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了眼摊在自己面前的文件。
“这个提议,我不赞成。既然不赞成,自然无法签名。望恕罪。”
他语气平淡,说出的话却不啻在水中投下一个炸弹,掀起轩然大波。
在座的几十人无不变色。那两个跟着拍照的记者没料到现场会出这样的意外,停了下来,手足无措地看向曹昭礼。
范惠民见曹昭礼的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忙打圆场:“贺司令,你别这么冲动。这个议案是众望所归。我的建议,你不如再考虑一下。”
“没有考虑的必要。我不会签的。打扰诸位的兴致了,诸位继续,我先告退。”
他朝众人点了点头,转身迈步,走了出去。
他的身影消失了,议事厅里却也依然鸦雀无声,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再说话。
秘书官请众人先去休息,里头最后只剩依然坐在位置上的曹昭礼,范惠民上去,低声道:“怎么办?他不签,这个请愿书,还要不要登报?”
照曹昭礼的计划,得到这份有着各界精英代表联合署名的文件之后,尽快安排在各大报纸同时登报,替大总统鼓舌造势。
而贺汉渚的签名,则是计划里的重点。
他在刚结束的南北战事中一举成名,声望正高,国人皆知其名,有他带头赞成,足以引导舆论,堵住反对派的嘴。
没想到今天他竟当众拒绝。这一幕,别说范惠民了,连曹昭礼也是没有想到。
曹昭礼冷冷道:“先放着。”
范惠民也明白,没他签名,宣传效果自然大打折扣。但大会进行在即,这个关键点,却出岔子。
“那贺汉渚那边怎么办?刚才听他口气,好像很难再说动了。”
曹昭礼眯了眯眼:“走着瞧吧。我们是说不动,但有人能帮我们说动他。”
丁春山早已开车赶了过来,此刻正等在将军府的大门之外,远远看见贺汉渚走了出来,忙上去迎他。
他自然不知里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原本有些担忧,但见上司出来,神色平静,似乎没什么大事,也就松了口气。
跟着上司久了,他逐渐也有些开窍。
早上他质问自己,还挂电话,显然,是对自己办的事很不满意。
丁春山有所醒悟,随后立刻打电话到小苏住的饭店找人。
为了将功补过,此刻他及时提醒:“司令,小苏早上动身回天城了。”
这边如果没重要的事,丁春山猜测,上司应该也要去天城了。
他等着上司开口安排行程,却见他沉默了下去,仿佛在想什么心事,片刻后,忽道:“你先回吧,替我带个口信给小苏,说我这边事情完了,我就去找她。或者,让她方便的话,也尽快给我来个电话。”
丁春山应是,照吩咐将人送回到丁家花园,随即离去。
贺汉渚刚回到住所,客厅里的电话铃声就响了起来。
打电话的人是章益玖。
上午的特别会议,章益玖不在。他人也不在京师,据说是前些天他自告奋勇领命去了外地处理战后的一些事情,现在人还没回来。
两人上次的见面,还是在徐州医院。
贺汉渚握着电话坐到了沙发里,见贺妈过来,拂手示意她避让一下,随即笑着和章益玖寒暄了几句,问他事情处理得如何,什么时候回京。
章益玖随口应了几句,语气变得凝重:“烟桥,你要当心!”
贺汉渚脸上的笑容消失,没做声。
章益玖在电话里压低声:“早上将军府里的事,我已经知道了。上次日本军舰出港后,莫名爆炸沉没,动静不小,我收到个消息,日本领事私会大总统,要大总统配合调查此事……”
“……当然,我不是说这事和你有关,和你肯定没关系的。我只是有点担心,你现在公开反对大总统终身制,万一大总统因此记恨你,借这个向你发难,栽赃到你头上……”
他顿了一下。
“咱们也算是朋友吧,所以我提醒下你,你最好提早有个准备……”
“多谢章兄。”
章益玖打了个哈哈。
“客气了!不过,你既然不签,以你的处事,我想你自己大概也是想好退路的。我也帮不上你什么实际的忙,你有防备就行。我还有事,先挂了。”
贺汉渚慢慢放下电话,沉思着,随手抽了支摆在客厅茶几上待客用的香烟,在手中把玩了几下,将烟贴到鼻下。
他闭目,闻着烟草的气味,一动不动,片刻后,两指一捻,猛地折断了香烟。烟草的细末从他指间纷纷坠落,他睁眼,站了起来,朝着楼上的书房快步而去。
同一时间,佟国风再入京师,探望外甥。
病房里,王太太将闲人全都打发了出去,向兄弟抱怨,说虎落平阳被犬欺,儿子之前在天城饭店遭人殴打侮辱,那个坏胚子,现在不但依然耀武扬威,自家拿人一点办法都没有,而且,坏胚子的老子,最近还升了官。
“我儿子去打仗,差点连命都没了!他们倒好,坐在家里,抱住曹家大腿升官发财!这叫什么世道!”
说到伤心恼恨之处,王太太气愤不已。
佟国风安慰了几句王太太,看了眼病床上的外甥,见他神色平静,目光冷淡,听他母亲唠叨这些于他而言可谓是奇耻大辱的事,竟也丝毫不为所动,心里不禁纳罕。
外甥经历了此番生死之劫,性子看着竟比从前沉稳了许多。看来当初送他上战场的决定是对的。
佟国风也感到欣慰,见王太太还在愤愤不平,一半是说给王太太,一半也是说给外甥听。
他冷哼:“别急,能屈能伸,方为丈夫。目光要长远些,别计较眼前得失。以前别人怎么欺我外甥,将来,咱们十倍百倍地要回来。”
王太太疑惑地问:“你什么意思?”
佟国风没再理会自己的姐姐,只转向慢慢扭头望过来的王庭芝,微笑道:“庭芝,瞧着吧,好戏马上就要上场了。”
第147章 (佟国风的话如同预言。第二...)
佟国风的话如同预言。
第二天, 正当舆论双方还在为改制争辩得不可开交之时,一家对改制持反对言论的报纸毫无征兆, 突然刊登了一篇和王孝坤有关的报道。
根据编者的说法,报道的内容,来自于年初在王孝坤下台之后对他做的一个访问,但当时,碍于种种原因,报纸最后放弃了刊载。而现在,碍于形势, 宁愿冒着被封报的风险, 也需要发声。
这篇报道的主题在为王孝坤鸣冤,称此前东亚药厂一案后台的罪名, 他蒙受了冤屈。
根据可靠的消息来源,药厂背后的真正靠山,应当是某个声势煊赫的家族。
这篇口气含糊、似是而非的稿件, 虽然篇幅不长,见报之后,却立刻引发了极大的关注。
到底是哪个家族, 报道没有明说,戛然而断。但,虽未指名道姓,从字里行间的描述,明眼人一看, 就很容易就能联想到所谓的“煊赫家族”指的到底是哪一家。
这下如同捅了马蜂窝。
大总统的声望虽因南北之战的胜利得到了空前的提高,但对于他谋求终身任职的意图, 社会各界本就反应不一,争论正当激烈的时候, 突然冒出如此一个丑闻。
这不是一般的丑闻。
东亚药厂一案的性质,非同小可,对全国造成的震动余波,至今尚未完全平息。倘若坐实曹家真的是幕后靠山,大总统一边禁烟,一边借毒谋取私利,别说终身制了,即便他现在马上下台,怕也是平息不了举国的汹涌之怒。
舆论迅速发酵,社会各界强烈关注,对大总统的质疑和要求他出面回应的诉求不绝于耳。
幸好,曹家蒙受的这个莫须有的罪名很快得到了洗刷。
没两天,药厂原厂主顾家有个族人站了出来,称不日前随了日本军舰的爆炸而意外身亡的陆宏达便是药厂的后台。而之前,顾家之所以顶着压力迟迟不敢指认,是担心陆的报复。
为了证明这个说法,顾家提供了一些尚存的与陆之间的往来信件。
随后,陆家迫于舆情也跟着站了出来,承认事情是真。陆宏达的一个儿子出面,代替他死了不见尸骨的父亲向社会致歉,请求谅解,并保证将变卖家产捐助济孤堂,替陆家赎罪。
至此,东亚药厂一案的真相彻底大白。这股猜疑曹家的风波,才算是勉强消了下去。
总统府后邸的西院。
曹昭礼这几天心惊肉跳,因为连续的整晚失眠,脸都浮肿了一圈。
他草草地浏览完秘书官刚给他送来的十几份当天报纸,最后,盯着陆家儿子的告罪书,悬着的心终于慢慢地放了下去。
借东亚药厂制毒获利,这是这几年曹昭礼利用身份做的一个秘密生意。这件事他做得极是隐秘,连自己的父亲也瞒着,没透半点的口风。
前几天,面对那个突如其来的替王孝坤喊冤、影射曹家的报道,大总统第一时间质问。他极力喊冤,称应是王孝坤不甘下野,现在想往曹家头上泼脏水,以达到搅乱局势浑水摸鱼的目的。
对付完大总统后,他火速着手应对,暗中一番安排,把罪名安在了死人陆宏达的头上,终于有惊无险,涉险过关。大总统那里,这两天也没什么动静了。
他推开摊在面前的报纸,闭目在椅中靠坐了片刻,回想几天前刚在报上看到报道时的感觉,那种深刻的如坠冰窟的恐惧之感,直到此刻,仿佛仍未彻底消散。
他一阵心有余悸,怒气便不可遏制地忽然冒了出来。
他猛地睁眼,指着案角这几天堆起来的厚厚一沓报纸,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一句话:“去年药厂事发,我不是吩咐过,要把事情给我压死吗?现在怎么回事?是谁那里透出风声的?你们这些饭桶!废物!我养你们是干什么用的? ”
秘书官辩解:“公子,去年药厂事发之后,第一时间就消除了全部的证据,该死的人也全都死了,绝不会出岔子的。应该就是咱们想的那样,王孝坤一直在背后盯着,现在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趁机想咬大总统和公子您而已。”
这件事是王孝坤操纵的,这一点毫无疑问。
事情也应该就是如此。否则,王孝坤的手里如果有证据,怎么可能就这么算了,一定会放出证据,直接将曹家一棍打死,不会给曹家,或者说,给自己父亲以任何的翻身的机会。
秘书官掏出手帕,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王孝坤那边没有证据,现在顾家和陆家也都承认了,事情板上钉钉,不会再有翻案的可能。这个麻烦已经解决,公子您放一百个心吧。”
“大总统那里有说什么吗?”
“没有。早上的这些报纸,他也都看过了。什么都没说。”
曹昭礼慢慢地吁了口气。
秘书官见他神色转好,小心地道:“议会只剩三天了。请愿信怎么办?是放弃,还是不用再等贺汉渚,就那样直接登报?”
曹昭礼脸色阴沉,沉吟不语。
前几天药厂事发突然,他临时被打乱阵脚,一时顾不得这事。
麻烦顺利解决了,当务之急,自然又回到原来的计划上。
现在不但有依附曹家的势力在推动着这件事,连多名外国公使也都已表态,支持改制。箭在弦上,谁敢挡路,注定将被碾为齑粉。
曹昭礼眯了眯眼:“贺汉渚这两天在干什么?”
“那天他离开将军府后,我就派人盯着。当天他先回了丁家花园,后来去了西郊别墅,这几天一直待在那里,半步也没出来过。”
曹昭礼哼了声:“给他脸不要脸,那我也没办法了。备车,我去会会他。”
这时,书房的门被人一把推开。
曹昭礼大怒,扭头正要叱骂,见闯入的是十二妹曹自华。
他和这个妹妹关系一向不错,喜她聪明伶俐,平日热衷的慈善事业也替曹家博得了的不少赞誉,脸色便缓了下来,只皱了皱眉:“怎么了,进来也不先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