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陈嘿嘿坏笑数声:“依老夫看,这次皇宫李代桃僵的招儿虽说高明,可还是输在了甥舅不合上。”
  说到这儿,老陈看向睦儿,引导着问:“睦小子,你能看透露出来的致命马脚是什么吗?”
  “哼。”睦儿冷笑了声,竟说起了脏话:“这很难看出来么?一得势,头一个就重提梁元巫蛊案,替他那淫.娃荡.妇母亲平反,吃相忒难看!我爹他生平最恨人背叛,难道他会忍着恶心,还把张素卿这个屎盆子往自己怀里揽么?”
  “不错。”
  老陈捻须,似想起什么人,眸中透出股敬佩之色,连连点头:“永远不要低估对手,长安这地儿有几个糊涂的?这两日梅濂那小子前前后后地出力跑腿,除了害怕张氏重新掌权,他到时侯定会遭殃外,还与他多年来同陛下的管鲍之交有关,如果说娘娘和胡大伴最了解陛下的日常起居,那么梅尚书就是最懂陛下心思的那个人。”
  说到这儿,老陈担忧地看向我,叹了口气,柔声道:“妹子啊,若是这事真是咱们推测的这样,那么陛下现在,很可能已经……”
  老陈没敢把那两个字说出来。
  我知道他什么意思,驾崩。
  第191章 扳指 二更
  一种无形的凉意包裹住我, 我仿佛一瞬间就失去了所有喜怒哀乐,我从不敢想这两个字,也不愿接受。
  扭头看去, 睦儿直挺挺地靠墙站着, 儿子也不说话,这么刚硬倔强的孩子, 竟像小孩子似的哭了。
  “先别乱猜了。”
  我抽泣着说出这句话,心里仿佛压了千斤巨石般, 堵得慌:“只要一天没见到他的尸首, 我就认为他还活着, 如今咱们还是细细盘算一下……”
  我话还未说完, 就听见外头传来阵杂乱急促的脚步声。
  不多时,雕花小门被秦嬷嬷猛地推开, 秦嬷嬷一脸的惊慌,都忘了给我行礼,胳膊指向外头:“娘娘, 宫里又来人了,说有人看见杜老前儿进咱们府上了, 如今杜仲行刺和《毒经》一事爆发, 牵连到杜老, 陛下让司礼监随堂太监孙潇带着卫军过来搜查逃犯, 这会儿跟威风营的将士起了争执, 都已经拔刀了。”
  来得好快, 打着搜查逃犯的名号, 怕是想给睦儿头顶扣上拥兵自重,疑似谋反的帽子吧!
  “去把杜老和陈爷藏好。”
  我坐直了身子,忍住火气:“让他们来!”
  秦嬷嬷和杜老、陈砚松走后, 我就起身,让丫头伺候我随意换了身家常夹袄,紧接着又从梳妆台那边找了盒珍珠白和鹅黄的粉,往脸上扑了一层,做出蜡黄的病气感。随后,我让睦儿搀扶我坐到圆凳上,一口一口地喝着苦涩的安胎药汁子。
  我仰头,望向身侧侍立着的儿子,再三叮嘱他这时候千万别动武,如胡大伴临终前说的那般,莫要给人留下拿捏你的把柄。
  没多久,我就听见外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太监斥骂我府上婢女的刺耳声,火光闪耀间,猛地就从外涌进来数个穿着内宫官服的中年太监,为首的正是那孙潇,看到这狗仗人势的杂种,我就想起他主子蔡居,一时间火冒三丈,恨得牙根痒痒。
  扭头瞧去,外头果然站满了手执绣春刀的北镇抚司卫军。
  除此之外,还有数十个凶悍将士,一看就是刚从战场走下来的老鬼,脸和脖子上皆有深浅不一的伤痕,为首的那个勇士身高体硕,坦露着胸膛,双手提着两只擂鼓瓮金锤,虎视眈眈地瞪着卫军,出声就是淳朴的洛阳乡音,高声喊:
  “王爷,是打是杀您给句话,洒家虽说是乡下人,没见过什么世面,但从没听说过搜逃犯搜到皇后的寝宫!真是骇人听闻!”
  我也觉得不对劲儿,难不成宫里那位真的要跟我和儿子撕破脸了?
  这时,那孙潇踏着小碎步上前来,跪下恭恭敬敬给我磕了一头,看见睦儿手里拿着长刀,眼里闪过抹畏惧之色,咽了口唾沫,往后退了两步,笑得谄媚:
  “老奴怎么敢冒犯娘娘呢,原是陛下怕那个擅下毒的杜朝义威胁到娘娘,这才让卫军过来搜搜。再则,陛下说每日家要早早起来梳洗上朝,实在是劳神,便不在外头住了,于是让老奴来将素日所穿所用之物都搬回去,也请娘娘也尽快回宫,毕竟是正宫皇后,住在外头让外臣听见不怎么好听,马上就要行册封礼了 ,您也得尽快熟知各种仪制,以后宫里新人渐渐多了,还要靠您统御调度呢。”
  我虚弱地点点头,身子倚靠在桌子沿儿:“搬吧。”
  孙潇得到我的应准,挥了下拂尘,让他带来的太监、宫娥们进来,去把李昭以前用惯了的物件全都搬走。
  我鼻头忽然发酸,这两日事一件接着一件来,加上孕中烦躁,我竟倏忽了很多细节,记得李昭那天在勤政殿见到福宝和李璋的做派,吐了口血,生生晕了过去,当时我以为他是被气的,如今想想,很可能是被下毒了啊。
  一则那日杜仲休沐,不在跟前,蔡居作为近身侍奉之人,有大把的机会给他下毒,而后头我无意间尝了口药,回来后就腹痛不止,杜老给我诊脉,问我是不是吃了什么不洁的东西,定是那碗药啊!
  二则,他这样虚弱的身子,怎么可能连御两女。
  他们算得好准,宫里宫外联动,下手又快又狠,哪怕李昭再精明,这回也着了道。
  想着想着,我就泪如雨下,身子也开始剧烈颤抖,李昭啊,你现在到底是死是活,我怎么这么蠢,到现在才反应过来!
  此时,那孙潇见我失声痛哭,哀叹了口气,作出一副关心之样,柔声恭敬道:
  “娘娘怎么哭了?不过是将物件从这个家,搬到那个家罢了,宫里的繁华远胜此处,日子也更尊贵如意。陛下知道您头几年因接连落了两个小皇子积了病,这不,让您赶紧回宫医治,莫太医在千金科上的天分手段绝不比杜仲差。”
  “嗯。”
  我用帕子掩住面,手捂住小腹,强咧出个笑:“陛下有心了。”
  忽然,我看见睦儿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大步朝拔步床那边走去,抓起一个正趴在床上翻查的太监,用力扯了出去,儿子显然在压着恨和痛,手紧紧攥住绣春刀,喝骂:“搬就搬,怎么还摸到皇后床上去了!谁给你们的胆子!”
  睦儿这话刚落,屋里所有人都不敢动了,皆望向我和孙潇这边。
  孙潇忙陪着笑:“陛下用惯了那个绣了芍药花的枕头,这两日睡得不踏实,特特交代了,让老奴别忘了将枕头搬回去,对了!”
  孙潇一脸的谄媚,望着睦儿:“陛下还说务必将王爷从洛阳带回的那个玉枕也拿回宫,这是您的一片孝心,陛下都记在心里呢,陛下说了,王爷如今还小,当住在宫里,等成亲开府后,定给您造一座气派恢弘的王府。”
  我知道这些畜生刻意说一些很家常的细节,目的就是让我和睦儿认为宫里那个就是李昭,可越这样,越显得假。
  当时我和他怕肚子里这个小的保不住,商量好了,不到三个月不说出去,脉案也以旧疾复发记载,若是真的李昭,怎会不知我有孕?又怎会依照脉案的记录,依葫芦画瓢说我旧疾复发呢?
  “搬吧搬吧。”
  我手按在略有些发烫的额上,厌恶地挥了挥帕子。
  略瞅了眼,我头皮猛地一紧。
  我发现这些太监、宫娥说是在搬李昭的旧物和章奏,可仿佛在找什么东西,拔步床上的褥子掀起来了,还有人趴在地上,举着宫灯往床底下看。
  而我的梳妆台,更是翻的一塌糊涂,连粉盒都打开了。
  在找什么?
  我的头一阵刺痛,忽然,我想起五月初晓春园宴会,在那天宴会过后,李昭得知我有孕,高兴之余,拿出早都准备好的皇后冕服给我看,当时我俩说了很久的话,后头我很困,窝在他怀里睡着了,依稀间听见他说了句什么来着?
  越想就越记不起来,我急得直打自己的头。
  睦儿瞧见我这样,赶忙跑过来,蹲在我腿边,担忧地连声问:“娘,您怎么了?啊?您脸色怎么这般差,别吓我啊。”
  转而,睦儿恨得转身,次郎一声拔出刀,对准屋里搜查的太监们,厉声喝骂:“别搬了,都给本王滚!”
  扳指!
  我猛地记起来了,他说万一哪日他遭遇不测,让我把它找出来,还说藏到只有我俩知道的地方!
  哪里?哪里?
  我拼命回想,忽然灵光乍现,是了,应该是梳妆台下那个藏了我俩书信字画的暗格
  !
  我用余光看去,发现有个宫娥正站在梳妆台跟前的毯子上,怀里抱着我的首饰盒。
  此时,我的心都要跳出嗓子眼了,可千万不能被他们发现这个暗格。
  人到急时,就会生出急智,我仍装作孱弱之样,扶着桌子站起,颤巍巍地走到睦儿跟前,扬手就甩了儿子一耳光,紧接着连推带打,将他逼到梳妆台附近,气得浑身发抖,斥道:
  “把刀收回去!不许对爹爹有怨言,给我跪下!”
  睦儿不可置信地瞪着我:“这些低贱狗杂种都欺负到您头上了,爹爹他喜新厌旧,您还替他说话!”
  “跪下!”
  我厉声斥。
  睦儿气得脖子都涨红了,就是不肯跪,看见我快晕倒了,恨得一把扔掉刀,咬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大抵因为梳妆台跟前跪了个以心黑手狠出名的小阎王,那些太监、宫娥也不敢在睦儿跟前搜查,相互打了个眼色,仿佛示意孙潇,什么都没找到。
  孙潇抿唇,微微点了下头,上前虚扶住我,劝道:“王爷还小,娘娘您莫要生气。”
  他左右看了遍,笑道:“都搬得差不多了,老奴这就回宫复命去。”
  说罢这话,孙潇甩了下拂尘,带着太监和卫军们撤去。
  我无力地坐在椅子上叹息,睦儿则恨得跪在地上咬牙切齿,等外头没动静了,火光消失了,只剩下潺潺雨声之时。
  儿子忙用袖子擦了脸上的残泪,站起将门窗全都关好,疾步奔到我跟前,低声问:“娘,他们是不是在找什么东西?您刚才打我,是不是……”
  “嗯。”
  我爱怜地抚着儿子被打肿的侧脸,斜眼朝梳妆台那边望去 ,轻声道:“那儿有个暗格,你去打开。”
  谁知话音刚落,我就听见外头又出来阵脚步声。
  这回倒不似方才孙潇那些狗杂种声势大,不多时,我听见外面传来阵指结叩门声,门吱呀一声被人从外头推开,秦嬷嬷和老陈率先进来,紧接着,又进来三个穿着蓑衣,头上戴斗笠的男人,离得老远,我都能感觉到从这三人身上散发出的冷煞之气。
  为首的是个二十几的后生,瘦高挺拔,鹰钩鼻,眼睛狭长而锐利,模样仿佛有些像燕娇。而后面跟着的两个男人我认识,一个是武安公世子,如今的五军营中军都督何寄,另一个是龙虎营都督常煨。
  我心里疑惑,他们俩不是在外督军,非诏不得回长安么?
  这三人脸上带着风尘之色,显然是匆忙赶回来的,他们脱下蓑衣,赶忙上前来给我行礼。
  “娘,这位就是赵童明先生。”
  睦儿立在我身后,替我引荐:“赵先生本事可大了,这回儿子在北方积得些许薄名,皆是赵先生在后调度。”
  紧接着,睦儿又给我介绍常煨:“这是常将军,这回儿子远赴洛阳,就是常将军在侧教导保护,他教了儿子好多排兵布阵之道,还传授了儿子一套枪法。”
  “坐,赐座,快上热茶来。”
  我含笑点头,吩咐秦嬷嬷赶紧端果子和茶水来。
  何寄是礼哥儿丈人,乃我高氏亲族,素日里常见,所以比赵童明和何煨将军更自在些。他环视了圈狼藉的四周,足尖踢开地上的一个粉盒,皱眉道:“怎么,如今连皇后的居所都被搜查了?还有没有王法了!”
  “快别提了。”
  我摇头叹了口气,喝了几口热茶,顺了顺心口的憋闷。
  转而,我望向何寄三人,忙问:“你们怎么回来了?是陛下宣召的么?”
  何寄放下茶盏,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向睦儿,皱眉道:“原本末将在外督军,非诏是不能回来的,今儿下午小王爷派人将威风营的将兵全都调走,末将心里已经有了疑惑,心猜长安莫不是出了什么事?紧接着傍晚的时候,宫里的秉笔太监蔡居公公就拿着兵部虎符,还有陛下的谕旨来调兵,说陛下有旨,让五军营、龙虎营的将军和地方的将军对调,所有军务由兵部统辖调度。”
  我吃了一惊,隐约知道李昭在月初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了。
  我紧张得眼前阵阵发黑,忙问:“你们接旨了?”
  “并未!”
  何寄大手一挥,皱眉道:“早在数日前,陛下就暗中命抚鸾司的黄大人给末将等人传旨,兵将不动,兵部、虎符还有玉玺皆无调兵权,此事绝密,不可外泄,末将等人遵陛下旨意,按兵不动!”
  说到这儿,何寄和常煨互望一眼,二人登时忧上面庞。
  何寄老拳紧紧攥住,忙道:“今日瑞王和宫里先后出现,末将等人察觉事有蹊跷,于是由我和常将军牵头,乔装连夜赶回京中,略在孙御史那里走了遭,得知这两日怪事连连,我俩并未进宫,第一时间来娘娘这儿问清缘由。”
  我没说话,命睦儿去打开梳妆台下的暗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