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臣目瞪口呆,等等,不是应该和买卖货物讲价一样,再讲讲条件的吗?这位傅大人怎么说完话就走?
中原乃礼仪之邦,以前招待他们的官员一个比一个客气热情,他们还从未被这么对待过。
第二天,便有大臣弹劾傅云英,说她欺辱大佛朗机使臣,损害国朝名声。
据说两位使臣哭哭啼啼找其他大臣诉苦,说他们真心实意前来求和,没想到竟然被傅大人刁难,他们素来仰慕中原文化,才敢前来,见过傅大人以后,他们胆战心惊,夜里都会被噩梦惊醒。
大臣们开始明里暗里数落傅云英。
朱和昶听了一耳朵讽刺傅云英的话,但笑不语,拿出赔偿条款,给众位大臣看。
王阁老和汪玫有些吃惊,这份赔偿条款他们之前并未看过。
他们眯了眯眼睛,仔细观察其他大臣的神情。
有些人面色平静,说明他们知道这些条款。有些人瞠目结舌,和他俩一样毫不知情。
那些知情的,不必说,和范维屏一样,是皇上的人。
接下来,大臣们为这份赔偿条款太过苛刻争执不休。
因意见不一,最后谁都没吵过谁。
傅云英让人放出消息,说朱和昶痛恨凶残的佛朗机人,欲为枉死的华商讨要赔偿,大臣们却反对此事。
民间一片哗然。
他们闹不清大佛朗机人是什么人,也不知道吕宋港在哪里,但是“赔偿”两个字,连小孩子都懂。
老百姓们很快得出一个结论:外国人杀了华人,皇帝找他们要银子,大臣们不同意。
那可是真金白银啊!
即使不是自己的钱,老百姓们也觉得这钱应该要,必须要!
等外边吵得差不多了,御史弹劾礼部几位官员收受贿赂,有通敌之嫌。
礼部官员们忙跳出来自辩,御史冷笑一声,拿出证据,两位使臣送了他们什么,什么时候、在哪里送的,全都记得清清楚楚。
朱和昶大怒,本要惩治礼部尚书,被王阁老等人劝了又劝,才改为罚俸。
礼部官员急于撇清嫌疑,不敢再为佛朗机人说话,改而站在傅云英这一边,强烈要求找佛朗机人要钱,要得越多越好!
傅云英适时放出另一个消息,佛朗机人所赔偿的白银,一部分用来安顿生还的华商,剩下的将用于抗倭。
这下更没人敢反对找佛朗机人要钱。
有些大臣更为大胆,心想这赔偿款要是真的能拿到,到时候一层层刮肉下来,大部分还不是进了官员的腰包?
于是他们联合上书,不仅要求佛朗机人按人头赔钱,还要赔货物,赔船,总之越多越好!
佛朗机使臣傻眼了。
受挫之后,他们改变方针,开始哭穷。朱和昶接见他们时,他们当场嚎啕大哭,自称没钱。
他们实在哭的太惨了,大臣们爱面子,觉得这么逼迫他们有失风度,闭嘴不说话了。
有人提议既然佛朗机人没那么多钱,不如让他们分期还。
范维屏立刻反对,“此事不能让步,否则佛朗机人一拖再拖,何时才能拿到银子?”
使臣见状,继续跪地大哭。
傅云英越众而出,用这几天和礼部官员学来的佛朗机语,道:“既然没钱,那就拿土地来换。”
她拿出一份舆图,上面清晰绘制了佛朗机人这几年在西洋霸占的岛屿。
两个使臣心头暗恨,不接她的话,哭天抹泪,泪如雨下。
他们暂时不敢和中原王朝结仇,但是让他们拿银子,休想!大不了他们先答应下来,等跑到海上,中原人能奈他们如何?沿海倭寇肆掠,中原人除了海禁以外,不还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倭寇大摇大摆登陆劫掠东南市镇?
朱和昶嫌使臣太吵了,挥手命人将两人带下去。
等众位大臣散去,他道:“云哥,朕看佛朗机人肯定拿不出那么多银子。”
傅云英点点头,道:“皇上,他们拿得出,也不会拿的。”
隔着缭绕在鎏金香炉周围的袅袅青烟,君臣相视一笑,心照不宣。
先把银子数量定下来,佛朗机人不肯给,他们有的是办法自己取!
第150章 (一)
正月里,妇人有走百病的习俗。
从初八开始,一直到十八那天,每晚京中妇人着白绫衫,戴金银珠翠,打扮得千娇百媚,结伴□□,过桥,登城,摸钉,至午夜方归,消灾祈福。
傅云章和傅云英这晚也出了门,两人一个穿竹根青杭绸道袍,一个着月白地云纹交领直身,手里提了盏竹丝灯笼。
走在巷子里时还静悄悄、黑魆魆的,刚转到大街上,就见眼前一片流动闪烁的辉光,似星辰坠落凡间,满目辉煌。
大街上比肩接踵,妇人们盛装华服,手提彩灯,成群结队走过,身边、身后跟着她们的家人。
这几夜城中没有宵禁,城中居民,不分贫富贵贱、男女老少,俱都提着灯笼外出赏灯,几条大街上人声鼎沸,分外热闹。
妇人们深居简出,平日难得有机会深夜出行,唯有这几夜才能大胆地外出走街串巷。
一眼望去,珠光闪耀,鬓发如云,空气里满溢着脂粉香气。
傅云英驻足观望眼前繁华盛景,扭头笑看傅云章一眼,“二哥,你是想让我也走百病么?”
她这些天忙得恨不能住在衙署里,今晚和平常一样在灯下翻看文书,刚看了一半,傅云章过来叩门,说要她陪他出去走一走,她放下笔,换了衣裳跟着出来,看到大街上一个个花枝招展、笑靥如花的美貌妇人,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傅云章唇角微翘,手中灯笼杆子碰了碰她的,明亮的灯火笼在他如画的脸上,笑容清淡,“就不能是陪我走百病?”
傅云英笑着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顿了一下,又说,“走百病其实只是找个机会出门玩一玩而已,当不得真的。”
以前在黄州县的时候,她和傅桂、傅月曾跟着大吴氏、卢氏她们走百病,南方的规矩和北方有些不同,但有一点一样,当晚妇人一定得过桥,据说这样能赶走疾病晦气,无病无灾。她之前大病过,傅云章似乎很介意这一点,平时看她有些发热就紧张。
傅云章看她一眼,含笑道:“既然有这个习俗,走一走也没什么。不一定就真信了,只是求个好兆头。”
说完,拍拍她发顶,“走吧。”
她想了想,跟上去,就当是陪二哥出门散散心罢。
两人汇入熙来攘往的人流之中,跟着前面一家几口往南城桥的方向走。
乔嘉和另外两个随从紧跟在他们身后。
一步一步走过南城桥,傅云英回头望着桥下静静流淌的河水,道:“好了,过了桥,今年我和二哥都没病没灾。”
傅云章挑眉,“怎么把我也算上了?”
傅云英笑着说:“二哥刚才不是说陪你走百病么?走都走了,当然得算上你。”
说着话,走到城门边,城门外排起长龙,盛装妇人们等着排队摸钉,据说这样能求子。
见傅云章目光往队伍前面看去,似乎也有想要排队的打算,傅云英哭笑不得,赶紧拉他走开,“别,二哥,我可不摸那个!”
她现在穿的是直身,束网巾,戴巾帽,要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排队等着去摸钉,岂不是露馅了?
傅云章沉默了片刻,过一会儿绷不住了,低笑几声,“没打算让你去摸钉……吓唬你玩的。”
说笑了几句,漫无目的跟着汹涌的人流四处闲逛,在灯市买了几沓纸,几枝笔,几方墨锭,还有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最后要了一大攒盒新鲜的吃食,预备回家给傅云启和袁三他们尝鲜。
乔嘉和两个随从帮着拎东西。
回到家中,已经是后半夜了,夜色浓稠如水,傅云英几乎倒下就睡。
第二天依旧早起,收拾了文书去衙署。
吃早饭的时候没有看到傅云章,莲壳过来说他今天要去城外办事,不去刑部。
她便独自去大理寺,到了地方,齐仁过来找她,和她商量之前朱和昶交代的挑一个案子写明原委和审判过程、以话本或者邸报形式命各地报房商人刊印出售的事。
大理寺的评事中,有几个是浙江、南直隶的人,他们说南方市井中早就出现一种类似于“民间邸报”的报刊,通常刊登的都是一些俗不可耐的荤话或者胡编乱造的故事,怎么耸人听闻怎么编,官府曾几次派人封禁,但收效甚微。若是朝廷能借此机会将民间邸报办起来,别的不说,至少可以矫正风气。
齐仁听过几个评事的意见后,道:“一个月一桩案子,大理寺忙不过来,改成两个月一桩才差不多,三个月一桩也行。”
傅云英点点头,“下官也只是提出一个初步的想法,到底如何实行,还需要几位大人拿主意。”
齐仁沉思片刻,忽然压低声音问:“这事是我们大理寺负责?还是刑部和都察院一起协理?”
傅云英失笑,“大人,这种事,自然得大家一起同心协力。”
把这事交给大理寺,刑部和都察院肯定不会答应啊!大理寺的人负责出邸报,那么字里行间免不了暗暗夸大理寺英明,然后有意无意讽刺刑部和都察院几句,刑部他们岂肯善罢甘休?
齐仁撇撇嘴巴,和刑部、都察院共事,时不时有磕磕碰碰,当真是麻烦。
刑部和都察院的人选是傅云英选的。
刑部挑傅云章,他温文尔雅,很擅长和不同部分的人打交道,她举贤不避亲,头一个想到的就是他。
都察院挑了汪玫的一个学生,之前一起帮汪玫打下手时,曾多次找傅云英诉苦,挑他一是因为他老实厚道,二是因为他文采好,可以把官府邸报写得跌宕起伏,趣味横生。
大理寺这边是齐仁和傅云英,赵弼被派到河南治河去了。
其他助手由三法司各自挑选,每个部门五人。
今天傅云章不在刑部,他们仍然找机会见了一面,几乎都是年轻人,而且是朱和昶登基前后迅速提拔的年轻官员,踌躇满腹,办事麻利,很快就商量出大致的章程。
首先要挑一桩案子,这桩案子最好轰动一时,是老百姓急于知道来龙去脉的,但又不能涉及官府或者世家势力,以免刚开头就得罪朝中大员。
这事交给刑部的人负责,由他们筛选出十桩案子给大理寺和都察院的人挑选。
正说得热闹,内官过来传旨,乾清宫那边急召傅云英进宫。
她对着齐仁几人拱拱手,跟着内官进宫。
礼部官员和阁老们也陆陆续续来了,朱和昶在正堂接见都察院副都御使派回京师的下属,他们站在殿外寒暄,找内官打听出了什么事。
问话的是王阁老,内官不敢隐瞒,道:“听说副都御使拿到广东总督通倭的证据,把东西送回来了。”
众人皱了皱眉。
这时,殿内响起茶杯落地的声音,继而是帝王震怒的低吼声。
几位阁臣面面相觑,朱和昶的脾性素来柔和,还从未发过这么大的脾气。
王阁老、姚文达和汪玫压低声音说话,讨论皇帝为何会动怒,广东总督通倭的事大家早有耳闻,已经不是秘密,皇帝应该不会为了这事失态,必定还有其他事情让皇帝恼怒。
众人猜疑间,内官出来,请他们进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