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汉渚一枪打死趴在门口的看到过自己的副官,混在来回跑动的水兵的中间,奔到船尾甲板,从一个正准备跳水的水兵手里夺过救生衣,套上,随即朝着海面纵身一跃,下了水。
这里虽然还是近海海域,但风浪已经不小,他一边保持身体的漂浮,一边奋力朝着和舰体相反的方向游去。
他必须要在舰体下沉之前到达一个安全的点,否则,一旦被带进旋涡,想活着出来,可能性微乎其微。
附近在他的身后,伴着不绝的噗通噗通之声,全是和他一样跳海求生的水兵。
突然这时,身后又爆发出了一道巨响。
这一次应该是弹药库里全部剩余弹药的爆炸。能量巨大得几乎要将舰体从中折为两截。
船尾一根高达十余丈的巨大烟囱承受不住冲击,摇摇晃晃地倒了下来,轰的一声,这庞然大物平砸在了海面上,掀出的海浪犹如海啸的墙,碎裂的管体和砖石更是四下飞溅,射向周围的海面。
附近的几个水兵直接被压在了下面,连声音都没有,当场没顶。
贺汉渚感到一股携裹着巨大力量的浪墙朝着自己当头砸了下来,犹如重锤一般,将他也压到了海面之下。
不过是血肉之躯的凡人,如何能挡。
胸中气血猛烈翻涌,后脑一痛,眼前发黑,他失去了意识。
他被一阵呛水的痛苦给唤醒,朦朦胧胧地,意识一丝丝地回到了他的身体里。
他感觉自己正在往下沉去。
身上穿的救生衣,刚才应该是被那个大浪给打脱了。现在他的周围全是水,他不能呼吸,闭着气,什么也看不见,漆黑一片,胸口更是疼痛无比,犹如就要爆炸一般。
他想制止自己的下坠,浮上去,但却是徒劳无功。
后脑的受伤似乎令他手脚失了协调,他完全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只感觉自己像是一只沉重的秤砣,越是挣扎,越是下沉,不住地下沉。
渐渐地,胸中那种空气稀薄无法呼吸的痛苦之感竟也消失了,最后他只感到脑子晕晕沉沉,想睡觉。
就这样睡过去,睡过去吧……
他忽然觉得万分疲倦,在心里模模糊糊地想道。
他闭着眼,停了想要浮上去的企图,人悠悠荡荡地漂在水里,过去的这二十几年经历的一幕一幕,如电光火石一般,在他的脑海里闪现。
童年的他,光阴寂寞,院墙高耸的贺家旧宅……
少年的他带着妹妹寄人篱下,受人恩惠……
青年的他为了复仇,不择手段,游走在黑暗边缘……
就在意识快要完全脱离他而去的时候,他脑海里的最后一幕,定格在了一双凝视着他的眼眸之上。
那是一双女孩的眼,生得极是好看,眼尾微挑,清冷如雪,但在热情的时候,那双眼眸,却又仿佛一泓春水,能将他完全溺毙……
就在这一刻,贺汉渚感到自己那颗原本因为窒息而缓息了下去的心脏猛地一跳,人也陡然清醒了过来。
还有她啊!
她在等着他回去!
虽然他将她推开了,令她离开自己。但她却始终没有将那枚镌刻着他诺言的戒指还给他。
在他打仗的那段时间里,睡不着觉的深夜,他曾一遍遍地想,她为什么没有在他离开之前,将戒指还给他。
明明她是有机会的。
是她根本不上心,完全忘记了他曾送她的那代表了他诺言的信物,还是她特意留下来的?
此前的每一次,贺汉渚最后都告诉自己,她只是忘记,根本没有上心罢了。
他觉得自己不会有这样的幸运,她真的会等他回去,向她履诺。
但是,就在这一刻,贺汉渚却推翻了自己之前曾想过的那一遍又一遍的念头。
她是要他好好地回去。
她在等他回去向她履诺,所以她才会留下那枚戒指,没有归还给他!
哪怕这样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是,只要还有一丝可能,她还在等着他回,他就不能负约。
汉渚谨诺。
这是他曾许给她的诺言。
他还不能死。要回去,一定要回!
就在这一瞬间,贺汉渚的生命仿佛复活了过来,脑子也清明了起来。
他闭住呼吸,借着胸腔里仅剩的最后一丝稀薄空气,放松身体,令皮肤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感知着水的浮力的方向。他开始踩水,上浮,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皮肤感觉到的水的压力也越来越轻,越来越轻。
终于,他猛地从海面上钻出了头,新鲜的空气,再次涌进了他的肺腑。
他长长地呼吸了一口气,在浪里稳住身体,睁眼,看向火光的方向。
军舰快要沉没了,储放救生衣的仓库在爆炸中被摧毁,救生衣数量严重不足,许多水兵找不到救生衣可穿,此刻全都挤在已陷落到海平之上不过几尺高度的甲板上。
火光依然熊熊,照得周围海域红得像是一个熔炉。
贺汉渚看见自己的附近漂着一件空的救生衣,一个水兵双眼发光,正奋力向它游来。
他游了过去,在那个水兵伸手,短指堪堪就要够到之前,长臂探去,一把抓住拽了过来,随即踹开试图追抢的对方,最后,在对方绝望的目光之中,掉头,发力,用尽全部力气,借着头顶北极星的指引,朝北游去,以远离即将到来的死亡旋涡。
在他出去几十丈后,突然,身后发出一阵绝望的集体哀嚎之声。有人最后一刻胡乱跳海,有人开枪自杀。
火光在那一刻,也彻底熄灭,海面归于黑暗,平静了下去。
贺汉渚知道,军舰沉了下去。
他没再回头看。借着救生衣的浮力继续朝北而去,再出去一段距离后,他停了下来,将一个贴身牢牢绑在腿上的长条物扯了下来,撕开外面的防水油纸。
里面是只电筒。
他令自己漂浮在海面上,以节省体力,随后打开电筒,以摩斯密码的频率,朝着夜空,一开一合。
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海面之上,一道手电筒的光束,如笔直的光剑,射向夜空,刺破黑暗。
大约半个小时后,一条尾随游弋在附近海域的小型炮舰终于赶到,豹子跳下海面,将贺汉渚托住,和上面的人一道,将他从海里捞了上去,送上了船。
第142章 (七月初,一个晴朗的深夜,...)
七月初, 一个晴朗的深夜,江湾月白, 水平无波。叙府的府城里一片安宁,人皆入梦。
下半夜,水会总堂的附近,灯火也渐次熄灭。但总堂内外的暗处,旁人窥不见的角落里,却依然有夜巡的人在警惕守夜,护卫着这个地方的安全。
水会虽是依傍江湖而生, 但自郑龙王接掌后, 多年来,他执柄处势, 整肃规矩,令行禁止,到了现在, 论组织严密和上命下从,说远胜如今的许多军队,也毫不为过。搜集消息和戒备安全, 本就是日常必不可缺的两项惯例,何况现在,作为头领人物的郑龙王出了意外,这段时间以来,他身边的一众水会之人更是不敢有半分的松懈。
苏家少爷是六月下旬到的, 在这里已经待了几天了。
昨天,在本城那位开诊所的刘医师的协助下, 苏少爷为大当家做了一个特殊的治疗。
当时大当家突然又觉胸闷异常,呼吸困难, 冷汗,面色发绀,人几乎休克过去。根据苏少爷的说法,是心包炎的感染化脓引发的压塞症状,再不处置,随时有生命危险。唯一的办法,就是用她携带过来的穿刺针试着进行穿刺引流,再往腔内注射药物,观察效果。
苏少爷说的那些关于大当家病情的话,水会里的头领,包括王泥鳅在内,都听不大懂。但有个意思,人人心知肚明。那就是这个治疗如果不做,大当家应该撑不了多久了。做了,有两种可能,或者好转,或者失败。
这是一个冒险的尝试。
当时众人心情沉重,谁也不敢做主。最后还是大当家自己一锤定音,让苏少爷放心大胆地做。
就这样,昨天苏少爷为大当家做了那个治疗。当时大当家半坐着,接受了局部麻醉,但显然,整个过程里,他依然承受着极大的痛苦,结束后,他脸色惨白,冷汗涔涔,人看起来无比的虚弱。
好在苏少爷说过程算是顺利,接下来观察效果。
众人还没来得及松口气,昨晚,不知为什么,大当家忽然开始发烧,人昏睡过去,今天一个白天都没醒来。王泥鳅等人怎放心的下,再次焦虑万分,但见苏少爷神色凝重,一直守在大当家的身边,也不敢过于打扰。今夜众人只是寸步不离,分班轮流地在近旁值夜,盼着大当家能快些醒来。
此刻,在水会后堂的一间静室里,烛火通明,照亮四壁。
苏雪至从昨夜郑龙王昏睡过去后,到现在,连着超过二十四小时了,没片刻的合眼。
今晚她一直守在郑龙王的榻前,每半个小时,检测一次他的心跳血压脉搏等体征。
凌晨两点,她再一次检测过后,对比了下记录下来的一组数据。
体征在慢慢向好,郑龙王人虽还是昏睡不醒,但平稳的呼吸频率、渐渐好转的面色,都和正常人差不多了。
这个时候,苏雪至才感到了后怕。
她用冷静得近乎没有感情的口吻向水会众人再三讲述风险,让他们明白最坏的可能,目的,也不是为了让自己免责,而是她不敢让他们对自己抱有过多的不该有的希望。
虽然借着从前的解剖经验,她清楚这个操作应该在什么位置下针,针头应该进到什么深度,抵达目标位置之后,来自针锋的抵抗之感又会发生什么样的细微变化,但是,这样的盲刺本身,真的非常冒险。
在她原来的世界,在八十年代可以利用二维超声心动图指引进针之前,从出现这个救治法子的五十年代开始,几十年里,关于穿刺的风险就一直存有争议。当时出现严重并发症的概率高达百分之二十,这些并发症,包括心肌和冠状动脉的损伤、气胸、腹部器官的损伤,或者,直接引发死亡。
她不是救世主,只是一个普通的医生。
现在见郑龙王的体征好转,她知道,穿刺应该算是成功的,注射入他体内的药物也起了功效。
终于,她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地放了些下来。
她长长地吁了口气,这才感到了疲乏。
但她还是不敢离开,就靠坐到了摆在一旁的一张供她休息的躺椅上,就着烛火,翻阅着这几天的药物剂量试用记录,评估她得到的这第一批青霉素的单位药剂含量和使用效果。
现在情况特殊,她只能一边用药一边根据疗效,调整剂量。这是非常宝贵的临床使用数据。
郑龙王对药物没有过敏的问题。现在他病情的好转,也证明了药的神奇功效。
郑龙王苏醒了。
在恢复意识的那一刻,这几个月以来,一直伴随着他的胸口仿佛压着巨石的不适之感,消失了。
他不再胸闷、透不出气,他感到呼吸畅快,神清气明。
他睁眼,发现自己还躺着,眼前烛火跳跃,耳边寂静无声。
应该是深夜时分。
他环顾四周,目光忽然定住了。
那女孩儿竟也在他的身边。此刻,她就靠坐在自己床边的一张躺椅上,微微歪着头,闭着眼睛,沉沉地睡了过去,而她的手里,还拿着一个本子,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水笔的字,中间夹杂着许多扭来扭去的蝌蚪一样的洋文。
郑龙王怔住了。
女孩儿的面容上布着倦容,应当是自己昏睡过去后,她一直守在身边,困极了,这才会这样就睡着了。
郑龙王坐了起来,凝视着女孩的睡颜,心里涌出无比的爱怜疼惜之感,情不自禁伸手,想抚摸一下她的头发,快碰到的时候,忽然又停了下来。
他慢慢地收回了手,改拿了一条放在床上的薄毯,下了榻,小心地抽走了她手里的本子,放在一旁,替她盖好毯子,接着,轻轻地开门,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