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衍没觉得顾剑寒在开玩笑。
  他也觉得很抱歉,居然能把师尊认成别人。
  要不是那天顾剑寒在榻上也用了这个动作,他可能还真的没办法那么快反应过来。
  对不起
  顾剑寒缓缓俯身,单手撑在闻衍头侧,另一只手轻轻抚过他的眉眼:为什么会突然觉得我被人夺舍了?三界恐怕没有谁能夺我的舍吧,这一点,你难道不知道吗?
  闻衍屏住呼吸,喃喃道:师尊,你今天好主动啊。
  顾剑寒动作一滞,故作严肃道:别转移话题。
  闻衍知道搪塞不过去,原本也确实打算和顾剑寒坦白的,便横了横心,硬着头皮说了下去。
  三界没有,不代表别的地方没有。
  九重天上的天没必要来夺我的舍,我这副病弱的身体,在他们眼里并不值得为此付出夺舍的代价。
  我没有说九重天啦。闻衍从顾剑寒耳畔绕过一缕青丝,用发尾缠住指尖,看着那一段慢慢变得微卷,他有点犹豫,顾剑寒也不着急,就这样俯身静静地看着他那双闪烁的琥珀。
  好可爱,他想,他喜欢看闻衍为他纠结的样子。
  我是说异界。闻衍轻轻扯了扯他的长发,师尊知道异界吗?那里有和这里完全不一样的社会形态和人类生存状态,人们出门不是用传送符,也不御剑飞行,交通工具变成了车啊飞机啊轮船啊之类的。那里没有所谓的灵力,也没有所谓的妖魔。之前你不是问我以前是不是读过私塾吗,其实我们那边叫学校,而且我已经在这种机构里面读过十五年书了,马上就要上大学了,意思是就快熬出头了,然后一朝回到解放前
  等等。
  闻衍说的每个字他都清楚,连起来就不知道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师尊怎么又蹙眉?闻衍抬手想为顾剑寒抚平,却忘了不能轻易触碰他的眉心,于是这一抚下去,顾剑寒便扑通一下落进了他的怀里。
  我不是故意的,是师尊自己没撑稳哦。
  他还记着顾剑寒刚刚故意戏弄他的事呢。
  要是以前,他一定忙不迭道歉,即便他心里并没有多惧怕,也得装作被吓得结结巴巴的样子,这样才能引起顾剑寒的恻隐之心,把事情迅速地揭过去。
  但是正如顾剑寒说的那样,也许,他们之间不必这么小心翼翼也可以。
  顾剑寒可以和他开玩笑了,这也算是一个大进步啊。
  那他现在小小地恃宠而骄一下,应该也没关系吧。
  你是翅膀硬了
  师尊,我腿还麻着,刚刚你扫的那一下也太狠了,根本没收力哇!闻衍打断他的话,又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紧张了起来,师尊的腿没事吧?!有没有哪里受伤?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收了力。
  什么?
  方才那一招我是收了力的,否则你现在应该已经废了。顾剑寒从闻衍身上起来,跪坐在他身侧,将手掌放在了闻衍腿上,哪里麻?
  闻衍连忙跟着坐起来,面色僵硬地将他的手移开,允悲道:师尊再这样摸下去,就不仅仅是麻了。
  顾剑寒微怔,缓缓抬手捂住了唇,目光也不再与闻衍直接交汇。
  闻衍也有些尴尬,轻声咳了两下,又把话题引回到原来的轨道。
  师尊不相信我之前说的那些吗?
  不是不相信,只是有些难懂。
  诶?意思是师尊相信吗?!
  不是不相信并不意味着相信,闻衍也明白,但他就是觉得,顾剑寒应该是会相信他的。这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他也不知道,可是这种感觉实在太好了。
  之前我想说的,你突然打岔,导致我一直没办法告诉你,关于我一时没办法告诉你相不相信的原因。顾剑寒又开始无意识地攥紧自己的袖口,刻意避过了闻衍如炽的目光。
  他紧张了,闻衍心想,会说什么呢?
  因为只要是你说的话,我都想去相信。但是我无法轻易地相信某样东西尤其是当它出现在我不曾踏入的领域。
  我很多疑,从幼年开始便是如此。可是我又想无条件地信任你,阿衍,你知道我的难处吗?
  他再这么说下去,闻衍心都要化了。
  好了,师尊。闻衍从坐姿改为蹲姿,托着顾剑寒两腋将他稳稳地抱了起来,不用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啦,我把那些事讲给师尊听,师尊就当听故事嘛。
  可是那事关你的来历和前尘
  我的来历和前尘有那么重要吗?
  顾剑寒蹙着眉朝他点点头,那神情似是有些难过。他瘦白的指节缓缓抚上自己的心口,在那处短暂地停留:它们一直是这里的一块病,如果阿衍不能如实告诉我的话,这里就会一直隐隐作痛。
  他向下微微抿了抿唇,那瘦白的指节从他的心口移开,转而朝着闻衍的心口微抬。闻衍甚至能透过衣衫感觉到来自他指尖的冰冷触感,一下一下地划过,像是在雪天里不经意掉落的,飞鸟的羽毛。
  我不怕痛,那种东西我早就习惯了,我唯一不能忍受的是那块病的存在。我这颗心是用来爱你的,可那块病一日不除,我心里想要伤害你的欲望便一日不会消失。
  阿衍,之前我和你说,贪念这种东西,我厌恶至极,你知道为什么吗?
  闻衍抓住他冰冷的手,捧到唇边烙下一个又一个温暖的吻:为什么?
  顾剑寒感受着从闻衍唇上传来的温度和爱意,眼眶蓦地有些酸涩:因为正是有了那种东西,我才屡屡失控,控制不住自己对你的独占欲,也控制不住对你的施虐欲可是我原本不想那样的,我心悦你,便是想给你最好的,想宠着你,护着你,让你脸上的笑容永远不会消失。
  我原本不想那样的
  闻衍想了想,放开了顾剑寒的手,改为双手捧住顾剑寒的脸颊,他酝酿出一个笑容,很傻,很有他一贯的风格。
  师尊,如果你觉得对不起我的话,就亲亲我吧,正好我也有很多对不起你的事需要亲亲你!
  第62章 无师自通
  闻衍向他坦白,但并没有完全坦白。
  只是向他说明了自己的前尘和来历,不曾提起那本最为关键的《魔驭天下》。
  不是不愿意告诉他,而是
  告诉对方这个世界不过是一本早已暗中写定结局的狗血渣贱小说,这种直接摧毁别人世界观的事情,闻衍觉得还是太残忍了。
  好在顾剑寒也没有刨根问底。
  他想要知道的也就那么多了他并没有那么在乎闻衍对莫无涯和赵恪敌意的由来,他想要的只是闻衍对他坦诚相待的态度,闻衍愿意说便足够了,说多说少并没有那么重要。
  更何况,哪怕只是那么一点,也已经让他很难接受了。
  我不理解。
  没关系,也许以后还能有回去的机会,到时候我带师尊亲眼去看看,师尊就能理解了。
  闻衍虽然这样说着,但也知道回去的可能已经微乎其微了。璇玑卦早已失传,连顾剑寒都直接说不会,除非九重天之上的神君下凡渡人,否则怕是不会再有回去的机会。
  其实他很想再回去看一眼,看看他的父母会不会因为他的失踪而忧心忡忡,看看他仅有的几个损友会不会因为没有他而感到不适应,可是他对于这种事情毫无头绪,他也不能把烦恼和焦虑表现在脸上,否则顾剑寒一定会担心。
  顾剑寒沉吟片刻,问道:那如此说来,你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吗?
  是这样。闻衍回答,我甚至并不是你的徒弟,一开始我就骗了你。
  顾剑寒垂眸思忖了一会儿,不说信,也不说不信,这种事情太离奇了,他真的很难接受。虽说他的记忆里以前确实是没有闻衍这个人,但是其它人对于他却有相关的记忆,连赵恪也知道他是他的师弟。
  师尊你生气了吗?
  闻衍捧着他的脸,轻轻吻了吻他的鼻尖。
  是我不对,不该骗你,亲爱的师尊,你就原谅我吧。
  他声音明朗温暖,因为故意撒娇而带了绵长的意味,让顾剑寒觉得十分可爱。他无意识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鼻尖,觉得那里被赋予了某种特殊的热意。
  没生气。他接着说,原谅你。
  闻衍知道顾剑寒好哄,但没想到他这么好哄。照常来说他不该这么容易原谅他的,因为欺骗和隐瞒在他那里都是背叛,他最恨人背叛他,背叛他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才是。
  这也是最开始他不敢向顾剑寒坦白的原因之一。
  他知道顾剑寒爱他,但这份爱能不能敌过他内心不可动摇的准则和底线,还是一个极有风险的未知数。
  但现在突然告诉他没关系,哪怕他欺骗,隐瞒,不诚实,他也依然会毫无保留地爱着自己,原谅是一件很简单的事,只要他们能一直在一起。
  闻衍太高兴了,人在高兴过了头的时候就想哭,所以有喜极而泣的说法,他也不例外。
  师尊,我一定会好好珍惜你的
  也许只是顾剑寒脑回路清奇。
  这种事放在哪里都是奇谭邪说,他这种人,在三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是异端,不说浸猪笼,那被仙坛南池火活活烧死的怪物历年来都不会少。每一个世界都是排外的,这种听起来比编故事还编故事的东西,也只有顾剑寒会信了。
  因为是闻衍在说。
  哭什么?我还没哭呢。顾剑寒给他轻轻擦拭眼泪,他长年练剑,然而手指却白腻如玉,没有一丝薄茧,和闻衍的手对比鲜明,我问那件事不是想要怪你,只是想问问你,来这边这么久了,是不是很想回去?
  闻衍没有很想回去,但无可避免地还是有一些牵挂。虽然他对他的父母早就失望透顶,朋友之间交情也不太深,但要让他与之前的岁月彻底割裂,其实是很难做到的。
  顾剑寒看出了他的犹豫,尽管闻衍随后便说出了否定的答案。
  他心下有了考量,便没有之前那么焦虑了。该做的事拖了太久,如今也是解决的时候。
  现在帮你历丹劫,去雪溪亭。
  落星阁往深处走,便能见一池冰莲在冷雾中静静绽放,那些冰莲和莲叶均呈透明色,其上脉络依稀可见,仿佛是栩栩如生的琉璃制品,然而走近却能闻到冷冽寒凉的清香。池边的冷雾时而凝结成一级一级的冰阶,蜿蜒着通往四角如喙的湖心亭,各色光景,看上去不似人间。
  闻衍跟着顾剑寒走上了冰阶,原本还担心那脆弱的冷雾能不能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但踩上去才知道那些冰阶是何等的坚牢。两人手牵着手在花云冷雾之间缓缓前行,一时间还颇有些浪漫的意味,仿佛要踏入的不是什么雪溪亭,而是要拜堂成亲的地方。
  走近细看,才看清湖心亭四柱上各刻有一朵圣洁孤高的冰莲,各为含苞、初放、盛开、俯仰之态,雕工传神,栩栩如生。其上莹莹流转着天青色的光泽,那是顾剑寒用灵源之力护养的天石遗脉。
  落星阁之所以能削减天道规则的压力,原因就在这里。
  顾剑寒当年也有过狂傲恣肆的一段时光,此等天纵奇才,狂起来自然是要与天道相争的。他曾做过连九重天上神都不敢做的一件事以一介散修的身份打破西南极天之角,夺取天石遗脉,反逼天道让步,要求祂削弱对三界的控制。那时候的三界远远没有如今这么自由,宗门没有发展起来,各界之间也没有太多斗争,因为所有的人必须在条条框框的管束之下活着,稍微逾矩便是灰飞烟灭的惩罚。
  这当然也是魔尊一统天下大计中的一环,当时各界改弦更张,各种势力博弈开始摆在明面上,也不用顾忌天道惩罚,有野心的人开始活络心思,莫无涯作为背后的操纵者,获利自然是最大的。早在天道规则削弱之初,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便大肆敛财占地,魔界的疆域直接扩大了好几倍,势力也大大增强。
  顾剑寒由此声名大噪,其后没有多久便又在宗门大典上锋芒毕露,一路平步青云,没过多久便顺理成章地坐上了正道最高的位置。
  这也是顾剑寒居高位多年,流言四起,猜疑颇多,骂名也背了不少,却始终没有人能真正撼动他的地位的原因。
  当年那场剧变所有人都不会忘,那个横空出世的剑修身上有着三界所有人都无法不肃然起敬的正义和胆量,他那时手中握的还是一把名不见经传的末流软剑,然而一劈却直接让西南极出现一道狰狞的天裂。一时间天柱倾侧,大地震动,湖海为之奔腾呼啸,山野为之崩塌碎断。
  他在那场斗争中累累负伤,然而剑在手上,便永远不会有退缩的愚蠢妄想。因为三界是三界人的三界,不是天道的三界,他们不愿意像九重天上那群神仙一样被囚禁在歌舞升平的假象,也不想心甘情愿地沦为被操纵的木偶傀儡,他们渴望自由,即便永远不飞升成仙,也希望拥有尘世的幸福。
  他替三界人做到了。
  那时候,他成了三界的神。
  这一点完全脱离了莫无涯的控制,顾剑寒不再是他的狗,而是在三界拥有颇负盛名的天才圣人,这一点让他嫉妒得合不上眼,恨不得把顾剑寒剥骨抽筋。
  但他没有那么做,因为顾剑寒还有价值。
  于是他屡屡制造出一些巧合,营造出顾剑寒臣服在他身体之下的假象。后来的人便慢慢发现,他们所谓的神明,也不过是一条卑贱的狗而已,对着他们孤高冷清不可一世,对着魔尊却摇尾乞怜张腿求合,可悲又可笑。
  把神从神坛拉下无疑是最令人兴奋的事情,不仅令愚昧之徒心驰神往,也让那些被顾剑寒夺走光芒的所谓世家精英心旌荡漾。没有人去求证那些事是不是真的,他们只知道冷月峰上那株高岭之花已经被钉死在淫光秽色之中,光是想到这一点,他们便兴奋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们一边骂顾剑寒不知羞耻罔顾伦常,一边又无比嫉妒莫无涯一样能让这种天之骄子高岭之花匍匐脚下,他们跪拜仰望着冷月峰上冰冷的衣袂,心里想的却是如何将他拉下来糟践成泥。
  但他还是有价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