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的将来,我三十岁时就坚定不移地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路,那时候我没名分,两手空空,恰好当年做梅家妇时有过经营商铺的经验,于是我做了丽夫人,名正言顺地积攒一千年,并且在这十多年来帮扶了很多孤寡妇人。
对于我儿子的将来,刚生下睦儿时,我就思虑过万一有朝一日泰山崩,睦儿和我怎么办?于是我给自己想了条后路,将京城的财产一点点转移到洛阳,差燕娇在北方开了许多的分号。
对三个儿子的教养问题,我也静下心来仔细反思过张氏对李璋的影响,所以,我对于儿子们并没有管得太狠太死,也没有时时刻刻耳提面命,他们三个在宫里和民间两处长大,性格迥异,却都是明事理的好孩子,三十岁时我就知道,睦儿的出身比不上李璋,但他占了个天时,由皇帝亲自抚养长大,李昭不论是宠、呵斥、责打、磨炼,都是发自内心的喜爱。
路行至此,已豁然开朗。
李昭问睦儿,你兄长和弟弟谁更合适做太子?
睦儿自信地回答:除了我,谁都不合适。
李昭笑骂了句厚脸皮,其后开始引导睦儿解决波云诡谲的朝局纷争,应对复杂险恶的人心。
来日睦儿封太子,那么,我也很有自信地说一句:距我高妍华的封后时日也不远了。
所以在这天来临之际,我更得小心翼翼地走好每一步。
犹记得那天,李昭痛打过睦儿,晚上的时候,他先是拐弯抹角地让胡马安抚儿子,紧接着自己上阵,引导教授儿子。
次几日,李昭回宫,在勤政殿议事的时候,睦儿身穿素服,一瘸一拐由太监搀扶进去,这小子先是跪下给李昭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直言自己少不更事,原是见到大哥钟意自己的婢女,便有心将美人送予哥哥,天黑走错门了,竟将姑娘从王府正门抬进去了,没想到惹大哥误会,更没想到也让群臣误会他不悌兄长,甚至将陛下也牵扯进来了,真是罪该万死。
他年纪小、不懂道理,看见首辅大人指责他,一怒之下做出愚蠢之事,现他被陛下打醒,于是连夜请能工巧匠,打造了辆马车,已经拉到首辅家中了,又请了数位杏林圣手,为当日被他打伤的随从瞧病。
他今儿来殿里,就是专门给陛下赔罪,给首辅赔罪,给群臣赔罪。
睦儿这番话刚说完,兵部尚书海明路就开始发难,左右还是那套说辞,上谏李昭,瑞王实在骄悍,用低贱的奴婢来□□王.妃,逼得他女儿差点投缳自尽。
可海明路话刚到嘴边,孙御史立马站出来,冷笑数声,说:难得瑞王小小年纪便这样懂事,是错能改,善莫大焉;
紧跟着孙御史的说话的,还有武安公何家父子,正话反说,言瑞王自幼多出入军营,身上有血性蛮气能想来,到底是羊大学士这个做师父的没有多加规劝,当罚其俸禄,武安公同时又提出,瑞王年纪小,陛下得多给他指几个名师,教他道理。
李昭嫌弃地瞪了眼睦儿,顺着问:“你这孽障的确缺少管教,你说说,想让谁教你呢?”
睦儿走到袁文清跟前,扑通一声跪下了,泪眼中含着敬仰:“学生幼时常听陛下谈起首辅当年死守江州的英雄往事,对您敬仰不已,况且学生名中的“睦”字乃首辅给陛下提的,首辅这些年将大哥教成仁善君子,学生愿聆听首辅教导。”
紧接着,睦儿又转向户部尚书姚瑞那边,哽咽道:“学生是被父皇和母妃娇养大的,打小没受过磋磨,上有兄长宠着,下有幼弟敬着,身边全是逢迎媚好之辈,姚大人正直刚硬,不忌讳学生的身份,铁面将学生的错处指出,实有唐时魏徵之风,学生若拜不了如斯良师,将夙夜难寐。”
千穿万穿,马屁难穿。
袁文清和姚瑞面色和缓,互望一眼,立马要扶起睦儿。
一旁的梅濂和孙御史等人登时走上前来,笑着说恭喜二位大人、恭喜瑞王。
龙椅上的李昭微微点头,也紧着呵斥睦儿:“二位大人素日里政务繁忙,朕便再多给你指两个直言刺谏的科道官为师,日后,你要约束自己的言行,再冲动无礼,朕定严惩不贷。”
皇帝都这么发话了,显然已经有了决断,肯定是不会废黜睦儿王位,况且瑞王如此诚心悔过,何必忤逆圣上,揪着不放呢?
袁文清和姚瑞不再发话,跪下领旨,说必定不负皇恩,悉心教导瑞王。
可兵部尚书海明路却不甘心,他是李璋岳丈,好不容易逮住个机会对付睦儿,如何肯轻易放过?忙说:若是一点实际的惩处没有,恐怕会在皇室开个仗着圣宠就随意恐吓阁臣的先例,还是上谏,当褫夺睦儿亲王之位,封为低一等的郡王。
孙御史立马站出来反驳道:“陛下如何没有惩处?难道海尚书竟没有收到瑞王血衣?满长安皆知,陛下忍痛责打了小王爷,可怜王爷后臀血肉模糊,没有一块好肉,难道海尚书怀疑陛下未打瑞王,非要王爷当着群臣之面褪下裤子验明正身?尚书大人的气量也忒狭窄了些。”
正当海明路和孙御史争辩得不可开交之时,户部员外郎上奏:“先帝崇佛,特免除僧侣缴纳赋役,这些年豪族官户为了逃脱赋役,将田产诡寄在佛门,更有无数百姓剃了头发去做和尚尼姑。所以从开平元年起,陛下已经开始下令僧侣还俗,并且逐步取消寺观不履行赋役这种特权,长安这两年不知什么时候刮起阵崇佛之风,使得僧人地位大大抬高,一些高门贵户又开始私养沙门,纵容僧侣侵占民田,请陛下彻查此事,遏制不良之风。”
李昭大惊:“竟有这事?”
梅濂不阴不阳地笑了声,斜眼觑向兵部尚书海明路:“听闻齐王殿下仁善信佛,如今花巨资修《大藏经》,不知是不是真的?”
李昭脸色逐渐变得很差:“查,给朕去查。”
……
至此,睦儿羞辱齐王,恐吓阁臣案就了结了,而齐王与佛门太过“亲厚”案,又逐渐掀起一角。
睦儿恭恭敬敬拜师后,在府里养了几日伤,就开始按照他父亲的指点,去接近龙虎营常煨将军的独子常梓荣。
那常梓荣比旸旸、朏朏小半岁,小名叫阿哀,据说家中怕养不活他,故意给取了个贱名,希望他往后能安康顺遂。
常煨是武将,自然常带着儿子出入龙虎营学骑马射箭之术。
睦儿得知此事,特特将六郎七郎带去军营里玩了几日,孩子之间,也就是一个藤球,一把宝剑,还有一本《洛阳群侠录》的事,没半日,这几个小子就打成了一片,到了晚上,常梓松就改口了,从一开始毕恭毕敬地尊称睦儿为小王爷,到屁颠儿屁颠儿地跟着六郎七郎唤睦儿为哥、睦哥、小风哥……
玩闹了数日,睦儿就问常梓荣,愿不愿意和小风哥一道去洛阳玩儿?
常梓荣同七郎偷摸聚在一块,看了好几日的《洛阳群侠录》,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李昭听闻此事,连连点头,笑着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少年人是该出去长长见识,瑞王此番代朕去洛阳探望月瑟公主,便让梓荣一起跟着去罢。”
不仅如此,李昭还格外开恩,让梓荣以后做睦儿的伴读。
那常煨常年在官场和军营里混,哪能不知道睦儿和李璋争夺太子之位其实已经开始了,他是个聪明人,本不想裹进夺储之事,可又担心宝贝儿子路上出什么事,便上书李昭,说他当年三王之乱时,被叛贼围困在洛阳附近的灵溪驿,部下用血肉之躯掩护他离开,一眨眼,此事已过去十三年,他想求陛下个恩典,让他同瑞王一起去洛阳,给那些去了的老部下扫扫坟,上一柱清香。
李昭求之不得呢,立马应允,顺带又下了道恩旨:从国库拨出银钱,由地方州县查访老兵遗孀孤子,由朝廷出资赡养,以安保家卫国之忠魂,瑞王此番去洛阳,率先以身力行此事。
睦儿闻言,立马将自己多年来积攒的银钱和古董珍宝折成现银,直说必为陛下将此事办好。
这旨意一下,朝野天下纷纷赞颂文宣帝的仁德,而睦儿在军中的威望,也上了一个大台阶。
在睦儿去洛阳前夕。
我和李昭将他叫到跟前,反复同他说去洛阳该注意些什么。
李昭主要交给他三件功课,其一,与洛阳荣国公多往来;其二,办好抚慰亡故军人遗孀孤子之事;其三,就是暗中与赵童明联络,将他带回长安。
而我呢?
反反复复叮嘱他,洛阳商铺的银子随便使,一定要提防着你盈袖小姨的生父陈砚松,这老狐狸一门心思想把外孙女嫁给你,颜颜已经许给你皇姑的儿子了,你不许打她的主意,要提防陈爷爷给你擩美人。
……
开平十四年一月底,睦儿去了洛阳,没几日朝廷举行会试,鲲儿、礼哥儿还有何道远也终于进了贡院。
今儿是会试最后一日,我起了个大早,将宫妃华服褪下,换上“丽夫人”的行头,穿了身显身段的淡紫色绣银苔花的袄裙,勾了远山眉,化了桃花妆,同四姐和她儿媳何德润,八弟媳妇和她儿媳孙璧君,还有何家太太、媳妇等人,一齐去观里给三个哥儿祈福祝祷。
我都紧张,更别提四姐她们了。
这些孩子们日夜苦读十几年,为的就是来日蟾宫折桂,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荣耀父母。
四姐这二十几年委身孙家,等的就是这日。
晌午的时候,我同四姐她们在观里用斋饭,正说笑着,秦嬷嬷从外头进来,附在我耳边说了个事,原来今儿一大早,公主府就派人去丽人行总铺传话,晌午过后,她要去铺子里挑些脂粉膏子,让铺子及早清扫干净,里里外外都得熏沉水香,今儿不许再接待旁的客人。
我没理会,原想差人知会燕娇,应付过去就行了。
可秦嬷嬷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齐王妃不许张韵微进王府,萝茵将她表姐接到公主府,哪知被驸马发现,与公主狠狠闹了场,惊动了首辅,首辅冷着脸,头一次对公主说了重话。公主惧怕公爹,便只能让表姐先回澄心观,日后再作打算。这两日,公主多进出澄心观,昨晚甚至留宿在观里,与张韵微同住一室。咱们的密探回报,后半夜时分,隐隐约约从房里传出男女行房的动静,屋外守着公主的心腹,没法靠近,密探只能静静守着,看最后到底能从房里走出什么男人,可次日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只出来公主和张韵微两个,真是出鬼了。”
听了这话,我皱眉细思了片刻,嘱咐秦嬷嬷准备轻便车子,待会儿去一趟丽人行。
第168章 相媚好(下) 双更合一
从道观出来后, 我就上了马车,往丽人行总铺走去。
过了年,天逐渐暖了许多, 今儿风和日丽, 碧空中漂浮着几抹轻云,观里的道香弥漫在周遭。
我是从道观的偏门出来的。
马车吱悠悠摇曳在路上, 前后皆有身着便装的侍卫守护,掀开车帘往外瞧, 正门外头乌泱泱等了好些仆人侍从。
不同等次的马车就有二十几辆, 稍年长的仆妇正在说笑, 各管事们支使着小厮们清扫道路, 年轻丫头们则臂挎着包袱,三五一伙儿, 蹲在小摊跟前挑拣福袋,这还只是三四等的仆人,正经伺候主子的丫头嬷嬷此时在观里, 侍奉着四姐等人用斋饭。
我不由得感慨,二十多年前, 我高家也算首屈一指的高门显贵, 族中为官者甚众, 宫里还有位得宠的贵妃, 可也比不上如今煊赫繁盛。
越是在高处, 我就越心惊胆战, 每一步都得算计准了走。
想到此, 我不禁眉头深锁,懒懒地靠在车壁上,轻叹了口气。
一旁跪坐着的云雀瞧见我这般, 将手炉捧上来,笑着冲我打手语:娘娘何必如此焦心?齐王根本比不上咱们小木头,奴也不知他如今还蹦跶什么,又是修佛经,又是结交文武官员,他难道不清楚,自己一点指望都没有?
我笑了笑,轻抚在云雀的发髻:“傻丫头,人家可不一定这么想。”
秦嬷嬷转身从箱笼里取出温在热水里的茶,给我递过来,她左右瞧了番,将车窗闭紧,压低了声音,对云雀笑道:“云姑娘以后可不敢这样轻敌了,咱们俩都是宫里出来的,便是没见过,听也听多了,自古立太子,哪个不是争得头破血流?赢家坐拥天下,输家能有几个善终?没争出个高低来,谁都不会轻易言败的。”
“正是呢。”
我抿了口茶,忧心忡忡道:“张氏虽落败,李璋如今瞧着也不如睦儿得宠,可说句难听的,当年我被张素卿踩在泥里十几年不得翻身,后面冒死回长安,浑身上下就只有个破包袱,但如今不也翻起身来?所以不到最后,谁也不知赢家是谁,等着瞧吧,若是李璋上位,我和三个儿子先倒,紧接着高家、孙家、何家、朱家一个都别跑,咱们得谨慎哪。”
蓦地,我忽然想起方才秦嬷嬷同我耳语的那番话,轻声问:“咱们的密探没听错吧,公主和张韵微房里……确实是男人声?莫不是这两个小丫头胡乱玩闹?”
秦嬷嬷细思了片刻,皱眉道:“密探报给老奴时,老奴也不敢相信,仔仔细细地问了她,她不敢进愿真道姑的院子,离得远,听得也不怎么真切,说像男人的咳嗽声。老奴觉得,宁可信其有,若真听错了那无事,若里面真有个男人……”
“那就麻烦了。”
我拳头不禁攥住,不知不觉,指尖竟轻轻嵌入掌心的肉里。
萝茵偷情我并不关心,我关心的是凭空出现在张韵微屋里的男人是谁?他怎么混过我和李昭的眼线进去的?这十年间,李昭从未放弃搜寻张达齐的下落,齐王府、澄心观、海家甚至我府上,都是暗卫集中监视的地方,也是邪了门了,连个鬼影子都没见着。
因着李璋私养了苏才人,又和张韵微不清不楚的,所以,那外室的府宅和澄心观每隔段时日就要搜检一通,看有没有什么密室和暗道的,可也是什么都没查出来,干干净净的。
有时候,李昭也会自嘲自己的疑心病,兴许张达齐早都死了呢,否则羽林暗卫在长安和天下踏踏实实地查了这么多年,怎么什么都找不见?何必如此紧张。
渐渐地,他放松了警惕,将更多的精力放在施行新政和睦儿的教养上。
可我不这么认为。
在年轻时,老陈曾教过我一招,如果要确定一个人死了,最好把他的头割下来。所以,在没有见到张达齐尸体前,我一直假设这个人是活着的,而且就隐在长安的某处,兴许早都和齐王接触了。
若是张韵微屋里真能凭空出现个男人,那我是不是可以认为,在那个屋子里有暗卫和密探找不到的暗道?李璋每月都去找张韵微寻欢作乐,那会不会他与张达齐在密道中相见,共谋什么?
瞧瞧吧,如今的齐王真是越来越像他舅舅了,明面上是温文尔雅的君子,修佛经美化自己的名声,可暗地里算计睦儿,拉拢官员。
越想越心惊,正在我烦躁间,马车忽然停了。
外头传来一阵吵杂声,紧接着就侍卫愤怒呵斥声也响起。
“外头怎么了?”
秦嬷嬷和云雀下意识护住我,扬声问。
“回夫人,是个倒夜香的汉子寻事呢。”
侍卫的声音瓮声瓮气传来:“按规定,倒夜香的人不许白日游走在街上,这汉子昨晚喝多了,忘记推车出城,如今急着赶路,好巧不巧地一头撞在开路侍卫身上,屎尿流了一地,脏臭不堪,这汉子酒劲儿还盛,正撒爬打滚,竟说是咱们故意欺负他,这样的泼皮无赖就是欠打。”
我听了这话,将车窗推开。
果然瞧见前头已经聚了不少人,而恶臭味儿一簇簇传来,让人发呕。此时地上做了个干瘦黝黑的汉子,瞧着四十许岁,油腻稀疏的头发随意用布条扎在头顶,样貌平平,双眼猩红,一脸的酒气,这样干冷的天,他穿着单薄的衣衫,脚上蹬着双草鞋,大脚趾露在外头,指甲缝里全是黑泥,是个穷苦之人。
这男人坐在屎尿上,冲周遭的百姓哭号,撒酒疯:“没天理了,天子脚下,也不知是哪家官太太这样大的威风,逼得人吃屎喝尿,还要打死我哩。”
人群中好似有认识这汉子的,捂住口鼻指责:“老朱头,分明是你撞上人家小哥,倒撒起无赖了,一身的酒味儿,铁定昨晚上又在窑子里把银钱挥霍光了,今儿专往人家富户身上讹。”
又有人讪笑:“正是呢,长安城倒夜香的里,就属你刁钻可恶,赶紧拾掇完夜香回去看着你老婆罢,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你这摊牛粪上,她迟早带着孩子和人私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