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雀不解,打着手语问我:按理说,鲲儿才是您的侄儿,亦是高氏一族崛起的希望,您该去八爷家中等好消息,怎去孙府呢?
  我摩挲着云雀的背,哽咽叹道:鲲儿除了小时候断指那场劫,此生算是顺风顺水了,他爹娘相敬如宾,娶的妻子贤惠孝顺,一家子都和美幸福。反观四姐那头,在孙家熬了二十多年,礼哥儿是个心重的孩子,他为了四姐才这般用功苦读,所以今儿,我更想陪在四姐身边。
  ……
  马车行在喧喧嚷嚷的街上,没一会儿就到了孙府。
  今儿天热,我穿了身柳芳绿缠枝银花的裙衫,发髻上戴了支金凤钗,化了淡妆。为了避免孙家人过来没完没了地请安磕头,我并未带多少侍卫,只让人将马车停在孙府不远处,将将能看到府邸就好。
  我接过云雀递来的点心盘子,用银簪挑了枚糖樱桃。
  轻推开车窗往外瞧,孙府外这会儿倒是热闹得很。
  几个小厮拿着大扫把反复清扫路面、台阶,屋檐下的灯笼换成了大红的,鞭炮早都挂了起来。
  四姐夫今儿休沐,穿着圆领燕居直裰,头戴金冠,来来回回地查看各处角落,指头摸了把石狮子,皱眉喝来管事,命人去打水,重新擦过,他瞧着还似平日那般冷静严肃,可趁人不注意的时候,从袖中掏出帕子,来回擦了几下手心的热汗。
  大太太也捯饬地精神齐整,白了眼丈夫的这小动作,谁知就在此时,一个端水的小丫头走得太急,不当心撞到了她,将水撒在了她裙子上,她的大儿媳妇瞧见后,立马拉下脸,训斥那丫头不长眼,紧接着又悻悻嘟囔了句,不过是进士放榜罢了,有什么稀奇,搞这么大的排场,还让阖家老小在外头等着,好像谁没科考过,当过进士似的。
  大太太立马剜了眼她大儿媳妇,用眼神喝命儿媳妇闭嘴,倒没发作,挥手让那丫头下去。
  她抬手整了下发髻,满脸堆着笑,冲站在最底下的一个年轻明丽的小妇人招招手:“礼哥儿媳妇,你过来,咱娘俩说说话。”
  瞧见此,我笑着摇摇头,这孙家啊,什么时候都在明争暗斗。
  正在此时,秦嬷嬷的声音在外头传来:“娘娘,姝姨娘到了。”
  “快叫她进来。”
  我忙往后挪了几分,让出点地方。
  车帘被人从外头掀开,马车一沉,从外头弯腰进来个美妇,正是我四姐。
  四姐她今儿打扮得喜气,难得穿了明艳的银红色对襟比甲,发髻上簪着朵嫣红的杜鹃花,大抵这些年渐渐过得顺遂了,她虽说四十大几了,可瞧着仍旧娴雅娟美,手上挂着串白玉佛珠,一看见我,眉眼皆笑,立马就要跪下磕头:
  “哎呦,元妃娘娘驾到,妾身真是有失远迎了。”
  “咱们俩还讲这些虚礼。”
  我忙扶起四姐,让她坐到我跟前来,抓住她的双手,嚯,果然手心都是汗。
  “姐,你别紧张,我略跟胡马打听了下,那日殿试礼哥儿表现的相当出彩。”
  四姐莞尔,亦拈了枚糖渍樱桃吃,她用帕子轻轻擦着唇角,手按在心口,笑道:“怎能不紧张呦。”
  她双手合十,连连念了几声阿弥陀佛:“保佑保佑,佛祖保佑。”
  我噗嗤一笑,排揎道:“行了,佛祖听到你的祷告了,孩子们肯定都能蟾宫折桂。”
  四姐摩挲着我的手,笑道:“你别取笑我,昨晚上老孙在祖先祠堂跪了好久,又是添灯油、又是烧纸钱祷告,保佑礼儿榜上有名,不要求他多靠前,二甲进士就好。”
  说到这儿,四姐眼里尽是慈爱,笑道:“说起来还是咱们家鲲儿争气,会试第一,这回殿试怎么着都得是前三罢,我跟牧言商量过了,等放榜后就去给爹娘烧纸,告诉他们这个大喜事。”
  “嗯。”
  我鼻头发酸,笑着点头:“爹娘、祖母都会知道的。”
  二十六年了,我们姐弟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
  我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歪头往外瞧,这会儿大太太正同何德润说笑,娘们儿几个倒显得挺融洽。
  德润虽说是孙家庶子之妻,可到底出身高贵,瞧她谈吐气质和打扮就能看出来,衣料是昂贵的云锦,首饰是莹润剔透的冰种翡翠,在孙家媳妇太太里,显得非常出众,举止端庄,言辞进退有度,大抵和刚生了孩子有关,身段还未彻底恢复,腰身略显丰腴。
  “我忽然想起一事。”
  我皱眉细思了片刻,对四姐笑道:“你儿媳妇何氏是武安公的嫡孙女,正儿八经的大家闺秀,哪家豪门官眷都要给她几分面子,如今袁驸马的妾室清歌刚来长安,这孩子虽说是李氏宗亲,可家门不显,父亲也只是个小官,加上萝茵公主在那儿摆着,听说如今贵妇人们的宴饮雅集多不叫她,可怜见的,小门小户庶女不遭人待见,你让德润多带着她见见世面。”
  “好。”
  四姐忙点头。
  “对了,姐。”
  我转身,拿出盒子松子,笑着问:“那日晓春园宴会,我听贵妃说了一嘴,你家大太太如今巴结着你,想让你给她孙女说亲,看上哪家了?”
  “别提了。”
  四姐动手帮我剥松子,打了下自己的侧脸,摇头无语道:“说起来我都臊得慌,我们家老二媳妇有个女儿,名唤兰姿,今年十四了,生的真是标致袅娜,去年元宵节逛花灯,可巧碰见睦儿带着旸旸、朏朏玩儿,都是亲戚,见面后点头寒暄了几句。
  回家后兰姐儿跟前的嬷嬷同大太太说起此事,大太太还当瑞王看上她孙女,这不,如今见天地同我说,想让兰姐儿也去你府上的学里念书,还说什么德润和礼哥儿就是在学里结识的,没日没夜地往我院里送厚礼,说什么咱们孙家以后若是出个王妃,岂不好?这不,老大媳妇就不高兴了,嫌弃大太太只顾念老二家的女儿,不抬举她闺女,成日家嘀嘀咕咕地摆脸子,都不知在我这儿哭了多少回了。”
  听见这事,我并未生气,只觉得好笑。
  “我同你说句实话。”
  我接过四姐递来的松子,凑近她,低声笑道:“陛下定了羊家的小姐。”
  “那个叫川媚的姑娘?”
  四姐轻呼了声。
  “嗯。”
  我点头微笑。
  “那好啊。”四姐忙笑道:“那丫头我也曾见过的,模样气质都是拔尖的,很懂礼。”
  “是不错,就怕我家那个小阎王不乐意。”
  我摇头一笑,问道:“再过几年我也当旁人的婆母了,可是我一点经验都没有,你同德润婆媳相处的这么融洽,能不能给我传授几招?”
  “喔呦,你这样的地位,以后还怕儿媳妇不敬爱你?”
  四姐掩唇轻笑,遥遥看着远处的何德润,道:“其实也没什么的,德润这孩子脾气和心地本就好,其实把矛盾看透了,就没那么难相处的。我儿媳妇是大家闺秀,肯定是想做当家主母的,自然不想和孙家嫡房裹着过,头两年刚嫁进来,便想管家理事,帮我争颜面,我同她说,孙家轮不到咱们这房做主,你不用争强好胜,我这些年委屈不吭声,也是不想让老爷落得宠妾灭妻的名声,更不想让娘娘背了维护亲姐、打压□□房的恶名。我答应德润,一旦等礼哥儿高中,我们这房就搬出去另居,到时候内宅都是儿媳妇你说了算,也没那么多闲言碎语了。”
  “她听了?”
  我笑着问。
  “嗯。”
  四姐柔声道:“这小两口你敬我、我敬你,过得很好,平日里便是吵嘴有矛盾,我也不急着去调解掺和,让他们俩自己去沟通,也不让什么哥哥嫂嫂大太太劝解,一人一张嘴,本来好好的,兴许也被旁人劝说的有了新矛盾。”
  正当我和四姐闲聊之际,忽然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只见一个穿了蓝布短打的小厮骑着马,兴高采烈地奔向孙府。
  那小厮跃马冲到何德润跟前,跪下报喜:“恭喜大小姐,咱们家公子中了二甲第三十五名,世子爷让小人过来同您说一声,过后请您带姑爷回国公府用饭。”
  何德润大喜,高兴的俏脸通红,忙吩咐左右:“赏!”
  紧接着,她手捂住心口,问:“姑爷呢?第、第几名?”
  我感觉四姐这会儿紧张极了,身子不由得往前抻,侧耳听。
  那小厮一拍脑门,嘿然笑道:“小人倒不知孙姑爷是第几名。”
  也就在此时,远处行来个驴车,上头坐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身着玄色直裰,头戴方巾,正是八弟府上的管事。
  那管事跳下车,三步并作两步上前,冲孙御史打了个千儿,左顾右看,仿佛在找寻什么人,双手抱拳,笑道:“大人,老爷让小人过来给您和姑奶奶报喜,我家鲲哥儿这回殿试考取二甲第四,赐进士出身,老爷设了宴,请您和姑奶奶去府上一聚。”
  我明显瞧见四姐夫愣住了,嘴张的老圆,不可置信地问了句:“鲲儿不是会试第一,怎、怎么殿试竟只是个二甲?”
  四姐夫重重地咽了口唾沫,往前走了几步,紧张得声音都颤抖了:“那我儿子学礼呢?他是二甲还是三甲?第几?”
  也就在此时,远处传来阵喧闹的敲锣声,我不禁探出头去看。
  只见一个孙府下人模样的管事喜气洋洋地跑来,腰间系着条红绸子,不住地敲着锣,冲到孙府门口,跪下报喜,激动地口齿不清:
  “恭喜老爷、太太,咱们礼哥儿这回蟾宫折桂,是、是陛下钦点的状元哪!”
  第182章 显摆 护驾(微修)
  礼哥儿中状元这事, 我是又惊又喜。
  猛地记起那日晓春园宴会,我同郑贵妃闲聊,当时鲲儿会试第一, 海尚书家的公子位列第二。
  我说海家公子想必会在殿试折桂罢, 贵妃当时笑了笑,别有意味地说了句:会试榜上有名不见得多厉害, 羊羽棠的这三个学生,必定有一个在前三。
  如今再回味贵妃的这番话, 我仿佛也能品咂出点什么。
  今年的三鼎甲, 状元是孙学礼, 榜眼和探花皆是地方考上来的举人, 说白了,这次的科举进士, 是给东宫挑选合适的班子,海家的孩子就算再优秀,也不能往睦儿身侧放, 鲲儿学识品性皆好,独独少了一股子狠劲儿和拼劲儿, 再者乃我亲侄儿, 在立后和立储之际, 还是该避避风头。
  反观学礼, 喜怒不形于色, 出身累世官宦之家, 多年来在父兄身边耳濡目染, 政事素养高,朝廷可以减少栽培时间,而他心机城府也不缺, 又是睦儿的亲表哥,在将来会是太子的好助力。
  ……
  大太太的儿媳妇说的没错,考取一个进士没什么得意的,可是中了状元,那可了不得,他孙家阖族几代嫡子贤孙科考,成就最高是老太爷,乃二甲传胪,而四姐夫孙储心也不过是个二甲第十名。
  记得当时报喜后,四姐夫高兴得老泪纵横,那沉稳老成了一辈子的男人,逢人就说我儿子中状元了,看见下人就大把大把地赏钱。
  而四姐则挺胸抬头地从正门走进去,这回呢,大太太和她儿媳妇,还有孙家亲族也不再像以往那样偷摸嘲讽讪笑,自觉地让出条道儿,给四姐屈膝见礼,因为这个女人养出了一个状元儿子,可远远比她是元妃的姐姐、瑞王的姨妈都让人敬重!
  有时候我会站在四姐的立场去想年轻时候的事,固然,祁二爷是毕生的遗憾,孙储心最初的强占是种恨,可是有这样孝顺争气的儿子,若是人生能重来一次,让她去选这两个男人,我就在想,她会选谁?
  ……
  我迫不及待地想同亲友共享这份喜悦,于是特特向李昭请了个旨,今晚在八弟府里设宴,高、孙、何三家人坐在一起好好聚聚。
  我怕他们因为要接凤驾,又大把地花银子去准备,闹得阖家不宁,于是直接从府里调去数个太监、宫女和御厨,提前布置摆弄,紧接着又给孙、何两家下了帖子,请他们过高府小聚片刻。
  申时,我陪李昭用过晚饭,跟他下了会儿棋,便带着两个小儿子出门了。
  入夜后的长安是另一个繁盛人间,街面上充满了瓦市丝竹悦耳声和异域烤馕的香味。
  今日最时兴的话题,就是殿试放榜了。
  茶楼里欢笑声此起彼伏,说什么那些豪门大户本想着榜下捉婿,没想到三鼎甲皆已成婚,榜眼三十多岁,而那探花连孙子都有了。
  还有人说今年的状元郎乃本朝最年轻的魁首,真是了不起哪,一个妾室之子,竟也能走到如今这步,上一个最厉害的妾生子,就是张家那位大理寺卿……
  酉时的时候,我们的车驾到了高府门口。
  不出意外,府内外早都被清洗干净了,空中弥漫着鲜花的香气,众人都守着朝礼,按照官职高低和有无诰命,默立在道路两旁接驾。
  我坐着辇轿入府,四下打量,八弟的府宅并不大,但胜在雅致,凉亭里总放着一把琴,用他的话说,就是愿“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
  府中挂着喜庆的各色花灯,披坚执锐的侍卫四处巡视,宫女们端着美味佳肴在花荫小径中穿梭。
  进入花厅后,我坐到了最上首,说这是家宴,莫要太拘束了,可众人还是恭恭敬敬地给我行礼问安。
  借着喝茶的空儿,我扫了眼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