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如今种种, 想装聋作哑也不成了。
她亏欠赵怀信,情债难偿,其他的估计人家也看不在眼里, 悔意层层叠叠的涌上心头, 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次日困倦的连走路都好比踩在棉花上头。
卢家门第虽不高, 但家业颇丰,卢氏疼惜长女, 觉得姑娘出嫁金银傍身才算有底气, 商铺田产大半给了她,明卓的那份由顾父代为看管, 是以仅凭母亲留下来的东西, 她便可十里红妆风光嫁人的。
赵怀信在户部做官,仕途升迁需要打点的地方多得是,按着原先的筹算,将其中一部分赠给他,也算表了自己的心意。
但他动了真情, 这办法也就不再合适。
顾青竹思绪乱糟糟的,晨里去程瑶那儿还恍恍惚惚,心内纠结着见到赵怀信应说什么,结果他仿佛不记得前夜的咄咄逼人,像往常一样和煦有礼跟自己闲聊两句,用过早饭骑马往大营去了。
程瑶觉察出她的异样,把手缝的布头放在箩筐里,试探道:“这是怎的了?昨儿还好端端的。”
顾青竹不愿她为自个儿分神忧心,朝丫鬟要了盆热水,用烫好的帕子搭在眼上,略微精神了点儿:“也不知是不是隔壁的猫儿闹春,整夜的叫唤,扰的我没大睡好,晌午再歇会就没事的。”
巷子里偶能瞧见几只野猫的身影,程瑶倒知道,但俩人住得不远,没理由她听不见声儿,于是怪道:“那真是奇了,我却没听着。”
顾青竹莞尔笑了道:“嫂嫂是双身子的人,睡得沉才好。”
两人用罢饭,顾青竹先告辞回屋小憩,程瑶目送她出了门,放心不下又找来丫鬟,问夜里头是否听见猫儿叫,小丫鬟住的地方还隔着道院子,老实的摇头说没留意,
程瑶上了心,猜度着或许是那两人说话拌了嘴,所以想给他俩撮合见面机会,便和顾明宏商量着,拔营那日带上顾青竹散散心。顾明宏最先是不同意的,奈何娇妻接二连三的劝说,再考虑到顾青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呆了一个多月,整日照顾程瑶很是辛劳,只好改变主意应允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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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出师祭祀的地方设在校场,中央瞭望台足有一丈多高,背后崇山峻岭,面前沃土辽阔,角角落落均提前撒过水,避免三军齐齐列队闹的狼烟动地。
这也是城中百姓唯一能踏入营地的时候,虽然仅仅开放外营,众人同样趋之若鹜,赶着清早乘车骑马的前去观礼,不仅男子,连姑娘少妇俱兴致勃勃,有些家中有待嫁女儿的,保不准还能相中个力大能干的军爷,聘来做女婿呢。
顾青竹的身份不易抛头露面,且为着安全,做了寻常丫鬟的打扮。颂安和她身量差不多,借来身石青色的衣裤,梳了个垂挂髻,一边儿别着朵珠花,顾明宏从戏班子哪儿找来了颜色略深的脂粉,如此抹在手脸上,倒有几分像当地常常吹风日晒的姑娘家。
大营正门前站着两排佩刀的士兵,各个威武不凡,每当有军中要员经过,皆是抽刀行礼,顾青竹跟在四哥身后,被那晃眼的刀刃吓得一跳,顿了下脚步,才勉强继续跟着前行。
顾明宏见她的样子,握拳在嘴边轻咳两声:“咱们一会儿站的位置靠前,没有外人。”
顾青竹点点头。
临近日出前一刻,东方云兴霞蔚,朝霞透过云层将其染成绚烂的金色,旗手迎风挥臂,随即一阵激昂的鼓声排山倒海响起。
按礼节祭拜天地,祭祀军神后,场面骤然热烈起来。将士们也有在京兆府安家的,家中亲属前来迎送,许多妇人去庙里求平安符,包在丝帕里塞给即将远行的亲眷,一时间挥泪离别的场景比比皆是。
京师也曾有御林军出征,不外乎是圣人登上宣德楼宣讲两句,城下的御林军穿戴鲜亮仪表整洁,场面是足了,但比起这西北风沙战场磨练出的钢铁之师,欠缺许多血性气。顾青竹此刻才深感此行不虚,略略踮起脚尖,往人群中眺望。
短暂辞行之后,远处城台上走上位身穿铠甲的男子,他步行缓慢却威严十足,每走一步,台下数万兵将便安静一分,待人站在城台正中,那人山人海间竟是鸦雀无声。
沈昙暂接沈将军帅印统领西北大军,先前几仗连战皆捷,若说从前凭借一身武艺勇冠三军,赢得众将士敬佩,那眼下执掌大权便是众望所归,沈家军部曲俨然将他视作老国公沈鸿渊的后继者,誓死效忠。
顾青竹当然认得出他,遂和众人一样,目不转睛的仰视着台上那人。
拔营前主将大都会激励属下一番,可沈昙巍然直立许久,没有只字片语。
他左边臂弯拖着盔甲,目光逐一扫过各处,随后扬起右手,站在后方的沈靖将偃月刀远远抛起来,沈昙轻而易举的抓在手心,睨了眼身边立着的大旗,臂膀骤然横起,刀过旗杆应声而落,被沈靖接个正着。
晨风卷起旗帜猎猎作响。
沈昙将偃月刀回转一圈,刀尖儿轻轻点地,嘴边那抹笑意若有似无,清冽浑厚的声音从嘴中倾泻而出:“拔营!”这两字仿佛燃起兵将们胸中的无限战意,无数刀枪被高举至头顶。
前后不到一个时辰,顾青竹看的胸中激荡不已,手也紧紧的攥住。
书上看的再多,如今才真正见识到男儿保家卫国,誓守边疆是个什么情状,转而再观汴梁那些纨绔子弟,整日声色犬马无所事事,真应该仍他们进军营磨练,吃吃这苦头才对。
此次出兵阵容极大,目的为着震慑外族,计划在岷州几座城池长期驻扎,既没什么严酷战役要打,百姓们多是欢愉送行,几万大军及车马陆续驶出校场,请来的官员们也从观礼台退至内营中。
文官身边有一两个丫鬟很平常,顾青竹双手交叠,眼观鼻鼻观心的随着小丫鬟们站在一处,装的像模像样。
校场上人群逐渐散开,沈昙带着十来位将帅从城台而来,范大人和赵怀信他们则起身相迎。大营中不像皇城,有城楼将闲杂人等隔在下面,这会儿子朝廷要员聚在一起,周围佩刀兵将把守一圈,百姓自觉地绕道而行,人潮密集时,偶尔三五个人误闯到近处,也没什么好追究的。
但就是在众人准备离开时,事情陡然生变。
先是俩坦胸露乳的大汉起了争执,没骂两句便开始拳脚相向,兵长一见,赶紧挥手指了士兵前去拉架,怎知话还没说上,大汉忽然从腰间拔出把刺刀,直直捅向那小兵的胸口。殷红的血顺着拔出去的刀,滴滴答答的落在地上,有些胆子小妇人的当即惊叫往后退,这一退不当紧,那么多人推推搡搡,场面顿时有点儿失控了。
西北临近边疆,时常受到各种突袭骚扰,大营的将士见怪不怪,但像范大人这样不会拳脚的大有人在,免不得要分心保护他们,故而沈昙一声令下,侍卫们齐齐上阵,捉拿那些趁机作祟的贼人。
顾青竹这两年也算经历些风浪,比着小丫鬟们最是从容,她拉了颂安的手,几乎寸步不离的跟着顾明宏。赵怀信也立刻把凤九派去看护她,当愈来愈多的贼人现身时,顾青竹已然在安全的地方站定了。
就算大部队拔营,留守在京兆府的兵将也有近万人,这么百十号人前来刺杀官员,岂不是鸡蛋碰石头,傻到家了?
这事情委实诡异。
她能想通的关键,沈昙自然早一步料到了,目光如利刃般的巡视四周的制高点,果不其然,瞭望台一带有人手持弓箭,箭头明晃晃的指向范大人所在的位置。
箭矢如疾风骤雨的从天而至。
侍卫们用盾牌遮挡,但箭还是以各种刁钻的角度射入,沈昙提前并不知道顾青竹来了,只是谨守职责的让范大人他们先行。
赵怀信作为知情人,见缝插针的挤到她身旁,沉着脸对凤九道:“看护好七姑娘,我去范大人那里。”
凤九武艺不差,手里不知从那儿顺来了盾牌,听到托付重重答道:“请主子放心。”
一路有惊无险,顾青竹不停搜寻着沈昙的身影,待他弯弓将瞭望台上的贼人逐个射下,总算长长舒了口气。
冲锋陷阵的事情由副将军代劳,沈昙碍于小腿有伤,无法行走太快,在几步远的地方跟着,她还没完全安下心,便敏锐的察觉前面几个侍卫神色异样,旁人在奋勇抗击,他们倒像调转方向朝里挪动。
而那几名侍卫恰恰围绕在沈昙周围。
顾青竹开口喊他名字意图提醒,仍然晚了一点儿,沈昙只用偃月刀挡住前面几人,身后却无暇顾及。眼见着寒光一闪,那枪直愣愣的冲着他后心呼啸而去,她来不及多想,跨出去两步把沈昙扑到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