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互望一眼,默契地后退几步。
于是官职最低、本来站在最末尾的傅云英就这么成了打头的人。
她抬起头,环顾一圈。
汪玫笑眯眯看着她,道:“皇上传召你呢,还不进去!”
傅云英嘴角轻轻抽了一下,踏进内殿。
殿内空气暖闷,鎏金香炉里燃了香块,香气扑鼻。
几个穿窄袖衣的力士跪在地上,头压得低低的。
龙案前,朱和昶头戴金冠,一身宝蓝地盘领窄袖团龙纹常服,两肩日月二章,手边是几本摊开的奏章,面色阴沉。
傅云英走进去,躬身行礼。
看到她,朱和昶脸色缓和了些,道:“你过来看看这个。”
她走近几步,接过奏折细看。
奏折是副都御使和崔南轩写的,详细汇报了广东总督这些年收受贿赂、放纵海寇、私自容留外国人的事。
其中最让人触目惊心的是广东总督和当地世家大族勾结,外通海寇,劫掠沿海市镇,以往广东向朝廷上报的倭寇犯边事件,有一半其实是海寇所为。
倭寇说的是倭人,海寇,不止有倭人,还有流亡的海盗,贼寇……其中很多是中原人。
沿海等地的高门大户,大多和海寇关系微妙,他们暗中为海寇通风报信,当官府封锁沿海时,他们私下里为海寇提供淡水饮食,老百姓明知和他们做生意的人是海寇,只要有钱赚,管他三七二十一,先把钱赚到手再说。
崔南轩在奏折里用了一句话来形容海寇和沿海居民的关系:
沿海诸省,无人不通寇!
倭寇为什么屡屡能长驱直入?为什么他们总是能提前预知官府的动向?
因为不止老百姓、当地世家大族,连官府的人都被海寇收买。
傅云英合上奏折,难怪朱和昶会大动肝火。
朱和昶揉揉眉心,叹口气,“世家大族和海寇有来往,这一点朕早就知情,朕不明白的是,为什么老百姓明知对方是海寇,还为他们通风报信?”
傅云英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然是为了利益。皇上,沿海的土地不适合耕种,当地人靠水吃水,海禁制度导致他们生活更加困苦,为了更大的利益,总有人愿意铤而走险。”
朱和昶苦笑道:“民间有句俗语,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不错。”
过了一会儿,又道,“现在只能寄希望于霍督师能够旗开得胜,夺回双鱼岛。”
双鱼岛上盘踞了各方势力,先得把这颗毒牙给拔了。
霍明锦走了之后,每天都有信送回傅家,不过信中没有透露他走到哪里了,外面的人都以为他要到下个月月底才能抵达广东。
傅云英却觉得他月初就能到,不为其他,只因为他是霍明锦。
朱和昶叹息几句,喝口茶,挥手命副都御使的人退下,这才让阁老们进殿来。
忽然想起一事,“对了,副都御使把那几个贿赂广东总督的小佛朗机人带了回来,你以前说过要见他们?”
傅云英一笑,“来得正好!”
大佛郎机使臣还在胡搅蛮缠,刚好副都御使把小佛朗机人抓来了,当真是瞌睡遇枕头,来得正是时候。
朱和昶道:“朕让人把那几个外国人送到大理寺去,交给你审问。”
她躬身应喏,走出大殿。
汪玫等人迎面走过来,仔细端详她。
她垂眸道:“皇上为通倭之事龙颜大怒,其他的无妨。”
汪玫盯着她看了许久,摇头失笑,扭头告诉其他人。
众位大臣心里有了底,唔一声,目光在傅云英身上停留了片刻。
是个厚道的,难怪能和王阁老一派融洽相处。
出了乾清宫,傅云英拿着吉祥给她的朱和昶的亲笔文书,找到礼部,问周天禄:“谁会说佛朗机语?”
周天禄挠挠脑袋,疑惑问:“你不是会吗?”
傅云英撩起眼皮扫他一眼,“我不会,你听我说的那几句,不过是用来唬那两个使臣的罢了。”
周天禄张大嘴巴,“你气势那么足,装得那么像,礼部的人都以为你会啊!”
笑了半天,又问:“怎么不去找鸿胪寺的人?”
傅云英道:“礼部官员管藩属国来使,和佛郎机人打过交道。”
说话间,周天禄找到一个懂佛朗机语的礼部主事,“就是他了。”
礼部主事被傅云英带出千步廊,诚惶诚恐,亦步亦趋跟着她,期间屏息凝神,喘气都小心翼翼的。
不用问,这一位主事肯定喜欢看话本故事,以为傅云英脾气暴烈,对谁都不假辞色,所以紧张忐忑。
周天禄闲着没事做,死乞白赖跟着打下手,见礼部主事吓成那样,朝傅云英挤挤眼睛,凤眼多情。
“还是我懂你,对吧?”
傅云英没理会他,径自去见那几个佛朗机人。
官员一向对外国人友好,但因为广东总督有受贿的嫌疑,都察院副都御使直接命人将几个行贿的佛朗机人押解进京,甭管是绿眼睛还是蓝眼睛,一人一副镣铐,一路吃喝拉撒都在小小的车厢里解决。
傅云英见到几个佛朗机人的时候,皱了皱眉。
他们被关在一间牛棚里,形容狼狈,满身恶臭,衣袍烂成一块块贴在身上,蜷卷的金色、褐色头发里爬满虱子。
而几个传教士见到她,却目露激动狂热神色,匍匐至她脚下。
看守的兵士厉声喝止他们。
传教士不为所动,双眼血红,似看到救星一般,有的朝傅云英磕头,有的用被镣铐磨得皮开肉绽的双手在胸前比划,嘴里不知说着什么。
礼部主事后退两步,“他们这是疯了?”
傅云英摇摇头,她听到其中一个传教士说的汉话,叫的是天使两个字。
她确实是天子使者,但是传教士们为什么笃定自己不会为难他们?
……
很多年后,广东肇庆府大教堂的神父白长乐告诉他的信众们,他为了自己的信仰远渡重洋,来到强大繁盛的东方古国,九死一生,历经波折,虽然屡屡受挫,但为了他的信仰,他百折不挠,不会轻易放弃。五十岁时,他终于在南方找到一处栖身之地,博得当地士子儒商们的好感,并且成功改变几位饱读诗书的士绅的信仰,发展了十位教徒,然而没等他站稳脚跟,皇帝突然派人将他们一行人抓捕进京。
那段旅途就像是在地狱中走了一回,他们中的几人死在路上,剩下的生还者绝望而麻木。
就在他们躺在牲畜屎堆里,静静等待死亡来临的时候,那位年轻美丽的大人,传说中的皇帝心腹,来到他们的面前。
这位傅大人,是他们见过的最好看的中原人,肤白似雪,发鬓乌黑,双眸清亮有神,一身青色官袍,长身玉立,恍如谪仙。
那一刻,白长乐和其他几个同伴同时感受到了上帝的存在,仿佛冥冥中有谁在告诉我们,这位傅大人,将是解救他们的天使。
白长乐七十岁时,写了一本书,详细记载自己在中原各地的见闻,其中涉及到傅大人的部分单独成篇,他在书中说自己其实第一次看到傅大人的时候就觉得对方与众不同,她身上有种和圣母玛利亚相似的神圣气质。
果然,不久之后,世人都知道傅大人是名奇女子。
朝中大臣看过白长乐的书后,嗤之以鼻,说白长乐这是在吹牛,假借傅大人的名声给他自己脸上贴金。
傅大人怎么会是外国人的天使?
她明明是属于中原人的!
……
傅云英曾暗示过副都御使,找到几个外国人后,不必客气,先让他们吃点苦头。
她没想到副都御使这么实诚,这一棒子力道太狠,直接把佛朗机人给弄死了几个,剩下的也半死不活,完全看不出人样了。
佛朗机人蓬头垢面,神情激动,跪在地上,亲吻她脚下的土地。
她躲开几步,示意随从取下佛朗机人的镣铐,带他们去梳洗。
随从应喏。
礼部主事跟过去充当翻译。
她坐在庭院的丁香树下吃茶,听其他人汇报抓捕佛朗机人之后的事情。
“大人,南方当地士绅和这几个外国人关系很紧密,得知外国人被抓后,士绅们联名上书为外国人求情,还帮着四处打点,听说有几个士绅跟着这几个外国人改信他们的什么教,还出资帮他们建造圣堂。”
一旁的周天禄插嘴问道:“圣堂是什么?”
回话的人低着头说:“圣堂就是外国人的寺庙、道观,是他们传教的地方。广东已经建起一座大圣堂。”
几位佛郎机人被带下去洗刷干净,换上干净衣袍,前来拜见傅云英。
他们会说熟练的汉话,都给自己起了汉名,懂得怎么穿中原服饰,会戴网巾、大帽,而且对中原的文化历史都非常了解,甚至会作诗。
其中一位佛朗机人,自称他叫白长乐,说他和江南一带的士绅互为知己,因为仰慕中原文化,为了传教而来到中原,绝对是善意的,无害的。
傅云英笑了笑。
白长乐灰绿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恭维她气度出众,让他一见就为之折服。
旁边的周天禄咧了咧嘴巴,论说甜言蜜语,他觉得自己绝对是脸皮最厚的一个,没想到竟然会输给一个外国人,这绿眼睛的老头子真是不要脸!
傅云英命人送上饭蔬,请白长乐几人入座吃饭。
白长乐推辞了一番,肚子却早就饿得咕咕叫了。他倒也爽快,大笑几声,谢过傅云英,招呼同伴们一起动筷子。
几人狼吞虎咽,风卷残云,把一大锅鸡丝面吃了个精光。
“多谢大人款待。”
吃饱饭,白长乐朝傅云英道谢,又是一番恭维拍马。
白长乐在南方待了几年,别的没学会,夸人的句子学了一大车。
傅云英摆摆手,道:“你们既然熟知中原文化,那么我便不同你们客气了,你们贿赂广东总督,私自留居内地,按律,当斩。”
几个传教士哆嗦了一下。
白长乐连忙起身,道:“傅大人,请饶恕我们,我们不知总督大人并未将我们的行程报知礼部,还以为自己获得了许可。我们怀着善意而来,不敢触犯贵国的律法,这一切都是误会。”
傅云英莞尔,继续道:“双鱼岛的佛郎机人霸占我朝领土,残杀沿海华商,你们可知情?”话尾调子拖长,“若查出你们和佛朗机商人勾结,立斩无赦!”
白长乐跳了起来,指天赌咒发誓,说他们几个传教士就和中原的僧人一样慈悲,绝对不会伤害平民百姓,那些佛朗机商人在本国也恶贯满盈,和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傅云英当然不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