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知没几日,也不知是谁将此事给捅了出去,满长安都知道驸马不安于室,与公主身边的婢女做出苟且之事,公主又是个烈性的,给驸马赏了道“嫩如豆腐”,驸马吓得连屁都不敢放一个。
一时间,长安充满了对驸马同情和讪笑之声,驸马向陛下告病,有小半年没敢出门。
当时睦儿听说了这事,气得要命,非要闹到御前,给袁家哥哥争一口气,说若是换做他,非但打死都不认和丫头有苟且,而且还要休了这恶妇。我忙阻止了他,这是人家公主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关系,别掺和进去。
……
想起这些往事,我不由得叹了口气,扭头看向袁敏行,这小子眼里蒙上了层泪,但强忍住,没落下来。
“萝茵是骄纵任性些,你要多多包涵些。”
我柔声安抚了句。
“是。”
袁敏行应了声。
原本我是想勾起袁敏行的愤怒,让他对我敞开心扉,谁知这小子一句抱怨的话都没有,还能默默地与我游园赏花,要么是已经被萝茵打压驯服,要么就是百忍成金了。
不急,伤疤要一点一点掀、愤怒要一步步往出逼,我就不相信撬不动这块石头。
走着走着,就到学里了,我没有从正门进去,而是带着袁敏行从后院绕进去,同时,我给云雀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去给几个哥儿送吃食。
等到了学堂后厅,我还像以前那样,没有立马进正堂,而是刻意停下脚步,站在大屏风后看了会儿。
此时,宫人们端着大漆盘鱼贯进入,将冒着热气的珍馐美食端了进去。
羊大学士窝在四方扶手椅上,肥胖的身子几乎将椅子填满,他的粗脖子搁在椅子栏上,额上敷着块湿手巾,病了似的不住地哼唧,左眼起了针眼,红肿得厉害。
羊大学士下边坐着鲲儿、学礼和何道远,三个哥儿面前的矮几上布满了珍馐美食,他们坐在篾席上用饭,鲲儿腿面摆了本书,一边看,一边狼吞虎咽地扒饭;礼哥儿和何道远是连襟,挨着坐在一起聊家常闲事。
礼哥儿瞧见云雀亲自给他端了一碗鱼汤,忙笑着道谢,随即,他仰头望向羊大学士,笑着劝:“先生,您也别急,先用些饭吧,您这几日腰都细了几圈呢。”
何道远忙用手肘捅了下礼哥儿,顽皮一笑:“先生正烦着呢,那会儿他请旨进内府看了睦儿,原是想劝睦儿去给首辅认错,把大事化小,哪成想陛下险些把睦儿给打死,先生担心得不行,当即草拟辞呈,想给陛下和首辅等朝臣表个态,别让他们揪住不放。哪知睦儿听见先生这般做法,强撑着走出来,咬牙对陛下说,这事与羊舅舅半点关系都没有,孩儿一人没做事一人当,若您要贬了先生的官,那孩儿与先生共进退,不做这瑞王,和先生一起去地方!”
听到这儿,礼哥儿叹了口气:“其实这次也是睦儿做太过了,如此独断专行还了得?合该被陛下教训。”
鲲儿忙道:“可也不能把他往死里打,好好同睦儿讲道理,他还是能听进去的。”
听见这话,我扭头,悄声问袁敏行:“驸马,你觉得这回瑞王做错了么?”
袁敏行身子一震,忙躬身道:“臣、臣愚昧,不敢妄断。”
我笑笑,接着往里看。
此时,羊大学士将额上敷着的手巾扯下,气得直叹气,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不谈这要命的小阎王了,咱们用饭罢。”
礼哥儿夹了块炙羊肉,大快朵颐,有意无意地斜眼朝我这里看了下,高声笑道:“头几日咱们几个做策论,谈起了象州治理,象州地处偏远,当地有十几个尚未归顺的部族,时常侵扰抢掠百姓,是为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道远皱眉,筷子点着桌面,侃侃而谈:“朝廷从开平元年就往象州派文官治理,可仍旧不见效,若是一再放任这些披发左衽之徒,难免滋长他们骄悍之心,当出兵镇压之。”
羊大学士见他的学生们谈论起政事,烦躁一扫而光,喝了口鱼汤,笑着问鲲儿:“你怎么看?”
鲲儿笑道:“学生认为,应当继续派文官教化,朝廷经过三王之乱一劫,元气大伤,这十年来休养生息,四海经济逐渐恢复,若再掀起不必要的战争,于国于民无益。”
何道远家中乃武将出身,脾气难免大些,立马拍了下桌面,争辩道:“如此一退再退,岂不是纵容?鲲举兄未免也太和善了些,依小弟看,当派武官重拳治理,出兵将异族一举歼灭,正如当年陛下将左良傅派去辣手治理云州,左大人从前可是羽林卫出身,你看,如今云州的繁华稳定已不输长安。”
羊大学士点点头,看向礼哥儿,问:“学礼,你觉得呢?”
礼哥儿皱眉细思了片刻,笑道:“学生以为,文治武功缺一不可,象州周边游牧之族颇多,逐水草而居,一时间不可能完全歼灭,朝廷尽可施以怀柔之策,防御为主,攻击为辅,镇压和安抚并用,分五年、十年、二十年慢慢征服,征服后以当地土官治理,朝廷也派文官并治。”
……
看着里面热火朝天的争论,我斜眼朝身边的袁敏行望去。
袁敏行这会儿显然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他眼中满含羡慕还有不甘,不知不觉竟流下了泪。
我笑了笑,袁敏行做了驸马,注定了他这辈子都无法参政,只能窝在家里伺候着公主娘娘,而他看着昔日的同窗好友如此热烈地讨论时政,如何不羡慕?日后这三个哥儿通过科举入仕,若是做出一番政绩,那可会名留青史的,而他呢,史书上不过冠以江城公主之婿,所言种种,也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龃龉之事。
我扶了下发髻,笑着问:“本宫是内宅妇人,不太懂这些,驸马你觉得他们说的如何?”
袁敏行脸色十分难看,强笑道:“挺、挺好的。”
我点头微笑,柔声道:“走,咱们进去见见羊大学士罢。”
“不、不了。”
袁敏行连连摆手,慌得连往后退,都忘了给我行礼:“这……臣、臣身子不适,请娘娘恕罪,容臣先行告退。”
“你……”
我忙伸手,去喊袁敏行,谁知这小子早都逃得没影儿了。
此时,秦嬷嬷走上前来扶住我,抿唇笑道:“娘娘睿智,咱们接下来是不是要暗中拉拢袁家小哥呢?”
“不用。”
我莞尔,摇头笑笑:“如今咱们的位置在上面,只有他来求本宫和瑞王庇佑的份儿,没有咱们纡尊降贵拉拢他的理。他苦苦忍耐了萝茵几年,受尽屈辱,又没有机会像他父亲那样施展抱负,若他是个有血性的,会替自己搏一把,咱们就静等着好了。”
“是。”
秦嬷嬷点头微笑,凑到我耳边,低声道:“娘娘,老奴总觉得公主如此欺辱袁家哥儿,别有缘故,齐王的侧妃金氏原是功臣之后,父母双亡后,寄居在袁府,可后来她在驸马成婚后,冷不丁就嫁到了王府为侧妃,老奴总觉得她和驸马有什么。”
“你去查一下。”
我皱眉吩咐,轻声道:“待会儿再暗中嘱咐礼哥儿,明儿让他给驸马下帖子,在外头请驸马吃个便饭,就以给睦儿致歉为由头,对了,叫礼哥儿把他媳妇德润也带上,将孩子也抱去,让他俩在驸马跟前表现的恩爱有加,最好再让驸马抱抱孩子,体会一下当父亲是什么感觉。”
第165章 最好的大伴 知耻而后勇
我将袁敏行刺激走后, 跟羊大学士和礼哥儿等人略说了会儿话,就返回内府了。
……
天已晚,内室早都掌上了灯。
我沐浴过后, 默默地坐在梳妆台跟前, 点了些崔贤妃瑶英香,试图平缓自己焦虑的心绪。
如今外头文臣叫嚣着废除睦儿王位, 声音越来越大,甚至有士子开始写文章抨击睦儿的骄悍, 不悌兄长、恐吓阁臣, 甚至还有传言, 说睦儿前两年弄了个“小风会”, 欺男霸女不说,还专刺探臣子私隐, 若这样的人被立为太子,朝堂将永无宁日。
在指摘睦儿的同时,还有人说齐王淡泊仁善, 施粥帮扶鳏寡孤独,出资修《大藏经》, 乃仁善之人, 不仅如此, 他们还将李钰拉出来赞扬了通, 说三皇子兄友弟恭, 孝顺陛下, 实在乃第一流君子, 可见这些年荣国公谢氏教的好。
想到此,我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斜眼瞧去, 李昭此时侧躺在贵妃椅上,身上盖着块薄被,手里拿着本《洛阳群侠录》,时不时扭身从旁边的矮几上捻起块果子,正津津有味地阅读。
许是察觉到我在看他,他笑了笑,食指在茶盏里蜻蜓点水了下,又翻过去一页,专注在民间话本故事里,悠悠道:“别愁眉苦脸了,过来,咱俩一道看。你还别说,怨不得七郎那小鬼头偷摸看这书,还真挺有意思的,讲的是不知名的某朝为外族入侵,皇帝昏庸无道,朝中奸邪横生,洛阳一名唤长生的秀才弃笔从戎,上山学道十多年,后纠集各方神仙抗敌卫国的一段传奇,故事倒是编的挺不错,就是画太粗糙,那长生一点仙风道骨的感觉没有。”
“你还有心思看这种无聊的闲书。”
我横了眼他,气道:“你儿子如今已经被人架在炭火上烤了,那些文人连您皇帝老爷也快编排上了,你居然还能坐得住?”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想说什么就说呗。”
李昭端起茶喝了口,不妨头,倒在了书上,他赶忙用袖子擦,对我笑道:“朕这英明神武的文宣帝,不也是被人叽叽歪歪了十几年么,朕可曾辩解过?”
我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瓷罐,抠了块提神醒脑的薄荷膏,在掌心化开,按在太阳穴上,有一搭没一搭道:“果然不出你所料,萝茵那丫头过来哭哭啼啼地同我诉苦,我不敢把张素卿放出来,于是让杜仲去给她略瞧瞧,可我把张韵微的禁足解了,现在想想,觉得有些不妥,那丫头可不是个安分的,若是从澄心观出来后惹是生非搅浑水,岂不成了我的过错?要不再想个由头将她关进去,或者远远送到边远之地?”
“不妨事。”
李昭将书合起,掀被子下了贵妃榻,自顾自穿鞋,冷笑了声:“璋儿比她精,眼瞧着俩人蝇营狗苟,如漆似胶的,你真让他把张韵微接到齐王府,他可不敢,如此岂不更坐实了他喜爱幼女之嫌?王妃能容忍祸水入府?璋儿如今靠在他丈人身上,若是非要给韵微名分,岂不得罪海家?若没猜错,萝茵多半会把张韵微带回公主府,首辅平素里不好意思管教公主,可他到底爱惜名声,若是瞧见儿媳妇把惹是生非之人带入袁家,必不会容忍。你虽说将张韵微的禁足解除,可朕十多年前在这丫头身上画地为牢,谁接纳她,就是与朕作对,天下之大,还真没她容身之处,她还是会回到澄心观的。”
“嗯。”
我登时松了口气。
其实我事后反复思量过,这些年不止李璋私下出入澄心观,萝茵也时常与韵微往来。
公主同驸马不睦,我总觉得和韵微脱不了干系。
正乱想间,我瞧见李昭从柜中拿了件厚大氅,往身上穿,我忙起身走过去,帮他系带子,柔声问:“这么晚你要去哪儿?不是将睦儿的血裤子送去首辅和海尚书那里了么,你这是要回宫,宣他们来讲情?”
李昭莞尔,垂眸看着我,食指刮了下我的鼻梁:“这是小风哥自己惹出来的祸,朕可不管,朕想过去瞧瞧这孽障,看他到底认不认错。”
“你还指望他认错,那你还不如叫石头站起来走路,教让猫狗说话呢。”
我气呼呼地啐了口,穿上袄裙和披风,小跑着挽住李昭的胳膊,冲他顽皮一笑:“我同你一道去,省得你把我儿子打死。”
……
我俩也没整出多大的动静,只是让蔡居在前头打着灯,相携朝隔壁小院走去。离得老远,就有守夜的宫人、太监行礼接驾,蔡居挥了下拂尘,示意他们别说话,站远些。
我俩原想直接进屋的,忽听见里头发出少年不住地抱怨声。
我们互望一眼,默契地达成一致,轻手轻脚地走到纱窗那边,轻推开条缝儿,往里瞧。
此时屋里敞敞亮亮,带着药味的苦涩热气一簇簇奔涌而出,睦儿这会儿正面平躺在床上,他臀部包扎了,显得凸起一片,这小子仍像只炸了毛的斗鸡,拳头紧紧攥住,时不时地朝床砸去,要么咒骂李璋阴险狡诈,要么骂那些个朝臣文人聒噪不知理。
云雀和胡马皆守一旁。
云雀几年前就梳起了妇人发式,她坐在床边的小杌子上,眼睛红红的,数次想要掀开睦儿的裤子,均被这小子推开,云雀急得吚吚呜呜直叫唤,手快速地打着手语,隔空指向外头,似乎在指责睦儿。
睦儿哼了声:“姑姑是想要我去给父亲母亲磕头赔罪?我又没做错,为什么去!”
云雀闻言,扬手佯装要打,终究没舍得,她从旁边的矮几上拿过盘牛乳糕,递给睦儿,指了指自己的嘴,又指向自己的小腹,仿佛在说,你一日没进食了,赶紧吃些。
睦儿小脸拧巴住,气道:“不吃不吃,拿走!”
云雀实在拿这混小子没办法,自己吃起了牛乳糕。
糕饼碎屑掉落在裙子上,胡马瞧见了,闷不做声地捡起,吃进口里。
二人虽说没有过分亲昵的举动,也没有含情脉脉地互望对方,可就能让人感觉到股子温情。
就在此时,睦儿挣扎着起来,连连往外推云雀,急道:“您去伺候我娘吧,我要睡了,唠唠叨叨了一两个时辰,我真要受不了了。”
云雀撇撇嘴,有些委屈地看向睦儿,仿佛在说,我有没说话,哪里唠叨了。
一旁的胡马笑着拉起云雀,柔声道:“你先出去罢,小木头这边有我看着呢。”
云雀担忧地再三看向睦儿,用手语又嘱咐了几句,这才不舍地离去。
这丫头刚一走,胡马立马将小门关上,疾步从屏风后头拿出个老虎头的夜壶,匆匆抱着跑到床那边,将夜壶塞进锦被中,又从后面环住睦儿,将孩子架起来,笑道:“瞧你喝了那么多药,铁定憋不住了,云雀又在跟前嘀嘀咕咕那么久不走,急坏了吧。”
儿子在里头小解,我和李昭同时别过脸,没去看。
等里面没哗哗声了,我俩抿唇偷笑,接着往里瞧,此时,胡马将夜壶暂塞到床下,用湿手巾反复擦干净了手,在点心盒子里挑了些软烂好克化的,悉数给睦儿端去,他跪坐在床边的脚蹬上,看着睦儿吃得狼吞虎咽,温柔一笑:“吃慢些,当心噎着,要不要喝点茶水?”
“不想喝。”
睦儿用手背抹去嘴上的碎屑,扭头瞅了眼自己的“大屁股”,烦道:“疼得紧,吃多了不方便上马桶。”
说到这儿,睦儿忽然将糕点放下,头趴在枕头上,竟呜呜咽咽伤心地哭了起来,委屈道:“大伴,我这辈子还没这么憋屈过。”
“胡说,你才多大点的人,就乱说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