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的时候亚历山大正在洗脸,我上前递给他一块干净的羊毛巾。
他停顿一下,抬头看了看我。湛蓝的瞳孔如同清澈的湖水,微微一动,仿佛有无数情绪流淌而过,又仿佛只是一片空白。
我心里莫名地一阵抽痛,想随便说点什么,又怕他不开心,只好小心道:“陛下,你饿不饿?”
他闻声,擦脸的手停了停,忽然朝我微笑一下,轻声道:“今天天气不错。”
我一愣,亚历山大又道:“我想出去走走。”
从情绪失控到极其不稳定,再到努力克制,最终到现在我面前的平静,看到他的变化,我也说不上来到底是高兴还是悲伤,只是跟着他的脚步往外走。迈兰尼原本要跟着,被他拒绝了。
我们俩一前一后,走过热闹的城镇街道,走过灰扑扑的古老城门,走过营地。初春三月的冰冷在不知不觉中远去,放眼望去,原野里一片很淡却很养眼的绿色,充满生机。我还记得在巴比伦城时他盛装骑马而过的热闹场面,鲜花掌声,人群高呼他的名字,而身后的大门缓缓打开,雄鹰展翅欲飞。才不到两年时间,这个男孩却好像变得很不一样了。
我不由地看向他。
他的侧脸轮廓依旧优美,可更多的是深沉。
亚历山大倚在一块巨石边,摊开手心。像是迎接阳光一般,仰起头,淡淡闭上眼睛。他今天没带金冠,只穿着件单薄的白色希腊长袍。金色光芒将他立体的五官照得异常柔和。
微风像绒毛一般拂面而过。
“陛下在想什么?”我问。
他深深呼吸一次,忽然将手轻轻搭在我肩上:“你听见那风声了吗?”
“嗯。”
“好像有人在呼唤我一样,很轻柔,但是正好能让我听见。”
我道:“陛下是不是想念马其顿了?”
他没有回答,很久之后,却突然低声道:“世界的尽头在哪里。”
说是问,却又是陈述句的语气。
我转头看向身旁的他:“那陛下觉得,什么是世界的尽头?”
“是啊,什么是世界的尽头。”亚历山大眼皮动了动,嘴角微翘,脸上笼罩着一层浅浅的光,“或者说,世界真的有尽头吗。”
午后安宁的原野,只有不远处有几个小孩子在玩闹,粗布衣裳,脏兮兮的小脸,笑声不时传过来。我看着一望无际的原野深处,那天地相接的地方,那连绵起伏的群山,没有说话。
世界真的有尽头吗。
你的征服之路真的有尽头吗。
“没有。”他忽然自己答道,“这是我希望听到的答案。”
“错杀臣子也好,遭遇背叛也好,被人刺杀也好,这些固然让人的心灵在痛苦中挣扎。可对我来说,最可怕的事情莫过于与梦想靠得太近,以至于唾手可得。”
亚历山大蓦然张开眼,攥起手心,缓缓道:“你明白吗?得到了梦想的同时其实也意味着失去它,因为实现了这个梦想,我们必须寻找下一个来取代它,否则,就会失去前进的动力。”
我道:“那么,为什么一定要前进,陛下?”
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歇一歇。
“要么一无所有,要么拥有一切。”亚历山大放在我肩上的手用力捏了捏,又放下,然后云淡风轻地笑了,“我可以选择做个阿喀琉斯一样的伟大的英雄,带着巨大的荣耀早早离开人世,当然,我也可以选择长寿,但是,没有荣耀。虽然这很疯狂,但是巴高斯,平庸的人活得再久,也不会对这个世界有任何改变。可你瞧我在做些什么——惊心动魄,苦痛挫折,颠沛流离……这些看似很恼人,可是几千年几万年以后,人们一定会记得我,一定有很多人知道我的名字,是我,亚历山大,不是别人,是亚历山大大帝,曾经征服过这个世界。”
他看着我,敲了敲自己的左胸口,淡淡道:“你明白吗?是它们,是这些把我折磨得痛不欲生的东西,它们会让世人永远铭记我,证明我曾经来过这个世界。”
他竟然还记得。
我的心里有些动容。
开疆扩土,征服世界,伟大荣耀,还有梦想的意义。
虽然不想承认,虽然不愿意相信,可那是他,那真的才是他,亚历山大。
原来直到现在,他还没有被打击得迷失方向。
他还记得自己最初的想法,他的信念是如此坚定。
其实早在前些天克雷斯特刚死的时候,我就已经产生了劝阻亚历山大班师回朝的想法。虽然早就明白亚历山大不会听我的,但我比任何人都清楚继续走下去将会遇到些什么,我知道他的命运,所以才更不愿意面对。可是现在听他这么说,我反而开不了口了。
辉煌,似的,能够到达这里,虽然还没有到印度,已经足够辉煌了。这些功绩足以让他立足于历史的衣角,足以让后世记住他。可是……
“陛下,你有多久没回马其顿了?”我忽然问道。
亚历山大一怔:“五年,或者六年。”
“为什么不回去看看,你的母亲,奥林匹娅斯女王一定非常想念……”
“你还不明白吗,巴高斯?”亚历山大突然打断我,“只有前进才是我活着的真正意义。”
我张口结舌。
活着的,真正意义吗。
我的心被微微刺痛了一下,不由脱口而出:“那赫费斯提翁算什么?奥林匹娅斯女王算什么?爱你的人……们,又算什么?”
他愕然看我一眼,声音变得低不可闻。
“感情不是最重要的。”
我眨眨眼,苦笑一声:“是我多嘴了。”
是啊,他是一只有灵魂的雄鹰,又不是手心里可以随时放飞随时拉回的风筝,失去了梦想的亚历山大,还是亚历山大吗。他亲手选择的命运,我又如何来阻止?
“不,不是。”亚历山大的声音再次响起。
他忽然走近两步,凝视着我,露出一个苍白但是发自内心的笑容。
“感情不是最重要的,但绝对是必不可少的。巴高斯,没有人喜爱孤独的滋味,再孤独再伟大的灵魂,也渴望能够得到一点点,哪怕只有一点点的爱与鼓励。”
不知为何,他的话仿佛说出的是我的心声,我听得心中一酸,只知道像傻子似的使劲点头。
忽然一阵逆风吹来,我的发丝盖住了视线,眼前的亚历山大一下子变得模糊不清。
手,温暖的手突如其来地拉住我的手腕,一股温柔的力量将我慢慢拉到地上,然后是一双修长有力胳膊环过来。亚历山大冰凉的额头抵上我的锁骨,他像个任性的孩子一般,把全世界的负担都扔给我,然后一个人躲在我胸口偷偷喘息。
那样不顾一切的依恋的姿势,大力又孩子气的拥抱,他的发丝,他的气息,他心口跳动的生命力,似乎一切都回到很多年前,他还是个大大咧咧的小孩子,那样一个胆大得要命,却心细如发的小孩子。
我的心像被灌满了水,一大杯,然后是一点一滴,像是快要变成眼泪溢出来,又硬生生哽住。
“这一路上让我觉得最幸运的是,不管经历了什么事,不管如何痛苦,”他的声音闷闷的,却带着一丝不稳定的颤抖,“我不是孤独的,是不是。”
我不再说话,用力抱紧他。
“和我一起走下去。”他道,“你什么都不用做,在一旁看着就好。”
跟我说完这些话的第二天清晨,赫费斯提翁早上按惯例出门去帮亚历山大处理政务,然而没等我去看亚历山大,就回来了。
我正要出门,迎面看见他朝这边走,奇怪道:“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赫费斯提翁看我一眼,皱眉道:“亚历山大不见了。”
什么?!
“你说清楚,什么叫不见了?”我急道。
赫费斯提翁道:“他带了一个骑兵团和步兵队跟安提柯出去了,好像又去攻雪山。这是怎么回事?宙斯在上,他不是前几天状态一直都不对吗?你跟他说了什么?”
第68章
他……就这么义无反顾地继续前进了。
我视线游移半天,低头看着自己脚前的地面,终于苦笑着摇了摇头:“陛下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我想没有人能动摇他,看来克雷斯特的事情没有让他心灰意冷,反而更加意志坚定了。”
赫费斯提翁沉默了,他绕过我走进营帐,有些颓唐地摸索着坐下,用手轻轻揉捏眉心。
天色阴霾,乌云像一面巨大的网,从远处滚滚而来。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便朝外走,没有方向,也没有目的。
“你……”赫费斯提翁犹豫的声音突然从背后传来,我停下脚步,听他平静无波地问道,“告诉我,亚历山大他会死在这条征途上吗?”
低哑如诉的雷声缓缓响起,像是巨大的礼炮声。
我回头看赫费斯提翁时,发现他面色苍白得厉害。
“当然不会。”我动了动嘴唇。
赫费斯提翁如获大赦一般闭上眼,朝后靠上椅背,缓缓喘了口气:“阿波罗保佑我们。”
我若无其事地点点头,笑了。
酒神节的祭祀活动被打断,亚历山大又一声不吭地继续回到追击逃兵的旅途上。赫费斯提翁只好派人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草草做了祭祀了事。喀山德的幽禁,克雷斯特的死给强大的马其顿军队造成了不小的打击。虽然表面上依旧风平浪静,可我实际上可能很多人对亚历山大都有意见。
再加上这一路上不停地占领新的地方,每到一处就需要分拨些人手去管辖。而亚历山大手下真正的马其顿将领和士兵并不多,倒是从希腊地区强征来的雇佣兵占了大部分,很多马其顿人并瞧不上这些有些贫瘠的中亚国家。因此留守的将士十分不满。而且除了富庶的波斯和埃及,这一路上并没有出现马其顿人想象中黄金满地的国家和城市,很多人开始怀疑他们选择的这条道路,也就是跟着亚历山大走下去,是否是正确的。
赫费斯提翁被这样的抱怨与质疑弄得焦头烂额。他一面疲于应付这些,一面又要担心亚历山大的安危,连续数日下来,原本高大健壮的青年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令我稍感安慰的是对于我的再次出现,很多大臣并没有表示太多的关注。大概是因为亚历山大不在,还有就是克雷斯特的死太突如其来,此时此刻他们个个忙于居安思危,生怕一不小心说错句话惹出个和他一样的命运。
天空飘下小雨,冰凉彻骨,天地间一片苍茫之色。
赫费斯提翁忙得团团转,自然无暇顾及我,我似乎又成了一个自由人。我出了军营,在城里漫无目的地闲逛。
城里热闹一如往昔,商贩依旧在大声吆喝,妇女们围着面纱匆匆走过,孩子们笑着闹着,从街头蹦跶到街尾。路过一间小小的花店,眼前突然一亮,我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三月份,并没有太多的花开,所以那一束鲜艳的紫色显得异常夺目。纯净的紫色花瓣,轮廓是一圈柔和的浅白。我忽然响起在波斯波利斯宫时,有一次奈西生病,我好像打算送的就是这样热情绽放的紫罗兰。只可惜还被我摔坏了。
“这个多少钱?”我指指那束花,用波斯语问坐在店中的女人。
那个女人看我一眼,叽里咕噜一通。
我猜她说的可能是粟特语或者当地的某种语言,总之我没听过,于是摊开双手摇头,表示自己听不懂。
她朝我伸出三根手指。
我一摸自己身上,才发觉自己根本没钱,想了想,只好取下脖子上细细的金链递给她,又指向那束花。
女人眼中闪过一丝惊喜,忙不迭点头,将紫罗兰递给我。
雨下得不大不小,路上的人逐渐少起来,我不声不响地朝城外走去。
拜托赫费斯提翁帮忙,我才终于得知奈西的葬身之地,就在城外离营地不远的一处荒野。赫费斯提翁告诉我,因为他贵为神谕祭司,亚历山大原本想要把他送回家乡,但是担心旅途太遥远,走不到一半路途尸身就会腐坏,只好就地葬下。
虽然什么墓碑标志都没有,可赫费斯提翁告诉我很好辨认。那片荒野长满杂草,放眼望去,只有那一块光秃秃的,因为泥土翻新过。可一到那里,我就发现自己连辨认的功夫都可以省去了。
不远处站着个熟悉的人。
我只能看到他直直长长的栗色头发和一尘不染的希腊白袍,不过这已经足够了。他冒雨站在那里,低头看着那片光秃秃的土地,头发和衣服都湿的厉害,好像已经站了很久了。我几乎无法想象他的心情——一个杀人凶手站在被自己杀害的人的坟前,然而一看见他,我感觉自己满腔的血都要爆发出来。
我拿着花束的手在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