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姑爷特意找来,要带她去看房子,她不去,说忙,丢下姑爷就进去了。当时姑爷没说什么,还笑着和我聊了一会儿,但我瞧他分明是有点失望的。这也没几天了,她还在外头跑,再让姑爷知道,怕是有些不妥……”
女儿的婚期逼近,叶云锦这几天忙坏了,人在外头的铺子里。
女儿虽然口头答应会赶回来的,但现在还不见人,她本也有点着急,又被红莲这么一说,心里打鼓,怕万一出什么意外,误了大日子,那就闹笑话了,想了下,正要去找兄长,让他催促女儿立刻回来,这时,一个家人兴冲冲地找了过来,嚷说:“女当家,女少爷刚回了!忠叔打发我来告诉您一声,让您赶紧回呐!”
红莲高兴得两只小脚都跳得离了地,立刻和主母一道回了苏家。叶云锦去找女儿,到了她的房间外,透过没关严的门缝,见她连在外的衣服都还没来得及换掉,地上放着只行李箱,人就坐在了桌前,正埋头写着什么东西,背影聚精会神。知应是她工作上的事。
人回来了就好。她停在门外,悄悄地看了女儿片刻,转头,示意红莲噤声,不要去打扰她,自己也悄悄地退了出来。
转眼三天过去了,次日就是成婚的日子。贺汉渚那边派人传话,他已到了,明日准时前来迎亲。
女儿觅得如此良婿,叶云锦心中只觉欣慰无比。但也和这天下所有做母亲的人一样,这一夜,她也有些伤感。
她和苏忠等人最后核对了一遍明天的种种事情,确定全都安排妥当,这才放下了心。这个深夜,她毫无睡意,独坐房中,怔忪之时,忽听门口传来轻轻叩门之声,过去开门,见是女儿来了,手中托着一盏烛台,静静站在门外。
“雪至?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休息?”
叶云锦惊讶。
女儿回来在家的这几天,也是闭门不出,埋首做事,说是忙着在写什么论文,怎么忽然这个时候来找自己。
“明天是你的大喜日子,你要休息好,要不然,人没精神,没精神,明天就不好看了。”
“没关系,他不嫌弃。”苏雪至一笑,跨进门槛,走了进来。
叶云锦也笑了,关了门。
苏雪至放下烛台,向她道谢,“你们为了我,辛苦了。”
确实,为了她的婚礼,全家上下都忙得不可开交,苏雪至自己倒像是个局外人,什么都不管――一概之事,叶云锦红莲还有舅舅他们,完全替她包揽了,她只要坐等日子到来就行。
叶云锦笑道:“和我也这么见外。我就你一个女儿,你要成亲了,一辈子就这一次,我有什么辛苦?我高兴还来不及。”
苏雪至没说话,凝视着她,叶云锦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起来,迟疑了下,说:“你怎么了?这么看我?”
苏雪至轻声道:“娘,龙王前几天将水会大当家的位置传给了三当家。他就要走了,你知道了吧?”
叶云锦眼睫微微一动:“怎么突然说这个?他劳累了一辈子,过的都是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的日子,现在能卸下担子,是件好事。”
“你们往后……真的没有什么打算?”
苏雪至迟疑了下,终于还是问了出来,问完,接着又道,“娘,你们真的不必有任何的顾虑。这不只是我的想法,烟桥他也完全赞同!晚上我找你,就是想和你说明这一点。”
叶云锦点头:“你们的心意,我明白。你们都很好。不过,我们已经这个年纪了,年轻的时候,都过来了,现在还能有什么想法?”
她说完,见苏雪至默默望着自己,眸光含着不忍之意,笑了,走到女孩的面前,抬手温柔地替她捋了捋渐渐长长的头发,柔声道:“你们不必操心这个了。往后你们安好,于我而言,这辈子就无憾了――”
“我料他……应当也是如此。”她顿了一下,说道。
“娘!”苏雪至愈发不忍,还想再劝,叶云锦摇头,打断了她的话。
“雪至,做人不能贪心太过,什么都要想。真的,往后他无事,我也一样,就这样,已经很好了。”
仿佛是在向苏雪至作一进步的解释,也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她用强调的语气,再次说道。
苏雪至没再说什么了。
叶云锦不仅仅只是年轻时和水会的大当家有过情愫和纠葛的那个女人,她还是天德行的女掌柜。
如同两条相交的线,错过了,延伸得太远,想再回头,发现已是羁绊重重。年轻时的那种不顾一切只想心上人带自己走的血勇,不会那么容易便能再来一次。
人生大约就是如此。遗憾,才是永恒的命题。
就在这一刻,苏雪至愈发觉得,自己是如此的幸运。
她伸臂,轻轻抱住了面前的这个妇人,说:“娘,晚上我想睡你这里,可以吗?”
叶云锦一怔,随即用力地点头,“好”,她眼眶微微泛红,轻声说道。
这一夜,苏雪至和叶云锦同床共枕。她们都是不擅感情表达的人,话也不多,叶云锦只搂着女儿,就好像她还是个孩子。苏雪至更是生平第一次有了一种母亲在旁的安心之感。她静静地依在叶云锦的身边,闭上眼睛,沉沉地入了梦。
第二天,贺汉渚带着一支队伍前来迎亲,接她去往省城。排场之盛大,场面之隆重,自不必赘叙。当天晚上,他们停留在叙府过夜,全城为之轰动,烟花绚烂,倒映江面,水影融融,花月似梦。
江湾的大码头畔,水面漆黑一片。今晚半个城的人都跑去看热闹了,便显得这里异常安静,甚至透着几分寂寥。
一人立在江边,灰衣布鞋。他双手负于身后微微仰头,眺望着远处那不断冲上夜空的满天烟花,看得仿佛入了神。
王泥鳅带着一群人,肃立在那人身后。片刻后,见他回头朝着自己招手,急忙快步走了过去。
郑龙王的眼底映着对面夜空之上的点点绚丽烟火,脸上含着淡淡笑意,道:“我该走了。后会有期。”
王泥鳅心中满是不舍,还是没有彻底死心,又劝:“大当家,我真的当不起这样的重任……”
郑龙王摆了摆手:“我身体大不如前,早有托付你的想法。你不必自谦,我对你很是放心。你更不必过虑,往后真若有事不决,找烟桥商议就是。”
他面容带笑,笑容之中,却透着威严。
王泥鳅一顿,颔首:“往后我必带着兄弟们誓死效命贺司令,大当家你放心。但我还是不明白,斗胆问一句……”
“大当家,你金盆洗手便罢,为什么一定要走? ”
郑龙王面上依旧带着微笑,平静地道:“老三,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我已厌倦,也乏了。我早有心愿,想着将来倘若我侥幸能留残命,我便回往芦山,回到夹门关。我的父亲,还有许多当年死去的叔伯弟兄,他们全都长眠在了彼地。我愿回去,做个守陵之人。”
王泥鳅一愣,随即下意识地回头,飞快地望了一眼那座县城的方向,欲言又止。
郑龙王面上笑意渐渐消失。他转头,凝视那方向片刻,又望了眼前方的满天烟花,那张被岁月之刀雕满坚硬的脸,也变得柔和了起来。
“老三,现在这样,已经是最好。”
“上天待我不薄了。”他低低地道,仿佛说给王泥鳅听,又仿佛在和自己说话。接着,他又望向王泥鳅,语气一转,笑道:“倒是你,还有大把年华,往后若有好女人遇上了,记得收收心,好生待人,别再混下去了。”
王泥鳅没料到郑龙王竟连这也知道,汗颜不已,面红耳赤,忙称是。
郑龙王含笑点了点头,最后深深望了一眼那个女人所在的方向,不再停留,掉头,迈步踏上了一条停泊在江边的小船。
船头的暗黑之处,一个光头大汉直起身,冲着岸上的王泥鳅等人拱了拱手,随即驾船离岸。
王泥鳅领着身后之人,于江边跪拜恭送。郑龙王立在船头,笑了笑,拂手示意归去。
月影照江,在远处那隐隐传来的满城礼花声中,小舟随波,渐渐远去。
第196章 (苏叶两家在当地根深叶茂,...)
苏叶两家在当地根深叶茂, 亲友众多,婚礼当日座无虚席, 贺汉渚那边也是高朋满座,冯国邦马官生等人悉数赶到。贺家老宅的大门外,只见车马如流宾客不绝。暮色降临,灯火愈显辉煌。一个白发苍苍的耄耋老翁也颤巍巍地出了门,拄杖坐在路口摆着的一张条凳上,一边瞧着热闹,一边用掉了牙漏着口风的嘴和围拢在近旁的人眉飞色舞地讲着当年贺家老太爷还在时的掌故。
“……那会儿过年, 我听说老太爷回来了, 在家。我儿子做买卖遇到个坎,折了老本, 孙儿又生了病,年关实在难过,我就倚老卖老, 仗着是老街坊,想上门去求他老人家周济一二。那天我厚着脸皮去了,门房听我说了难处, 也没赶我走,就说老太爷在见客,叫我进去等等,他找人告诉管事一声。我就进去了。你们是没见识过贺家当年的气派,大门进去, 就是一扇影壁,高过人顶, 上面雕满松鹤。那天贺家人多,来来往往的, 都是头有顶戴的贵人,规矩更是讲究,如今这年头,和以前根本没法比!贺家管事和下面的人穿戴得整整齐齐,走路都不带脚步声的。我怕冲撞了人,低头只管走路,没留意前头门槛高,脚下打了个磕绊――我那会儿腿脚也不利索了,这要是跌了,保不齐就要闪断老腰。眼看就要站不住了,忽然一旁有人伸过来手,一把搀住了我!我定下神,扭头一看,我这是什么福气!竟是孙少爷路过,恰好看见,后头上来出手救了我一把!当年的老街坊都知道,贺家孙少爷从小金贵,平日难得能见到他的面,我也几年没见着了,就那么打了个照面。你们猜,那会儿孙少爷他什么样?”
老翁望向不远之外那两扇油漆一新大敞迎客的门,顿了一下,故意卖了个关子。
边上人听得正津津有味,不停催促。
老翁回忆了下,这才继续道:“他那会儿也就十岁刚出头吧,安安静静的,一身富贵打扮,后头跟着z丫头,一个拿了只暖手炉,一个抱着几本书。别看他年纪小,说话却是一板一眼,极有章法。他扶着我,态度和气,问我是做什么的,听我说是来求老太爷周济等见面的,非但没有瞧不起我,还责备前头带路的小子,说我年纪大,不留意照顾我。我哪敢呀,忙告罪。他问了几句我的事,想了下,叫我不用等了,直接让人领着我,用他的名义去账房支了一笔钱,然后让人送我出门。这还没完,当天晚上,他还让给他看病的一个名医过来,也替我孙儿看了病。亏得遇上了孙少爷,那年我家才算是渡过了难关。 ”
老翁谈起十几年前的旧事,神色里依然满是感激。众人也随之感叹,七嘴八舌开始议论。有说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贺家敦善,老太爷就是有名的乐施好善。也有说三岁看老,自己当年早就料到,贺家后人非池中之物,将来总有一天会翻身的。
老翁不住点头,又道:“后来没两年,贺家出了事,来了大批如狼似虎的官兵,把宅子围住,还把人给带走了。我到处打听消息,终于听人说,贺家孙少爷提早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好在是没遭殃。后来每年过年,不拘多少,我都要叫我儿子去庙里捐香油,就是盼着菩萨保佑,有朝一日孙少爷能回来――”
他语气一转,用拐杖头指着前方,眉飞色舞:“你们瞧,老天爷这是开了眼了,这不,孙少爷不但风风光光地回了,做了大官,今天还娶了亲!”
“听您这意思,孙少爷能有今天,是全靠了您每年诚心捐的那么一点香油了?“一旁有爱损人的便开玩笑,顶了一句。周围哄堂大笑。
老翁脸涨得通红,拐杖顿地:“胡说!我何曾有这个意思?自然是贺家先祖保佑,贺家后人出息――”
正欢声笑语,忽然一队人马从街口转了过来。只见领头之人坐在一匹高头大马之上,蓄着两撇精神的八字须,肩上罩着军呢披风,形貌颇有威势――看着,似是刚从外地赶到。只见那人到了贺家大门之外,下马,迎宾奔出,说了几句,那人迈步走了进去。
贺家大宅的正堂修葺一新,张灯结彩,摆着喜宴。贺汉渚一身崭新的军装礼服,又人逢喜事,显得愈发剑眉星目,英气逼人。他被冯国邦等人拉住,众人起哄,要他喝酒,正热闹着,忽然堂外传来一道声音:“烟桥!咱们往日也是称兄道弟,今日你逢大喜,却不通知我一声,你这是瞧不起人了?”
这声音如雷喝一般,登时将满堂的欢声笑语给压了下去。
众人全都停了下来,只见堂外大步走进来一个人,站定后,微微侧目,望向贺汉渚,一脸的不快。有点善者不来的味道。
在座中的不少人都是地方的头面人物,对这位不速之客,自然不会陌生。不是别人,正是王孝坤的得力干将章益玖。
对于王和贺汉渚的关系,他们虽不明就里,但多多少少有点知情,今非昔比,颇是微妙。见章益玖赶在这个时间到了,无不意外。
至于那些不认识章益玖的普通人,不知此人到底何方来客,心里更是猜疑。
堂中霎时鸦雀无声。
贺汉渚循声转头望去,看见来人,起先微微一怔,很快,他的脸上露出笑意,分开众人,大步流星地走过去迎接,笑道:“不知章次长大驾光临,蓬荜生辉,没能远迎,还望恕罪。并非我怠慢,而是身处偏地,远离京师,你是大贵人,不敢打扰到你。”
章益玖转嗔为喜,哈哈大笑,走了过来,张臂和贺汉渚亲热地抱了抱,这才放开了他,上下打量了他几眼:“你越发精神了!果然是要做新郎官的人,就是不一样!恭喜恭喜,实在叫我羡慕不已!”
寒暄完毕,章益玖又道:“实不相瞒,我这趟赶来,除了向老弟你恭贺道喜,另外,也是带着一桩特殊的任务。 ”
叶汝川今晚高坐首席,刚才和特意赶回来参加喜宴的老友庄阗申在说话。他不认得章益玖,起先以为是哪里冒出来的要搅扰喜事的贺汉渚的仇家,正有些紧张,忽见情势大变,原来误会一场,又听庄阗申介绍了下章益玖,说他和贺汉渚以前就是朋友,彻底松了口气,便走了过来,劝客入座。
章益玖听到他是叶家的舅父,毕恭毕敬地问好。
叶汝川红光满面,热情招呼:“事情不急,难得你远道而来,又是烟桥老友,赶紧先坐。”说着让人安排坐席。
章益玖笑道:“舅舅,别的事可以暂缓,但这事却不能。我带来了大总统的贺礼。”
他从一个随从那里取来一只信封,双手递给贺汉渚:“烟桥,这是大总统命我颁发给你的委任状。 ”
他话音落下,刚才起了笑声的喜堂里再次安静了下去,众人屏声敛气,全都看着贺汉渚。
贺汉渚看着章益玖递来的那只信封。他立了片刻,终于,慢慢抬手,接了过来。
“多谢大总统的委任。汉渚必竭尽全力,为国为民,竭尽所能,不负重托。”
“另外,王总长也特意托我传话,恭贺和你苏小姐新婚,祝你们白头偕老,子孙满堂!“章益玖环顾一圈宾客,又笑着说道。
贺汉渚目光微动,脸上露出一缕微笑:“也劳烦章兄,回去了,代我和内子向王总长道声谢。”
章益玖连声应好,随即打着哈哈转向叶汝川:“舅舅,刚不是说请我喝酒吗?酒呢?我好不容易赶到,总算不辱使命,没有错过,今晚定要一醉方休!”
叶汝川明白了,这是贺汉渚的地位得到了京师的认可,所以派了这个章益玖下来颁发委任状。
虽说有无,并不影响贺汉渚的实际地位,但有了这道委任书,名正言顺,锦上添花,自然更好。
没有想到,今日双喜临门。
叶汝川喜笑颜开,当即拉着章益玖入了座。其余宾客也纷纷上来,争相向贺汉渚道喜。
房间里,苏雪至在等着贺汉渚。为打发时间,她拿了自己正在写的论文稿纸,坐到铺着红被的床边,低头,边看边修,正入神,忽然听到门口传来一阵脚步声,知是贺汉渚来了,回过神,正要收拾资料,瞥见门口人影一晃,已经来不及收了,顺手就把论文藏在了枕头下。
“你回了?”她作势起身,要去迎他。
他视若无睹,径直过来,看了她一眼,随即俯身,伸出手,朝着枕头伸了过去。
苏雪至一急,扑了上去,死死地压住枕头,不让他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