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高中,你从刑部大牢出来,我也放心了。”贾母悠悠道,顿了顿,看向贾赦,道:“赦儿,你当年不是要分家吗,分吧,让琏儿去让珍儿明日过来。”
贾琏看看贾母银发苍苍,道:“分家的事也不急于一时,老祖宗刚刚转醒,不宜操劳。”
从前不愿分家的贾母此时却很固执,道:“分吧,你们早想分了,不必勉强。”
贾琏这才退出屋外,去通知贾珍,准备分家之事。
贾母说完此事却是又休息,一大家子退出贾母屋子,只贾宝玉多陪了一会儿。
贾赦和邢夫人回了荣禧堂,邢夫人心下高兴,说:“老爷,这次是真的要分家了?”
贾赦觉得十分齿冷,老太太固执得很,但她于内宅之事却是有其精明之处,可是处处都是要偏帮着二房,她就从来没有为他考虑过。
他便是有爵位,当年又哪一日体面过,他如今体面,还亏了邢氏是皇后姑母,琏儿又争气。
贾赦道:“这次假不了,此时老太太不趁现今在分家事上给老二一家做主,等她……难道是按宗法分吗?”
邢夫人也享了多年富贵,对于公侯人家的分家礼法也清楚,为了贵族继承祖先的富贵和力量,嫡长子为大宗,不但爵位、祖产、祭田甚至仆人都是他能继承的,而公中银钱和物件都能分得七成,余下才是其他兄弟继承。幸而只有贾政一人,不然二房分到的有限,但是既便如此,公中财物近年却没有增加过,邢夫人和王熙凤只专注于经营自己的私产。当年王夫人被关押后,田庄也交给了王熙凤,王熙凤一切照旧,公中库房当年就空了,因为没有林家的家产来补充。而后归还库银都是从王夫人私库抄出来的东西,加上贾赦、贾琏、贾环抄了豪奴的家,便是当年有得多也是三人私分了,没有还过公中。近年公中的庄子和铺子的盈利,堪堪府中日常用度,库中此也不过是几千两银子和多年来制办的一些器具。
邢夫人道:“难道老太太不想按宗法分?”
贾赦没有回答,邢夫人也追问不出,只有操心了一夜。
翌日一早,已让贾珍和几个贾家族老齐聚荣禧堂,贾母由着仆妇抬着软椅过来,贾宝玉和贾政随侍在房。
贾母刚刚坐上首座,忽见三个俊美青年和一个中年男子安安稳稳地坐在右首。贾母定盯一看,但见为首一个穿着亲王制蟒袍,一个穿着公侯人家才能穿的四爪蟒袍,最下首的男子也是一身华服,不是平常人家。
首座男子笑道:“老夫人有礼了,听说贵府今日分家,贾大人还请京兆尹大人当个见证人,本王刚巧遇上,与府上也是旧交,过来讨杯茶水喝。”
说话的是贾琏的好友福亲王,现在是在礼部工作,分管教育。但是既便他分管的是教育,但他在礼部为官还是亲王,他来看公侯人家分家,这就有意思了。
居于下座的男子抱拳道:“本世子也刚好路过。”这人却是西宁郡王世子金浩倡,是福亲王的同窗。
最下首的却是金浩倡的堂弟金浩仁,他由林、萧两家保的媒,娶的是贾惜春,倒算是贾家的女婿了。只不过,对宁府,贾惜春是不想进的,成婚后极少去宁府,平日就在家画画育儿,接到姐妹们的邀请就去聚会。
金浩仁道:“老太太好,我不过是听舅兄说起,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
最下首的中年男子京是京兆府尹赵大人了,赵大人笑道:“其实我来一遍也就是个过场喝杯茶。像贵府这样的富贵人家分家有《大周律》在,不违礼制国法,如何都是不碍事的,外人没有置喙的道理。”
贾政此时面色青白,贾母也有些被气着了,没有想到大房会这么做,此时她若想做苦情戏,到底还是要点颜面。而这也表明了大房在分家之事上的强硬,不是任她拿捏的。而赵大人提个《大周律》,就让贾母都有些气短。
贾宝玉如今虽然没有了顽石,但是当年福亲王取笑他之事还记得清楚,难免有心虚之感,深有不安。
这时贾赦朝几位拱了拱手,道:“让诸位见笑了。赦不肖,虽居家主之位,早些年不曾掌家,一直劳烦二弟,后来又多亏儿子能圣人之眼又有诸位不吝帮扶,贱内也颇为贤慧,才保住了先祖基业。原来高堂在世,不可分家,然而昨日母亲坚持如此,赦也无法违逆了。”
赵大人笑道:“虽说父母在,不分家,但是若是长辈之命,应该顺从。”
贾珍听了,看诸人脸色,才起身朝贾母一揖,道:“老太太,既是您的意思,您便发个话吧。侄孙儿虽恬居宗主之位,但才疏学浅、见识鄙薄,也只能做个公证摆设儿。”
贾母到底是固执了几十年了,此时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深呼吸了一口气,道:“树大分枝,乃是常事。如今老婆子年事已高,也不知哪天眼睛一闭……”
贾赦、贾赦忙起来跪下,贾政声泪俱下,道:“母亲切莫说这个,儿子的心便如刀子割来一般。如今宝玉娶了亲又出息了,母亲最是疼他,且让他多孝敬您,再等宝玉有了儿子承欢您膝下……”
贾母道:“我也知你们素来孝顺,都起来吧。”
两人这才起来,贾母又道:“高堂不在,兄弟分家时闹得不愉快,在民间都是常事。我何至于为了自个儿,让你们兄弟将来也因分家之事分说不清楚呢?趁我有精神,便主持个公道,你们总是兄弟骨肉,将来分家后,也要互相扶持。”
贾赦心中冷笑,几十年来种种委屈,老太太最后还要算计,若是贾老二,他将来是一点不想见他。只不过宝玉如今又出息了,但是这不代表他就要在分家时吃哑巴亏。
贾母见二子重新入座,接着鸳鸯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说:“赦儿,你是嫡长子,已然继承了爵位,挑了宗祧,那么祖屋、祭田由你继承。至于其它财产你们兄弟均分。诸位大人,珍儿,你们看,如此可是公道?赦儿,你可有意见?”
贾赦心想公中也没有什么东西,真分一半给贾政,他答应了,也好全个孝道之名。
正要应下,却听福亲王道:“老太太勿怪,本王无意插手贵府家事,因为本王在礼部当差,有两事不明,想要请教。”
第240章 贾母去逝
贾母道:“王爷有何话说?”
福亲王道:“一是老太太提到‘其它财产’包括哪些?二是本王头一回听闻勋贵人家分家是财产嫡长子与次子一个一半的。”
贾母面色极是不悦, 不过强忍, 说:“王爷身份尊贵, 我府中此等小事, 不劳挂怀了。”
福亲王道:“老太君说的也是, 只要不违礼法, 本王是不能自降身份插手。”
说罢又和贾赦、贾政道:“二位不必理会本王,且做你们当做之事。”
此时的贾府与王夫人当家时完全不同,贾琏抄豪奴就发卖了不少人,而王熙凤得石张氏提醒也陆续打发了盘根错节恶奴,那些偷奸耍滑的下人撵了大部分了。
贾赦问贾母道:“老太太, 既然要分家, 还是要说清楚,这其它财产是不是公中财产。”
贾母顿了顿,道:“自然是公中的财产。我且也不和你拐弯子了, 你继承了爵位祖宅、祭田, 已经占尽便宜, 是也不是?”
贾赦苦笑道:“儿子不敢, 倘若二弟是嫡长子, 自然也是这般的, 家家勋贵都是如此。”
贾母道:“那些我不与你分说了。只这余下的财产你和政儿平分, 你答不答应?”
贾赦道:“我已令人准备了公中的账目, 便一样样分清……”
贾母打断道:“且慢。”
贾母看出贾赦近年越发滑头了, 她心中的设计让他先签下字据是不成了。
贾赦揖手道:“老太太且吩咐下来。”
贾母老眼中闪过一道精光, 说:“当年老二家的管家有所不妥, 但是当年也是归还公中了,等于不欠公中。”
王夫人直欲钻地里去,连王熙燕都觉得丢人,贾政恶狠狠瞪了王氏一眼。
贾母又道:“当年王氏所挪用公中银两皆已归还公中,应当一碗水端平。当年你等查抄奴才的家所得,其实那些恶奴也是从公中贪墨的,那些财产是属于公中的,你们搬进了私库,你们也得像王氏一样拿出来还公中。”
贾赦道:“那些银子都用来归还库银了。”
贾母笃定道:“你们前后多少次动作,赖家、周家和大小小的奴才,且又发卖了人,所得银两都没有归还公中。便是归完库银那一批查抄余下的就有十几万两,你和琏儿分了八万两左右,环儿分了三万两。之后的累计一起怕也不下十万之数。”
贾母竟然将这些银都记得如此清楚,在场诸人不禁惊讶于老太太的精明。其实这事当年查抄奴才人手也不少,自然不能完全瞒住,老太太数年留心,让人打探自然是清楚的。
原本公中有几千两银子和一些器具,就算分一半给贾政顶多也就两三千两。但是按贾母这么算的话,贾环自然是要拿出来,但是贾赦贾琏父子才是要贴出大部分来。
贾母又道:“当年王氏归还公中的银子是除了当年的嫁妆之外都还出来了,就是说她所拿的银子又做些生意所赚的钱也都还给公中。你们拿着原来公中的银子,所赚的钱也应如王氏一样还出来,这才公允。如老大家的和琏儿家的当年嫁妆几何,还是有单子在的,扣出单子上的,再按嫁妆总数和当时你们未还的公中银子的总数分个比例,那多出来的财产就安比例,扣除嫁妆的比例,剩下的就是公中银子赚的了。”
在场人无不惊掉了下巴,王氏心头狂喜,王氏上前拜道:“老太太,当年媳妇错了,多亏老太太做主,我一身罪孽已经还清了。做人就该像老太太这样清清楚楚。”
贾赦暗想:我真傻,真傻,原来这些年,老太太由着我们来,除了要等待二房重见天日,还下了一盘大棋。
邢夫人道:“老太太这么分也有所不妥。我虽当年嫁妆少,这些年,娘家也对我有不少帮扶,是我娘家拿来的东西,跟老爷那‘公中’银子有何关系,老爷那银子,我是一两也没见过。”
邢夫人这话也不算假,贾赦确实爱自己藏私房,便是瞧在邢家显赫会给她些体面东西,但没让她管自己的私库。
王熙凤却没有这个底气说了,因为贾琏大部分银钱都由她支配,包括那些时日抄来的一批批财产。
贾母道:“按老大家的这么说,王氏当年又有多少东西是从王家后续带来的呢?”
这种漏洞都让人说不出话来了,福亲王也不禁感叹这姜是老的辣。
贾琏却到底是走遍天下断案的青天大老爷,反应最快,岂能容贾母偷换概念?
贾琏道:“老太太这般说是有一定道理,但是王氏掌家十几年,原本公中的数额和后来的数额出入极大,而凤儿接手后近些年公中还略有增长财产。这中间是有差距的。”
贾母道:“当年府中养着多少人,什么开销,近些年人少多了,开销也少。怎么能一样?”
贾琏道:“要这么算,王氏当年给了贾原春八十几万两银子,这笔银钱,她也一直没有还公中。”
贾母老脸十分阴沉,说:“那笔前,她是有不少孝敬宫里去了,还能问宫里要回来不成?”
福亲王惊起,道:“老太君这是何意?可是对皇兄不敬?”
贾母心中自然是有怨的,但是不能这么说,贾母道:“当年元春在宫中生活艰难,这些花了那些银钱,圣人自是不知,但钱确实花在宫里。当年那杨氏管着后宫没有规矩才有这样的事,琏儿这说是能问杨氏要吗?”
王夫人也抹着泪来,嘴上却叫了句:“可怜的元春……”
“你给我闭嘴!”忽见门外步进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威严的男子,六十来岁,步履生风。
王氏惊叫一声:“哥哥!”王氏面带喜色。
来人正是王子腾,他悄悄过来,因为积威甚重,让贾府下人不要通传,下人也不敢违逆。
王子腾过来却是王熙燕派人回家说了,贾琏昨晚其实也派人和他说了一声。
王子腾道:“你已不是我王家人,不用如此叫我。”王夫人上回就已经被除族。
王子腾道:“罪人贾元春,大逆不道,我记得也早不是贾家的人了,况且早就死有余辜了。”
贾宝玉不禁有些伤感,王氏再有心思,对着王子腾却不敢放肆。
王子腾又冲贾母道:“老太太,原本贵府的分家,我一个外姓人实不该叨扰,但是熙燕是宝玉媳妇,我少不得要说上两句。罪人贾元春,当初既然花了贵府八十几万两银子,那当年总是二房花的,也是没有要回来,如今恩侯和琏儿不交出那些银子回公中,却也两相抵扣,何须再多生事端?”
贾母脸然一僵,道:“王家贤侄,宝玉可是你的女婿和外甥呀!”
王子腾道:“正因为宝玉是我女婿,我才是为了他好!如今他好容易有了功名,你们这些口口声声说是为了他好的长辈就别瞎添乱了。”
王氏道:“怎么是瞎添乱,大房这是要逼死我们呀。”
贾宝玉终于去拉住王氏道:“太太,你少说两句,都听岳父大人的。”
贾母泪眼朦胧起来,说:“贤侄这是一点都不顾念着女儿了吗?”
贾母若不是长辈,此时已白发苍苍,应该时日无多,他都想打她一耳刮子。
她以为是趁自己还在这样主持分家,让二房占好处,却不想想大房是何等背景。邢夫人是皇后的姑母,而皇后是王熙鸾夫君的主子,将来段芝一子挑起王家宗祧,段家和王家的前程自是要看皇后的。
贾琏是官场老鱼了,杀过这么多底下的贪官,圣眷优渥,而且他各方人脉这么强,将来他稍念同宗之情提携点宝玉,都比宝玉自己强。
这蛮不讲理去欺负将来最大的两座靠山,宝玉将来守着分来的银子就能有前程了吗?
况且还连累王家,让人以为王家支持着王夫人卷土重来。
王子腾当年也是横人,如果早十年以王家人的性子哪里会让人。但是年纪大了,所思者不过是儿女和传承,王家只能靠下一代了。
王子腾道:“老太君,你是想宝玉将来与琏儿再无来往吗?”
贾母看看宝宝,看看贾琏,说:“虽然分家,但一笔写不出两个贾字,琏儿是大宗,岂能……”
贾母说不下去了,贾赦冷笑道:“老太太,这么些年还不够吗?老二过往种种,我们不追究,但是我们的心也是肉长的。我抄奴来家得来的财产可以分给贾政,但我有个要求,我不是要分家,而是要分宗。”
贾母嚎啕大哭道:“你这个不孝子……你……”
贾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道:“老太太今日如此公道地主持分家,将来我大房定与二房分宗!”
王子腾扶起贾赦,劝道:“恩侯何必如此?”
贾宝玉便是没有通灵宝玉,他也不喜欢这些事,但是他知道自己需要面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