身上有什么病,又或者他家里人下了什么黑手!”
“你是什么意思?!”水手们暴怒。
付格的意思再明确不过了啊。
他在说,要么是曹航本身有病,要么是我们对曹航下了黑手,总而言之,不是他们的错!
我抓紧佛珠,真是强词夺理,佛祖有灵,现在就该劈道雷霆下来,把这妄言的疯子给劈成焦炭!
“好了好了,都别闹。”二副不悦说,“付格,你少说两句。你们大家,也不要太焦急,不管怎么说,曹航确实不是当场就死亡的。依我看呐,现在说谁谁是凶手,还太早了,对不对?首先我们不是警察,不能给谁定罪;其次我们不是医生,不能判断谁是怎么死的。”
水手们当然不认同这种说话。
管理层摆明了就是要拖时间,这可不是今天闹事明天去警察局的事情,而是一趟航程半载一年的事情,‘拖吧,拖吧,只有要拖够了时间,等大家的激情消褪下去,没有人会再节外生枝,这事儿也就含含糊糊过去了!’。
他们想要强闯三管轮的房门,可是管理层还是死死地站在门前。
“砰——”
一声枪响。
船上唯一一支猎枪,响起了声音。
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佛祖……佛祖也不如猎枪啊。
1976年4月15日
三管轮被牢牢地看在房间里,被保护在房间里。
付格也被关进了房间里,管理层的说法是,“行为失当,回房反省”,但是所有水手们都明白,之前夜晚打架时候,林小刀被关,付格不被关;后来食堂公审时候,曹航倒地,付格还是不被关;现在突然被关,无非是对付格的又一重保护而已。
从龙哥以下,每个人,每个水手,都板死着一张脸。
他们恐怕一眼都不想再看见管理层。
但是他们依然得为管理层的人,擦拭甲板,收拾房间,清洗衣物……
今天,又有水手被呵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