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换成别人,闻衍也会对那个人这么好吗?
  师尊,你怎么了,一路上一直在发呆。闻衍实在看不下去了,马上就要进花神谷秘境了,顾剑寒这个状态,万一出了什么差池,惊扰了柳之暝情况就不妙了。
  阿衍。
  我在我在。
  抱我一下。
  闻衍傻了,黑暗中不太能看得清顾剑寒的表情,听声音好像有些沙哑低沉,他不自觉地脑补出顾剑寒眼眶红红的画面,下意识就将身边人抱进了怀里,还没来得及好好安慰,便察觉到颈窝处贴上了顾剑寒冰冷的前额,以及那一点滚烫的朱砂。
  师尊是不是有点害怕啊?
  闻衍偏头看了一下花神谷秘境的入口,黑不溜秋的,还燃着两簇明灭不定的鬼火,夜风一吹某种植物的叶片就簌簌地响动,里面的情况一点也看不见。
  但他知道,那座奇峰是中空的,里面陈列着数以万计的人族头骨,每个头骨都是不同种类的尸香花的容器,那些惨死的人族怨灵温养出来的尸香花毒性最大,致幻伤害也最高。
  罪恶而美艳的鲜花会从眼窝、梨状孔、口腔中灿烂地盛放,在暗无天日的花神谷试炼场中央,交织缠绕成震撼人心的环形人骨花墙。
  按理说,顾剑寒应该不会怕这种东西才对,他修为高深,见识广博,从小生活的清孤河也好,魔宫也罢,不会比这里的状况好上多少。
  所以当他在他怀里轻轻点头,环在腰上的手无声收紧的时候,闻衍是那样地意外。
  那为什么非要去呢?闻衍搞不懂他,那东西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顾剑寒又轻轻点头。
  闻衍拿他没辙,也不劝了,来都来了,顾剑寒还是渡劫后期的高阶修者,总不能因为害怕就悻悻而归吧。
  那抱一会儿我们就进去吧,速战速决。
  阿衍。
  嗯?
  一定要寸步不离地跟在我身边。
  闻衍没想太多,顺口就应了声好。
  下一瞬间,顾剑寒便揽住他的腰飞至花神谷试炼场入口。入口处两簇鬼火布下了感应阵,顾剑寒直接将鬼火收入囊中,燃了两张符复刻了方才的阵法,与此同时,柳之暝所居高阁内五支红烛的第一支轻轻摇曳了一下焰火,还没等主人察觉到便恢复了正常。
  那是太过繁复的咒纹,闻衍只暼到一眼,便在脑海中印下了图案,但那种符咒对于灵砂的要求也非常高,闻衍暂时还没办法取得那样的原料。
  他们走进去,鬼火感应阵毫无波动。
  花神谷试炼场并不像万兽场那么血腥暴力,如果此刻不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得到无处不在的怨煞之气的话,放在二十一世纪,闻衍会以为走进了某座大型的艺术展览馆。
  它的试炼方式也很简单,找到与试炼者命运相连的颅骨尸香花,进入幻境接受试炼,幻镜会折射出试炼者内心最渴望的事物,试炼者需要接受欲望和诱惑的考验,赢则生,败则死。
  但顾剑寒并不想被这种东西牵着鼻子走。
  他模拟试炼过那么多次,等的就是这一刻。
  只见他开启寻缘阵的那一瞬间,白线的另一端连接上了最高处的一个颅骨,顾剑寒用灵力将他托下来,闻衍看见了,那个颅骨的前额中心有一处小小的空缺,一条鲜嫩的枝条从里面挤了出来,枝条的顶端是鲜艳的深红,像是在颅骨额心点上了一枚秾丽的朱砂。
  在试炼幻境展开的那一瞬间,顾剑寒掌风一凛,正要将颅骨劈个稀巴烂,却被闻衍突然抓住了手。他毫无防备,难以置信地回眸看了闻衍一眼,眼神里流露出复杂的情感。
  痛苦,失望,还有别的什么,闻衍还没来得及看清,顾剑寒便在原地消失不见。
  顾剑寒这个笨蛋。闻衍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掌心,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现在一定在心里狠狠地骂我,出来以后说不定还会揍我。
  但这颅骨可不兴捏啊。
  「尸香颅骨:与试炼者命运相连的幻象,是试炼者颅骨的分体,唯有试炼者本人可以对其进行破坏,但后果由试炼者本人自行承担。
  破坏代价:灵相破裂,修为大跌,毁容,残疾,寿命损耗等。
  破坏方式:不详」
  闻衍看着悬在半空的尸香颅骨,突然伸手戳了戳那深红的枝条。
  他一戳,那枝条就往回缩,等一会儿又自行冒出来。
  他戳了几下,觉得百无聊赖,于是也使用昨晚上顾剑寒教给他的寻缘阵找到了他的那个命中注定的颅骨。
  在最下层。
  不用费灵力去托下来了,闻衍乐呵呵地想。
  还怪好看的。
  没戴眼镜的闻衍如是说。
  幻境展开,闻衍在一阵白光中什么也看不见,等到光芒消退,幻境稳定下来才缓缓睁开了眼。
  「尸香颅骨试炼幻境会折射出试炼者内心最渴望的事物,由此蛊惑试炼者留在幻境」
  闻衍怔怔地看着不远处那幢陌生而熟悉的别墅,柔软的草坪上有他年幼时喂养的两只小兔子,一只是灰色的,一只是白色的。
  它们有时候会乱拉便便,仆人们常常看着不管,小闻衍也不说什么,自行拿着清洁工具去清理了,并耐心地教育小兔子们要定点排便。
  他很寂寞,于是很珍惜那两只兔子。
  但它们也有老去的时候。
  闻衍站在栅栏之外,看着那两只圆滚滚的、毛茸茸的小兔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动作。那两只兔子似乎也看见了他的身影,停止了吃草的动作,朝他蹦蹦跳跳地扑过来。
  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那是他十岁时的保姆,那个很温柔的阿姨,曾经抱着他,说过会保护少爷这类的话。
  之后呢他好像记不起来了。
  好像一直是在的吧。
  小衍,这些天去哪儿了,怎么都不和我们说一声?你妈妈她都快急坏了,电话也打不通,你这小子,上了大学就翅膀硬了,想飞了是不是?
  不是。
  我不想飞。
  我想留在你们身边。
  闻衍盯着怒气冲冲的父亲难过地想,原来他留了胡子,面容比以前沧桑了许多,但是很有男人味。
  是个父亲的样子。
  还在外面傻站着干什么,难道还要我请你进来?闻父一边说一边朝他走过来,表情像是有些嫌弃,但并不是嫌恶。
  奇怪为什么会想到嫌恶?
  你妈妈她在等你。闻父站在门边,抬头望着这个比他还要高了一截的儿子,轻轻叹了一声,你妈妈急得生病了,不进来看看她吗?
  闻衍的目光穿过闻父直达不远处长长的走廊,他点点头,泪流满面地走了进去,在某一瞬间,觉得自己重新拥有了一切。
  却又遗忘了某个至关重要的人。
  第38章 怎么才来
  闻衍跟着闻父走进了家门,映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地毯和明亮的玻璃落地窗,还有一大桌子菜和在一旁分碗筷的母亲。
  她围着围裙,耳朵上戴的是他十岁那年送给她的耳环。
  你这孩子,这些天都跑哪儿去了,你知不知道妈妈有多担心?
  钟可竹眼角已经浮现出细细的皱纹,唇角带着微笑,眼里流露出绵长的爱意。
  以后无论去哪儿,都得和爸爸妈妈说一声,不要让我们担心,好不好?
  闻衍喉中酸涩,哑声道了句好。
  他看见他母亲撑着桌子闷闷地咳了两声,父亲走上去扶住了她,两人亲密而熟络的关系让他感到迷茫,好像从一开始并不是这样。
  臭小子,还不快过来吃饭,还得我请你过来?
  闻衍回神,恭恭敬敬地道了歉,走到餐桌旁准备坐下,却看见母亲温柔地对他笑,轻声斥责父亲对他太凶。
  闻衍无措地看着他们,捏紧了手中的筷子,开始大口大口地刨着饭菜,生怕谁和他抢去了一样,泪水就顺着他的脸落到衣襟,有些坠入碗中,将饭菜都浸染得苦涩。
  你这孩子,怎么还哭了呢?钟可竹朝闻衍走过去,一边细细地给他擦拭脸上的泪水,一边回过头瞪视闻父,闻父一噎,躲过了妻子太过凶残的视线。
  就像一对平常的夫妻。
  就像平凡的一家三口。
  没有,我太高兴了。闻衍扯过几张纸巾随意地擦了一通,捧着碗对钟可竹说,谢谢妈,您做的菜真好吃。
  吃了这么多年,今天才舍得夸一句。钟可竹看着他,嗔怪地说,那你今天得把这一桌子菜好好吃完,专门给你做的,不吃完你就洗碗,吃完了你爸洗。
  你们母子俩的约定可别把我扯进来。
  你懂什么,这是一家人的约定。
  闻衍怔怔地吃着饭,然而口中除了苦涩再无其它的味道。
  他听着父母时不时的拌嘴,明明那么温馨的画面,他却感觉不到丝毫愉悦。
  就好像这一切根本不可能存在一样。
  吃过晚饭,闻父把闻衍喊到自己书房里,扯了一大通有的没的之后忽然心血来潮要和他对弈,闻衍还是第一次发现他的父亲笑起来那么帅气,一举一动都透露出成熟男人的魅力,像山中展翅高飞的雄鹰。
  钟可竹亲自削好雪梨和芒果做好拼盘,做在两人中间一边吃水果一边观棋。
  其乐融融,好不快乐。
  闻衍心事重重,对弈连输三局,闻父却也不觉得没意思,还亲自指出他某步棋应该怎么走。他眼里没有不屑一顾和嘲讽嫌恶,只有很纯粹的爱意和关心,让闻衍总是觉得非常恍惚。
  过了晚上十点,闻父要处理工作,闻衍便早早地回了卧室。那间屋子还是原来的模样,一张宽阔柔软的双人床,一张地毯,一张沙发,一地寂寞的玩偶,厚厚的窗帘被拉开了,窗外是柔和圆满的月亮,地上是皎洁如霜的月光。
  那高悬的满月是那样冷,挂在高高的树梢上,昭示着一种遥不可及的美丽。
  如果还有漫天的星辰就好了,闻衍想。
  这个想法很奇怪,常识告诉他当月亮的光辉过盛时星辰的光辉则会被隐去,所以才有月明星稀这种说法,满月当空和星光璀璨几乎是无法共存的事。
  但是他好像看见过。
  或许是在不为人知的梦境里。
  他弄丢了一颗星星。
  笃笃笃。
  闻衍怔然回头,和他母亲对上了视线。
  给你温了一杯牛奶,喝了再睡吧。
  谢谢您。
  明天要出门吗?
  闻衍不知道该答些什么。
  明天也许是个晴天。
  妈。闻衍生疏地喊,为什么突然聊起天气?
  因为我啊,希望我的宝贝儿子启程的时候都是阳光灿烂的日子。钟可竹温柔地笑了笑,耳垂上坠着的那对珍珠耳环很轻地晃了一下,在晦涩的夜色中划过几道不太明显的弧线,一定要是一个好天气。
  明天是假期结束的日子吗?闻衍问。
  也许吧。
  直到钟可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闻衍才缓缓回眸,目光落在那轮冷清的圆月之上。
  他关上房门,换上睡衣躺在床上,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入眠。
  柔软的床垫舒服而安适,躺在上面应该很容易入眠才对。
  然而他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看着满地结霜的玩偶像是看见满地幽灵一样。
  他的怀中空落落的,于是随便揪了一个鲨鱼玩偶上来抱住,可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好像是体型,好像是重量,好像是温度,又好像是无处不在的苦莲气息。
  当他把怀里塞得满满当当的时候,才发现空的不是双臂之间,而是左右心房那点微不足道的距离。
  他心里缺了一个人,那个人抱起来应该是冰冷的,僵硬的,就像一具封冻太久的尸体。
  那个人不会笑,偶尔故作笑态会把人吓一跳,性格不好,很别扭,但偶尔也有坦诚的时候,像一只高傲又狼狈的小猫。
  那个人对他很好。
  那个人是谁?
  他忘了。
  闻衍寂寞地躺在床上,另一边被散落的玩偶占据,他缓缓抬手去够窗外无言的圆月,却只触碰到满手冰冷粘腻的夜色。
  他的床上该还有一个人才对。
  那颗被他遗忘的,脆弱的星星,会在这样的夜晚全身冰冷,不住颤抖,心如刀绞。
  如果他不在,他就会在这样的夜空悄无声息地死去,永远不会有重新闪耀的那一天。
  他答应过他会寸步不离地跟在他身边。
  他居然忘了。
  闻衍猛地从床上翻身而起,砰地一下拉开窗户从窗口跳了下去,稳稳当当地落在了柔软细密的草坪上,他朝栅栏之外狂奔,在打开栅栏门之前艰难地回头望了一眼这个他梦寐以求的家。
  那两只小兔子已经睡着了,窝在它们软软暖暖的睡垫里,也许正在做一个青草味的美梦。
  与他卧室相邻的那个卧室窗户被打开了,他母亲站在窗口,望向他的目光他看不太清。
  这么早就走吗?她深深地叹息,怎么就不能多留一晚。
  我还以为能多留一晚的。
  闻衍望着她,觉得心口窒痛,几乎无法呼吸:对不起。
  她没再说话,只是窗边的身影一直没有消失,闻衍内心挣扎得流血溃烂,然而出口却只是一句太过寻常的道歉。
  你要扔下我们吗?
  闻衍眼眶泛红,伸手扶住一旁的篱木,过了好一会儿才哑声道:你们抛弃我一次,我扔下你们一次,正好扯平,不是吗?
  你怨我们吗?
  闻衍怔然。
  怨吗?
  他们只是没有陪伴他长大而已。
  不怨吗?
  闻衍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没办法轻易说出这两个字。
  钟可竹依然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不过此时她的目光却并不放在闻衍身上,而是逐渐放远,抵达看不分明的夜色深处。
  小衍,前路漫漫,道阻且长,你多保重。
  如果在那边待不下去,就回到这里来,我们会一直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