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不再停留,转回了头,打开门,走了出去。
佟国风亲自带了心腹守着通往休息室的走廊,神色紧张,如临大敌,突然看见那扇门打开,贺汉渚从里出来,他的几个手下下意识便要举枪,忽然大概又觉不妥,停了下来,扭头看向佟国风。
佟国风瞥了眼门里的方向,静悄悄无声,迟疑了下,示意不要动,待贺汉渚迈步从走廊经过,立刻匆匆走了进去,低声道:“姐夫,就这么让他走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当然,这里是不方便的,但我可以安排人跟出去,这回盯牢,找机会……”
王孝坤没说话,走到临着饭店正门方向的一面窗前,一把拉开窗帘,望了出去。
“你来。”
他冲着佟国风招了招手。
佟国风跟上去,看见贺汉渚已经走出饭店的大门,那里此刻聚了不少的记者――今晚原本只有经过挑选的寥寥几家报纸记者得到允许,前来参与婚礼,但现在,饭店外却忽然多了不少记者,至少十来个人,应该都是临时闻讯紧急赶过来的。
众人见贺汉渚出来了,一阵骚动,纷纷围上去,争相拍照提问。
“看见了?”他听到耳边响起一道冷冷的声音。
他一愣,扭头,见王孝坤转向了自己,话音刚落,突然就咆哮了起来。
“还跟出去?去干什么?你折腾了这么久,除了接连的失败,你还有什么能提的?现在还妄想着除人?别说你能不能办的到,就算这回叫你侥幸得手,今晚上的事,那么多人都看见了,他要是现在出了事,你是嫌我丢人丢得不够,还想让我再被对手群起围攻,骂我王孝坤忘恩负义,容不下他一个贺汉渚?!!!”
佟国风从没王孝坤如此声色俱厉地呵斥过,起先一愣,很快面如土色,慌忙低头,不住地认错。
“现在不但不能动他,我告诉你,你还要巴不得他平安无事!否则,我就别想有好日子过!”
“是,是。我这就让章益玖把派去火车站的人都撤了!”
佟国风急忙说道。
王孝坤不再开口,看着饭店大门口外正在发生的那一幕,微微喘息。
佟国风擦了擦汗,转身急忙出去。
贺汉渚没作停留,也没回答记者的任何提问,下了台阶,直接穿过人群,继续大步朝前走去。
忽然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章益玖的呼唤之声,停步。
章益玖追了上来,让手下人将记者隔开,上前握住他的手:“一路顺风!往后保重!”说完,靠过去些,附耳低声道:“追出去的人全都撤了。对不起了兄弟,莫怪。”
贺汉渚面露笑容,和他握了握手:“后会有期!你也保重!”
章益玖哈哈地笑,心知这一别,待下次再见面时,也不知会是何时了,竟觉有些不舍,重重地再次和他握手,这才撒开。
贺汉渚含笑,目光依次掠过还停在附近周围的方崇恩等人,一一点头致意,作暂时的告别。
他环顾完一圈,正待离去,忽然,瞥见了一人,那人凝立在饭店门前的台阶上,被来自后面的一道背光勾勒出沉默的身影,仿佛看着这边。
是王庭芝。
贺汉渚一顿,很快,冲着那个方向,也远远地颔了一下首,随即掉头迈步,在身后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离去,身影渐渐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正如今夜来时,他亦是独自一人。
他回到了火车站。
广场上的弧光灯发着冷冷的寂光,照着前方的暗夜。
夜车的乘车高峰过去了,熙熙攘攘的如潮人流也散了,在灯色之下,广阔的站前广场上只剩了零星几个还需搭乘今晚剩下的最后几趟夜车的乘客。身影走过,脚步匆匆。
一阵带着寒意的夜风刮过,吹得满地枯叶瑟瑟翻转。贺汉渚踩了过去。
他知她此刻应该已经在约好的下一站等自己了。他低下头,看了下时间。快要晚上十一点了。逼近深夜了。
想象着此刻,她正在下一站等待,是如何的心焦和担忧,他忽然涌出了一种急切的迫切之感。眼前浮现出那道紫色的倩影,贺汉渚感到自己的心在这一刻好像随着灵魂已经一起出了壳,迫不及待,飞到了她所在的地方。
他加快脚步,匆匆走到了车站的门前,正要进去,忽然,听到侧旁有人轻轻地唤了声自己,是连名带姓的方式。
“贺汉渚。”
从没有人用这样的语气连名带姓地称呼过他。
在他小的时候,不苟言笑的祖父会叫他的名,汉渚。后来,身边的人为表亲近,总是叫他烟桥。
自然了,也不是没人这样连名带姓地叫过他。但那些都是他的敌人。怎么可能会是这种语气。
只有一个人。她。
只有她,会用这直白的,在传统里会被视为冒犯和不敬的方式,连名带姓地叫他。但当听到自己完整的姓名从她口中被叫出来的时候,他却只感觉到了亲昵,这亲昵之感,令他的心为之悸动,前所未有。
他猛地刹步,慢慢地,转过头,循声望去。
他看见车站大门旁的钟楼暗影里,走出了一道身影。
周围,弧光灯的灯光是花白色的,在深夜渐渐弥漫着寒露的空气里扩散,漫漫地落在了钟楼前的广场空地上,望去,如雪,如雾,如烟。而片刻前他曾幻想过的那道紫色的倩影,这一刻,就站在了钟楼下的这片空地上,静静地望着他。
贺汉渚反应了过来,一阵狂喜,立刻朝她疾步而去,迅速奔到了近前。
“对不起,这一次,我没听你的话。我到了下一站,我问豹子叔,你会有危险吗。他说你会没事的。所以我忍不住跑了回来。对不起,我知道我任性了,但我真的想在第一时间接到你……”
贺汉渚一言不发,靠过去,将她拽入了一旁钟楼的暗影里,伴着加重的呼吸,他低下头,狠狠地吻住了那张还在不停解释和道歉的嘴。
丁春山就等在近旁不远的一个角落里。看得清清楚楚。
虽然不是头回撞见这一幕了,但忍不住还是面红耳热,目瞪口呆,立在原地,大气也不敢透一口。突然,后脑壳被人重重地敲了一下,生疼生疼。他扭头,撞见了豹子那双在黑暗中泠泠发光的眼睛。
豹子示意他跟着自己走到一旁,面无表情地问:“还没看够?想要站到什么时候?”
丁春山看了眼分散在四周的几个手下,实在憋不住了,忍着痛,喃喃地嘀咕着:“小苏要真是女人就好了,对吧?晚上你也看见了,简直比女人还要女人,我都不敢相信,他这是扮出来的…… ”
豹子用同情的目光盯了他一眼:“小丁,往后想再往上升一升吗?”
丁春山心微微一跳。
升官……谁不想。
他略微不自在:“这个……你突然提这个干什么……老大有在你面前说要升我的职……”
豹子觑了他一眼,慢吞吞地点了支烟,吸了一口。
“没有。”
丁春山哦了一声,略微失望。
“你现在的职位,老实说,确实不低了,但想要再上去,照常理说,没那么容易。所以,我劝你一句,除了办好事之外,有些事,该转弯就该及时转弯,别轴着整天一惊一乍。一条道走到黑,是没有前途的。”他意味深长地看着自己面前的年轻人。
“什么意思?”丁春山还是没反应过来。
豹子实在受不了了。
“你自己不都说了,小苏比女人还女人!都这样了,你还看不出来吗? ”
丁春山一愣,终于回过味来,猛地转头,又看了眼身后不远之外那两道朦朦胧胧的身影。
“什么!你是说,小苏他……他本来就是女人?这……这怎么可能!”
豹子摇了摇头,懒得再理。他丢下风中凌乱的丁春山,背过身去,开始算起接下来的行程。
钟楼脚下的那条暗巷里,一双人紧紧地相拥着,忽然头顶之上,传来了一阵浑厚而深沉的“铛――铛――“的钟鸣之声。
两人不约而同地抬起头,仰望着上面那道高耸的尖顶。
贺汉渚忽然想起了去年差不多的这个时候,那一天,也是在这里,在钟声之中,他看到了她回来找自己的身影。
他低下头,凝视着她也正望了过来的眼睛,慢慢地握住了她的手,低低地道:“走吧,我们回了。这一次,是真的,我发誓。”
第189章 (同一时间,在日租界的一座...)
同一时间, 在日租界的一座被花园环抱的别墅里,横川与木村相对而坐, 品茗论茶。横川穿了身洗得微微发白的素麻常服。他如今虽地位超凡,但依旧还是保持着多年以来的朴素生活习惯,平常唯一爱好,就是茶道。今晚他心情应该很是不错,亲手表演,结束后,木村恭恭敬敬地低头, 双手接过, 细细地饮了一口茶,赞不绝口, 随即环顾了一下四周:“老师住在这里,可还习惯?”
横川说:“比起住这种豪华的房子,每天进出有人在后跟随, 我其实更向往中国道家所追求的隐居,心无旁骛,即便一箪食, 一瓢饮,身居陋巷,也胜过现如今这样身不由己,为名所累。”
木村郑重地道:“老师您年轻的时候,放弃名誉和地位, 来中国苦行了几十年,现在又不辞辛劳, 肩负重担,您为大和民族奉献一生, 是我们这些后辈敬仰和效仿的榜样。这些待遇都是您应得的,您不必有任何的负担和顾虑! ”
两人今夜聚在一起,就是在等待消息。木村说完,见横川看了眼时间,立刻道:“应该差不多了,好消息很快就会传来。老师您不必担心。”
横川道:“我不是担心,我是在想,今夜我们又将牺牲一位忠贞的武士。他在家乡,或许有老母,有妻儿,盼望他的归来。对此,我感到很是遗憾。”他的表情凝重。
木村立刻也作出一副沉痛的神色,说了几句为大和民族牺牲是个人荣耀之类的话,随即转了话题:“今晚过后,咱们等着看好戏,中国人打中国人,咱们做好准备,随时开进!说起来,虽然我来中国也算有些年头,但论对中国人人性的了解,和老师您相比,望尘莫及!这次计划如能成功,老师您是首功! ”
横川清瘦的脸上露出微笑,眼角几道皱纹。这是早年被风霜磨砺过后留下的痕迹。
他喝了一口茶。“中国人极重私利。他们有句出自佛经的古话,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本意,是劝人要提升修为,但中国人最后却将这句话变了味道,变成了为谋求私利而辩护的借口。他们地大人多,却是一盘散沙,追求利己,根本无法团结。不像我们大和民族,以大义为先……”
他话音未落,门外传来一道通传,说屯军司令部打来了电话。
今晚的这个行动是由横川牵头,屯军司令部那边去执行的。原本木村是想争取过来,由自己这边去做。事成之后,毫无疑问,这是大功一件。但横川却出于平衡各方的目的,建议木村不要和屯军司令部去争。师生二人现在就是在等消息,闻言相互看了一眼。
木村正要一跃而起,却见横川神色如常,不禁暗自惭愧,忙按捺下来,等着横川从容起了身,这才随了过去,等在一旁,看着横川接电话,不料还没说两句,就见他脸色微变,面上笑意消失,一言不发。
“老师,怎么了?”
木村见状,心里涌出一阵不详的预兆,问道。
横川慢慢地放下了电话,僵硬地转过头,说:“计划失败了!推测应该是有内奸,消息泄露了出去。”
木村震惊,很快反应了过来,咬牙道:“知道这个计划的人有限!到底哪里出了问题,我这就连夜彻查!”
深夜,傅明城未眠,独坐家中书房,望着对面墙上悬着的父亲遗照,陷入沉思。
忽然这时,桌上的电话叮铃铃地响了起来。
万籁俱寂,这声音听起来,便显得分外刺耳。
他看着电话,没立刻接,任它响了十来声,断了,紧接着,又响了起来,这才不紧不慢地拿起听筒,喂了一声。
果然不出所料。这个深夜还会打来电话找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昨天傍晚一起喝过酒又泡过澡的松阪。
松阪电话里的声音被可以压低了,但很明显,他气急败坏。
“为什么不接电话?”他质问傅明城。
傅明城不紧不慢地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松阪君,也不看看是几点钟,我不需要休息吗?你什么事,这么晚还打电话来?”
松阪嗓音压得更低了:“今晚是不是你把情报泄露出去的?你是中国人的内奸!”
傅明城笑了:“我不明白你是什么意思,你能说清楚点吗?在法庭上,法官宣判一个人有罪,也是需要罗列证据的。”
“别装了!这件事只有横川先生、木村,以及我的上司三方知道!他们怎么可能外泄?而我和你提过这件事!你知道我刚经历了什么?我被传过去接受调查!”
“是吗?既然你认定是我,大可以把我说出去,何必自己打电话来质问?”傅明城不紧不慢地道。
松阪一顿,咬牙切齿:“你敢和我玩手段?我绝不会放过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