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无玦的余光已经瞥见了那一片蓝白相间的袍服,心下了然。
看来他料想的没有错,这些太学生已经彻底被刘宣洗脑了。
今日看来,是难善了。
他叮嘱了唐玉去找许鼎,自己则缓缓下了马车,孤身走到众人面前。
一众太学生少年意气,风华正茂,仅凭着对当朝丞相的不满而形成乌合之众,却不曾想,眼前这个清秀文弱的男人,竟然就是权倾朝野的那个人。
他浑身气度随和淡然,半分也不像他们的先生说的奸佞之臣。
温无玦仿佛跟他们闲聊似的,轻声问道:各位当街拦路,请问有何事?
一众太学生面面相觑,许是没有做过坏事,都有些发怵。
这时,一个看起来年长几岁的太学生扬声道:你迫害刘先生,害死了我们同窗,我们今天要为他们讨回公道!
简直无知至极。
温无玦轻淡一笑,问道:你们打算怎么讨回公道?
你居然还笑?你这种人,怎么配做丞相?
就是!害死了人还笑得出来!
同学们,不要犹豫了!直接把他抓了送到大理寺去!大理寺不肯处案,我们就让闹!闹到他们立案调查为止!
温无玦在心中叹息,一群书呆子。
他张了张口,还想劝说几句,不曾想,这群太学生猛地冲了过来,七手八脚,将他按在了地上。
唐玉本要听温无玦的,先去找许鼎,见状顿时气血上涌,忙上前去阻止。
你们做什么?!亏你们还是太学生,天子脚下,就敢绑架丞相,你们眼里还有王法吗?
他不过来还好,这一过来,太学生之中,当即有人认出了他。
这不是唐大人吗?
唐玉眉心一跳,是我又如何?
适才那个年长的太学生冷笑道:果然都是一丘之貉,物以类聚。你们唐家侵占百姓良田,害得那些人流离失所,无家可归,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我看,倒不如一起绑了送去大理寺。
唐玉气得手抖,你们这些人!如此不分青红皂白,不辨是非,还说是太学生,我看就是一群蠢物!真真是浪费了国家对你们的培养!
为首的学生不再听他啰嗦,一脚踢在他的膝窝上,强行将他按着跪在了地上。
然后不知他们从哪里掏出来了麻绳,准备将两人绑起来。
就在这时,一声怒喝,住手!
众人抬头一看,只见一列队伍正从长街而来,腰佩木牌,正是宵禁巡城而归的禁军。
太学生们面面相觑,低声议论。
不是说,他们这几天不会从这里经过吗?
这个我怎么知道?我打听到的消息里面,是没有这个路线的。
???
那现在怎么办?
撤!
分头散开。
一瞬间,众人撇下了唐玉和温无玦也不管了,顿时作鸟散状,遁入小巷中,没片刻无影无踪。
抓捕闹事之人,也是巡城禁军的职责之一,几个禁军当即追了上去。
温无玦被推倒在地,一时没有起来。
唐玉忙扶起他,却发觉他面色苍白如宣纸,额头上冷汗淋漓,牙关咬得死紧,似乎正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丞相,你怎么了?
温无玦眼前阵阵发昏,颤着声音道:扶我回去。
禁军领头的校尉认出了二人,立即上前行礼。
末将见过丞相,尚书大人。
唐玉见丞相面色难看,心急如焚,担心那伙太学生去而复返,便道:烦劳将军护送丞相回府。
末将遵命。
到了丞相府门口,温伯刚要出门采办,便瞧见自家丞相面色白得跟鬼一样地从马车上下来,立时吓得不清。
丞相,丞相,怎么回事?
唐玉搀扶着温无玦,先进去再说。
温伯忙让府中大夫先去看看,又打发人去宫中请太医。
温无玦浑身虚脱地躺在床榻上,脑中一片空白,只有一阵阵的心口闷痛。
旁人不知道,他却清楚,大概是刘宣的药发作了。
府中大夫能力有限,瞧了片刻,也没瞧出所以然来。
温伯气得几乎要骂人,又叫了陆嘉过来,你腿力快,你去宫中把太医院长叫来,快点!拖也得给我拖来。
陆嘉忙不迭地去了。
众人心焦不已,围在他的床榻边上,一声声地呼唤着他。
温无玦几乎听不到周边的声音了,大口大口地艰难呼吸着,越发觉得出气容易,进气难,身上的力量一点点退散,连手脚都冰凉了。
他感到死神已经在召唤他了。
唐大人。
他的声音很微弱,几乎是濒死之兆。
唐玉心惶地凑近,我在呢,丞相。
告诉皇上,退至北边,以明江为天堑南北对峙,可与世家对抗。
唐玉握着他几乎没有温度的手,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丞相哪怕到了这一刻,想的仍然是家国天下。
丞相,下官记住了。
温无玦勾了勾嘴角,他也只能帮萧归到这里了。
可惜啊,原以为他的计划来得及安排的。
最多只需要一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挂印辞官,上天却连这点时间都不愿意给他。
他缓缓闭上眼睛,任由全身的力道散去。
最后一点意识湮灭的时候,脑中倏忽而过的是萧归那张或笑或怒、霸道又任性的脸。
手上还有那日被紧紧抓住、不肯放弃的触感。
终究,人是敌不过死神的。
见他闭了眼睛,唐玉放声大哭,丞相啊!
温伯被他这一嗓子嚎得几乎魂飞魄散,差点以为自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
一把扯开他,两步上前,一摸鼻息,明明就还有气。
他对唐玉道:唐大人,您要是实在受不住,要不您到外边行不?
府医也上前一步检查,皱眉紧锁了片刻,神色越发诡异。
怎么了?
奇怪。府医摸着下巴,症状好像比刚才轻了一些,呼吸也渐渐平稳了,脉搏也正常了。
温伯忙道:这、这不是好事吗?
是好事可总觉得奇怪。府医想了想,也有可能是旧疾发作,来势汹汹。
温伯想了想,好像也是这么个理,丞相素来就有旧疾,只是许久不曾发作了。
你先按之前太医开的方子,先去熬一碗药来。
温伯立即应声道:好好,我这就去。
宫里头,萧归醒了,便发现床边人去空空,他相父不见了。
他腾地坐起来,不小心碰到手上伤口,骤然一疼。
李凌听见他叫唤,忙进来伺候。
丞相呢?萧归问道。
李凌顿了顿,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实话。
才刚丞相府中打发了一个小厮来请了太医去,好像是丞相身子不适?
萧归拧起眉头,身子不适?
听说在长街上遇到太学生袭击。
又是这群太学生!
萧归眼底的风暴几乎是一触即发,霍然起身,自己拿了衣袍穿上,一边咬牙道:朕倒要看看,这群东西还有完没完了!
李凌心惊胆战地帮他穿衣配带,一边低声劝道:此次参与的太学生很多,都说法不责众法不责众?由着他们胡作非为?
萧归胡乱抹了把脸,连早膳都没用,就往宫外去,没理会李凌在背后的叫嚷,皇上,小心伤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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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刑罚
温无玦悠悠醒来的时候, 闻到了一股子极其浓烈的药味。
脑中短路了好一会。
耳边是温伯惊喜的声音,丞相你醒了?
但见温伯将一碗刚熬好的汤药置于案上,忙上前察看。
众人皆是围了上去, 唐玉抹了把眼角,生怕自己看错了。
丞相,你感觉好些了吗?
温无玦浑然没事人一样, 身上没有丝毫不爽的地方, 仿佛刚刚的一切不过是一场噩梦。
这才想起来, 适才他连遗言都交代好了。
这有点尴尬。
难道刘宣的药,还是间歇性发作的?
他的心往下沉了几分, 刘宣为了控制他, 当真是煞费苦心。
宫中的太医姗姗来迟,连连告罪,
温伯让众人给他让出一条道来,别说了别说了, 快看看丞相怎么样了吧。
太医将药箱子搁下, 伸手探在温无玦的脉搏上。
他的神色如常,似乎不见半点急色。
倒是温伯急得不行,方才我们丞相差点没命了,一直喘气,呼吸不过来, 这是怎么回事啊?
太医没有理会他,兀自把脉。
片刻后, 他收了手,又瞥见旁边的药碗子,便随手取了过来,仔细闻了闻。
这是从前的方子。
温伯忙道:对对。
太医想了想, 淡定地从箱子里取出笔墨纸砚,边写边道:丞相这是旧疾复发了,比从前更严重了几分,想必是过度劳心劳力的缘故。我重新开个方子,多加两味药。
写毕了,他交给温伯,又转向温无玦,拱手道:丞相多保重身体,若是自己不爱惜,便是药石再灵,也无用。
温无玦悠悠叹了口气,心道你连中毒都没查看出来,还谈什么药石灵不灵。
看来刘宣弄的药,的确非同寻常,即便是太医也毫无察觉。
再发作一两次,就该一命呜呼了吧。
他突然希望可以给他个干净利落地了断,像刚刚那种走在死亡边缘的感觉更恐怖。
不过,活着也并非没有好处,至少他的计划可以继续安排了。
见他没说话,太医无奈地摇摇头,让温伯去熬药。
温伯将众人请了出去,让丞相好好休息。
谁知,众人刚走,一个高大的身影就闯了进来,温伯拦都拦不住,丞相在休息呢!
相父!
萧归大步跨至床榻前,突然顿住。
但见他相父面如白雪,没有半点血色,苍白得有些诡异。
相父怎么了?
温无玦随口将太医说的话转述与他,旧疾发了。
萧归知晓他相父宿疾难消,一向病病歪歪的,可养了这么多年了,之前在北境那样恶劣的情况下,也不见发作,怎么突然现在就发了呢?
只是旧疾?他怀疑地盯着温无玦的眼睛。
他相父鬼心思多着呢。
温无玦愣了下,发觉萧归如今是越来越敏锐了。
他不动声色,淡定地道:皇上可召太医详问。
萧归想想也是,适才是太医给他相父把脉,料也不敢欺瞒。
他蓦地想起那伙太学生,脸色顿时阴沉起来。
朕已经让人就地封禁了太学,待日将他们一个个审问,参与此事的人,一个都不放过。
温无玦摆摆手,审问可以,不可动刑。
为什么?萧归不满道,长此下去,真当王法律条是挂在墙上好看的么?
温无玦并不赞同刑讯逼供,若是软骨头的人,重刑之下,必有冤案。若是硬骨头的人,刑讯只会逼得他们态度越加刚烈,甚至不惜一死。
而这群太学生,恰恰是凭着一腔热血,无知无畏的硬骨头。
他沉吟片刻,日,我同皇上一起去吧。
过了片刻,温伯将重新煎好的药,端了进来。温无玦一闻到药味就头疼。
将死之人,还喝什么药?况且这药又不对症,喝了有什么用?
拿走吧,不喝了。
温伯气岔了,这怎么行?
萧归却接过了药碗,挥了挥手,你下去吧,朕盯着相父喝。
温伯怀疑他是否有这个本事,却被他瞪了一眼,只得背着手出去了。
萧归笑面虎似的端着药转过来,相父是自己喝,还是朕喂你?
温无玦深觉自己养虎为患,悔得肠子都青了。
面色不豫地起身,靠在枕头上,伸手去端药碗。
朕帮相父拿着,喝吧。
温无玦闭了闭眼睛,一口闷了下去。
一条浓黑的药迹不小心在嘴角流下,萧归瞧见了,随手抹去。
相父,可觉得好些?
好个鬼。
温无玦没说话,身子往下一溜,有些乏了,皇上要是无事就回去吧,臣要休息了。
萧归的手上还缠着纱布,用两根手指虚虚地在他额头探了探,觉得没有异常,这才帮他掖好被子,站起身来。
相父好好休息,朕去处理些事。
温无玦没有睁眼,没看到萧归满脸的深重戾气。
去吧。
大理寺位于皇城北边,距离内禁相隔七八个街坊。
自前几个朝代就已经建起,后又多次改造修整,到了先帝时,又在外头高高筑起了一层护卫墙。
从外入内,至地下一层,总共是铜墙铁壁一般的三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