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僵了一下,低头看看那个少年。浅棕的发色,还显得有些稚嫩的眉眼,冻得青白的嘴唇,从他手里传来的颤抖是那么清晰。我慢慢拿开他的手,转身,去扶另一位伤员。
一支长矛忽然落到我身后,血肉撕裂的声音毫无预兆地入耳,少年的低语转瞬即逝。
一双穿牛皮靴子的脚缓步走过来,身披银色铠甲的棕发男人半蹲下去,将手轻轻放在少年心口。
“孩子,你是英雄。”
他温柔地安慰他。
少年晃动的瞳孔终于不再动了,他慢慢弯起眼睛,露出一个宁静的笑容。
我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亚历山大,他的眼神不再温润,而是坚定、没有一丝波澜,即便是杀人也如此理直气壮。
“赫费斯提翁将军!”
周围的士兵们纷纷喊道。
他一转头,蔚蓝的瞳孔擦着我的视线扫过。他拔出长矛,起身,血水滴滴答答落下来,如同点点鲜红的花瓣。
“有死亡,亦会有希望。不要让英雄的血白流,不要让我们追逐的希望从手心逃走!”
他道。
赫费斯提翁的话立即得到了很多人的应和。我懒得再看他,低头继续替伤员擦拭伤口。
果然如我所料,亚历山大带全军去讨伐粟特起义军,赫费斯提翁被指派为临时总督,留守西罗波利城的大本营。对于现在的他来说,赫费斯提翁比任何人都要来得可靠,他绝对不会容忍在自己背后留一只随时会反咬一口的狼。
赫费斯提翁走到我身边,似乎想跟我说些什么,但是顿了顿,还是走开了。
“两年。”
他顿住脚步,转过头来看我:“你说什么?”
我抬起头,笑笑:“陛下这场战争,要两年才能打完。”
“你怎么知道的?”他皱起眉。
“两年后,他会到达印度,他会娶罗克珊娜,他会迎来人生中第一个败仗……”
赫费斯提翁瞪大眼睛,过来一把将我揪起,压低声音道:“你疯了!你在胡说什么?!”
“以天神宙斯的名义发誓。”我逐渐收敛笑意,举起左手,“将军,我没有一句话是谎言。”
赫费斯提翁显然没想到我会用神明发誓,一时间竟然愣住。可那双大眼睛里闪烁着冷光,狐疑地看我一眼,扭头道:“你跟我来。”
他领我七转八转,走进一间小帐篷。
还未等我看清楚屋内昏暗的环境,就重重给了我一拳。然后是长剑出鞘的声音,电光火石间,冰凉的剑身已经抵住我的脖子。
“巴高斯,你玩够了没有?”
赫费斯提翁这一拳相当狠,剧烈疼痛如狂风暴雨般袭卷而来,我一时半刻连话都说不出。
“你喜欢他,这很好。我很高兴能有人喜欢他爱他。可是,你不能太过分。”
他是真的生气了,虽然说话的口吻没变,可是每个词都咬得很用力,如同在地底不断翻滚的岩浆。
他旋转手腕,将剑缓缓移到我胸前:“如果你利用这份爱去使他分心,使他伤神,使他不能朝正确的路上前进,那么抱歉,巴高斯。我会替他把这个障碍清除掉。”
第63章
如果你是王,那么我就让成为你的剑刃你的武器。让我为你开辟道路,为你上阵冲锋,为你除去外部的敌人与内心的怯懦,让你真正变得强大且不可战胜,最后,你会成为世人心中唯一的神。
眼睛永远是最难隐藏情绪的地方。当赫费斯提翁的蓝眼睛看向我时,我原本讶异的心情已经调整过来。
我不是一时冲动才对这个人泄密。我很清楚,现在的我想要从牢笼中解脱出来,只有通过赫费斯提翁。这个躲在亚历山大光芒背后的男人,毫无疑问,他是优秀的。他聪明、低调、谨慎、温和、有底线,一旦没有了感情的纠葛,会成为亚历山大最得力的左膀右臂。
而我在赌。
选择对他说出真话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直接杀掉,而另一种就是听我讲完,让我证实自己的说法是正确的,然后通过他的能力将我释放,并且跟随亚历山大做参谋。
“你不是一直很想知道我为什么三番两次地偷你的戒指么?事关亚历山大的命运,我希望你能听我慢慢解释,”我朝他友好地笑笑,伸手捏住剑,朝自己的胸口靠了靠,“只要你觉得有一点怀疑,直接将我刺死就好,我不会有任何怨言。”
赫费斯提翁没有说话,似乎在掂量我的话到底有多少可信。
我心中波澜不惊,静静等待他的回答。
“我觉得你很愚蠢。”他忽然开口,“如果你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对我而言,你也就没有什么利用价值了,到时候我完全可以把你杀死,以绝后患。”
我一愣:“据我了解,大人不是这样的人。”
赫费斯提翁淡淡一笑:“不是这样的人?巴高斯,你敢说自己真正了解我么?就算你说的是真的又如何,人的命运早已被神袛安排好,我们所做的,不就是按照自己的轨道慢慢走下去么。”
我不急不慢道:“至少我了解你一点,赫费斯提翁大人为了陛下的生命,什么都可以做。”
赫费斯提翁猝然抬头。
我以为他会因为这个激将法而恼怒,可他沉默了一阵子,忽然道:“你说吧。”
在说出秘密之前,我先向他提出一个问题:“大人考虑过没有。如果亚历山大陛下即将和一个女人结婚,你会送给他什么礼物?”
这个问题我问得很挣扎。既希望他说出那枚戒指,又怕他会说出来。因为我既希望历史是不可逆的,是固定的,又希望可以通过我的努力去逆转这些人的命运。
赫费斯提翁犹豫一下:“我没有想过。”
我吸了口气,又问道:“那你会不会送他礼物?”
赫费斯提翁点头。
我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会送给他一枚红宝石戒指。”
赫费斯提翁反应过来,恍然大悟道:“你就是因为这个才……”
我点头。
赫费斯提翁取下手上的戒指,观察半晌,忽微不可闻地笑了笑:“送戒指是个不错的选择,不过我肯定不会送这只。”
这是在忽悠人吗!
我吓了一大跳,头上开始流冷汗:“不会吧,可我看到的明明就是这只……”
赫费斯提翁皱眉:“这只是亚历山大送给我的,我怎么可能再返还给他?”
“那你还有没有别的红宝石戒指,类似这只的?”
他摇头。
我急得团团转。
开玩笑,怪不得就算抢到了也一直不灵验,原来不是这一只么?难不成我白忙活了?!
“其实,母亲曾给过我一只,指环上刻着只雄鹰,亚历山大小时候见过,他虽然没说,可是我知道他一直很喜欢……”赫费斯提翁脸上微微泛起红晕,话锋停了停,这才云淡风轻地一笑,“如果不是你提醒,我还真没想到这个可以做礼……”
我晕了,敢情赫费斯提翁的礼物还是我提醒的?那我这些日子都在瞎忙活些什么?要是站在这里的不是我而是真正的巴高斯的话,历史又会怎么发展?
“好了,你要说什么就快点说吧。”赫费斯提翁提醒我。
我收回心思,点点头。因为担心太过直白的话会让他不能接受,我极缓慢又条理地解释起来。
“我不是祭司,也不是预言家。我之所以知道这一切,是因为这些事情在我所生活的世界已经成为历史,被详细地记录在书本之上。你别太惊讶,我的确不属于这个年代。亚历山大大帝,我第一眼看见这个名字,是两千多年以后的某一天……”
有人会因为过去的时光不再而感伤,可是,随着时间流逝,我们的眼光也会逐渐开阔,政治、军事、国家、土地、人民、财富,以及隐匿在最里面的目标——追求幸福,会不断地涌现出来盖过最初的那份纯真的感情。我也曾嫉妒赫费斯提翁,因为他远比我拥有的多得多,可是这种事情在这些越来越沉重的负担面前,已经显得太过可笑。事情发展到如今,没人再有心思去关注这一点点情爱了,亚历山大离自己的梦想越来越近,摆在眼前的敌人与危险也变得越来越多。
赫费斯提翁,即便很难,我也想成为你这样的人。
赫费斯提翁显然不是那么容易消化这些东西,但是他一直没有发表评论,只是听我说。我告诉他我之前的经历,却没有透漏太多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你还记不记得那天在波斯波利斯宫的大殿,波斯公主斯塔蒂娜误把你认作亚历山大?那个女人,以后会成为亚历山大的一个妻子,而她的妹妹,很可能会成为你的妻子,不过我忘了她叫什么名字。”
“德莉比娣丝。”
“什么?”我扭头看赫费斯提翁。
“她叫德莉比娣丝。”赫费斯提翁的表情显得高深莫测。
我大吃一惊:“你已经认识她了?”
赫费斯提翁一改之前的从容不迫,两只手不安地交叠在一起,似乎在沉吟是不是需要回答我。不过过了许久,他还是勉强看向我:“亚历山大跟我提过这事,不过我没答应。”
我还来不及表示什么,突然有人一头撞进帐篷。很显然,那士兵看见赫费斯提翁和我也十分惊愕,连忙向赫费斯提翁行军礼。
“有什么事吗?”赫费斯提翁耐心道。
那士兵道:“陛下回来了。将军们说这两天要举办酒神节,派我来取些酒。”
“又喝酒?”赫费斯提翁看上去不太开心,“这阵子正是最忙的时候,亚历山大酒量也不好,搞这些做什么?”
士兵支支吾吾:“大家都在传,说陛下近日打仗不太顺利的原因就是没有祭拜酒神,所以需要补一场。”
将军?哪个将军?我心里感觉很不好。于是士兵走后,我对赫费斯提翁道:“我想去看看。”
这次赫费斯提翁没有拒绝。
酒神巴克斯,他的另一个名字叫狄俄尼索斯。酒神节自然就是为向他献祭而举行的节日。对于希腊神话里的酒神,我对他唯一的印象就是米开朗基罗那幅著名的油画,里面的酒神是个体态饱满唇红齿白的美少年,半披着白袍,露出雪白的肩膀,头戴花环,一手托酒杯,风情万种的眼眸瞄过来,带着微醺的双颊,整个人都是慵懒又美丽的。
“这……就是狄俄尼索斯?”
第二天,我换了身行头,把脸涂得脏兮兮的,扮作赫费斯提翁的侍卫跟在他身后。两个人囧囧有神地看着眼前用泥巴糊的面目模糊的小人。
赫费斯提翁讪讪不语,带着我继续前行。
城里的大街小巷挤满了人,时不时可以看到几人抬着粗犷版酒神的泥巴塑像走过。后面熙熙攘攘跟着为数不少的游行群众,不少人都在激动地大声叫嚷。
还未走近西罗波利城的临时宫殿,就看见很多人围在一边叫嚷,有些人言辞之间还很猥琐,跟逛妓院似的。我有些好奇,想上前去凑热闹,却被赫费斯提翁给拉住:“阿克斯利亚,这是个传统节目,没什么可看的,走吧。”
什么就没什么可看的了?都传统节目了,还没看怎么就没什么可看的了?我觉得莫名其妙:“好像挺多人都喜欢的。”
赫费斯提翁道:“这个节目不太雅观。”
我看他婆婆妈妈就是不让我过去,干脆不和他废话,自己跑过去看。
也不知道自己剩下几天活头了,能开心一天算一天,这么长见识的事再不好好看看,说不定也没机会了。我这样想着,偷偷挤过人群,隐约看见人群当中的石台上放着几个牛皮做的巨大的酒囊,上面油光光湿漉漉地抹了一层,还沾到石面上,看上去像是某种动物的油脂。酒囊鼓鼓的,看上去似乎装满了美酒。
“怎么还不出来啊!”
“这要等多久啊!”
“快点!快点!人呢!快出来!”
不耐烦的吵闹声四起。
我还在思索他们这是要干什么,就看见几名十几岁的面庞清秀的少年鱼贯而出,陆续站到石台上。这些男孩皮肤白里透红,金发碧眼,身材颀长,披着薄薄的希腊白袍,估计是专门从希腊那边带过来的。看他们衣服松松垮垮,似乎里面没有穿任何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