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秉安额角泌出汗液,刚才那一刻他觉得自己彻底堕入黑暗,弑君覆朝,他终究还是选了乱臣贼子这条路。
匆匆而来,匆匆而去,怀抱着那张宽大的星象图,赵秉安只觉得天地莽莽,独他一人苟且前行。
赵佑跟在少主身旁,见证了交易整个过程,他回头瞥了朝天观一眼,门口还是那个慈眉善目的老公公,可在赵佑眼中,这座片刻之前破旧暖黄的役所,此时却犹如深渊地狱一般摄人。
苏泽衡背后拢手,脸色淡然的在庭院中赏着月色。明日就是四月的尽头了,可惜他等不到下一轮圆月了。
“主人,他可信吗?”
“不知道,不一定。”
“那您为什么……”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
“观中人手还有不少,老奴拼尽全力,未必不能去诏狱将少爷救出来。”
“你说煜儿,不了,那孩子遭了太多的罪,让他苟且偷生,他撑不下去的。至少,赵秉安不会如内侍监一般手段……”
老公公眉毛一挑,被苏泽衡这话给惊着了,明明刚才重要的条件就是要保住苏煜的性命,怎么这会儿突然放弃了。
“吴公,你也走吧,回梦园那边去,别陪着我殉葬了。”
“……主人。”
“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很感激他老人家,这些年一直暗中教导我栽培我,虽然也是棋子般的存在,但好歹为我费过心思,这一生啊,好像也就他老人家正眼看过我了。”
“去吧,明日你就走不了了。”
主仆多年,老公公没想到会是这等收场,他以为自己辅佐的孩子定然能成事的,他机智多谋,行事果决,最有老主子们的风范,明明一切都进行的那么顺利,老天爷怎么就不开眼呢!
夜色如水,老公公顾不得寒凉,想给主子再磕一回头,却发现东面的夜幕下突起一片火光,且瞧着越来越大。
熊熊大火将苏宅燃没,烧的火光震天。
苏泽衡呆立当场,不可置信的后退了两步,失魂落魄的崴到了石凳边上。
“不可能……”
老公公膝行过去,将这个可怜人扶在怀中,等着心腹暗卫的消息。
“夫人坚持不走,她说要为主子做最后一件事,奴才不察,夫人竟在府中埋满了磷石、火油,只等子时最后一声更鼓,就放火烧了整座苏宅。”
“为什么不将夫人带出来!”
“夫人,夫人说自己是个累赘,不想拖累主子大业,而且若是她与少夫人都失踪了,那势必会引人生疑,所以她就留下了。”
“生是苏家人,死是苏家鬼,夫人啊,你还真是说到做到!”苏泽衡想起以往两人拌嘴时她那死不讲理却又小心翼翼的模样,心痛至极,直接一口血喷了出来。
“夫人说自己对不起主子,没有教好少爷,逼得您不得不铤而走险,她没有脸面苟活于世,干脆先走一步,到奈何桥上等着您再续前缘。”
“呵呵,呵呵呵,哈哈哈……”傻婆娘,他苏泽衡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奸佞小人,这一生跟着他受罪就够了,下一世一定要躲得远远的,千万别再遇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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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京中为了这场惊天大火齐齐震动的时候,赵秉安一行人赶到了诏狱。
大理寺与刑部的人都识得这位了不得的主,赶紧殷勤的迎了进去。
地北寒牢,朝廷一等重犯羁押的地方,苏煜单人单间,找起来方便的很。
狱卒小心谨慎的打开牢门,嘴上欲言又止,被旁边的司狱瞥见了,赶紧将人拉了出去。
“哥,里头那位都快没气了,再动刑,说不定人就没了。”
“他死他活自有命数,干你何事。老早告诫过你,不该看的别睁眼,不该问的别多嘴,咱们能守住自己的饭碗就算了不得了,少掺和这些大人物的事,不然你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是,是……”狱卒挨了一顿呵斥,被吓得满头大汗,再也不敢多嘴了。
一炷香的功夫,寒牢里传来鞭子落地的声音伴着阵阵微弱的谩骂,随后不久,赵秉安忿忿离去,寒牢里一片静谧,连喘息的声音都寻不到了。
第220章
赵秉安深夜出入诏狱,风声不一会儿就传进二爷赵怀琰的耳中, 他一开始不以为意, 直到底下人吞吞吐吐的告诉他, 秉安下手失了分寸, 寒牢中那位已经咽气以后,二爷才发觉事情不对劲,赶紧装束好赶去华厦跟老爷子商讨,赵怀琰可不信七窍玲珑的侄儿会犯下如此愚蠢的错误。
侯府里几位老爷都被悄悄叫起,所有人手散出府外,他们只一个念头,赶紧将人弄回来!
三爷头次被幼子激起了怒气, 狠狠的唾骂了两句, 不过眉梢处还是凝着化不开的担忧。
真到了这时候, 老侯爷一颗心反倒落了地,他就说呢,自家小孙子向来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刚才那么好说话, 里面必然藏着猫腻。
“兵马司有何异动?”
世子痴坐一旁, 猛地被老爷子这么一提,压根没反应过来,面上怔愣了片刻,随即略有些尴尬的回到:“儿从兵部退下来以后便没在兵马司上使心思了,一应事务都是交由秉安秉寅打理,您想知晓兵马司的动向, 恐怕还得把小七找过来。”
“……这才几天,你就把自己手上的资源人脉荒废了?”
老侯爷对世子实在是无话可说,多看这个长子一眼都觉得自己半生心思白瞎了,狠叹一口气,转头问三爷,“你呢,可别告诉老夫,自家儿子在做什么你全然不知,打小纵着,老夫也懒得管你们兄弟两个怎么教子,但此事事关府上几百条性命,你心里到底有没有数!”
三爷仓惶跪下,一点不敢辩解。
“都是儿子的错,您老千万别动怒。”
苏泽衡当初未对苏煜设防,致使机密遭泄。赵秉安寻常时候倒没想过隐瞒父亲,不过他谋划的那些事情随即挑出来一两件都能把三爷骇得昏过去,所以在府里他从来不主动提及自己身为东宫党人的那些作为,三爷只晓得幼子一切妥帖,其他军政密谋却是全然不知。
大管家赵忠急匆匆的从水渠方向赶来,手上握着一节小竹筒,一路行走一路吹响暗哨,将府上铁卫全部唤醒。
“主子,大事不妙,这是十少爷火速传进府的急件,您赶紧瞧瞧吧。”
赵忠是谁,跟着老侯爷戎马一生,见惯风浪的老把式,能让他慌成这样的,指定不是什么简单的事。
用力扭开竹塞,老侯爷掏出帛条之后缓缓搓开,看见上面的内容,老人家虎目圆瞪,大气不敢喘一口。
“大典圣驾危急,祖父早虑安危。”
单这一句话尚不足以让赵汝贞如此大惊失色,关键是帛条最后落款的那五缕祥云虎纹,北疆五大军团,只有萧博远战功震天,先帝敕令在原有三缕祥云上加增两道,以彰殊荣。可那块兵符不是被圣上早早销毁了吗,怎么时隔二十余年又出现在秉安手里,谁给他的,现在爱孙到底去了哪里?
“离卯时还有多久?”老侯爷将帛条紧紧攥在手上,一边问着话一边拉过灯台烧了个干净。
二爷与三爷对视一眼,低下头,小心翼翼的答道,“寅时将至,也就个把时辰的事了。”
“老大,你即刻打马出府,赶去太医院请毕院正救急,就说你母亲危难,挨不过今夜了。”
“可是,父亲……”
“赶紧去!十万火急,哪怕摔断了腿也要请回太医来,明白了吗?”
“……是。”
“老三,你母亲病重,明日便留府侍疾,大典上有老夫跟你二哥应付就够了,三房里秉安媳妇挺着个大肚子,行动不便,就说是老夫的意思,子嗣为重,少出去瞎折腾。”
“爹,使不得,二哥……”
“你闭嘴!”
老侯爷也不想这样,可永安侯府已经在御前挂了名,明日不管用什么借口推脱都会招来各方注意。况且以乾封帝那多疑猜忌的秉性,但凡幸存了下来,绝对会翻旧账!
想让赵家不沾一丝脏水,那圣驾旁的“皇恩”就定然不能推诿,赵汝贞身为超品军侯,赵氏族长,一定要在现场,不仅他要在,他膝下得用的子嗣也要在大典上现身,只有这样才可以瞒天过海,将永安侯府的嫌疑洗得干干净净。
二爷苦涩的勾了勾唇角,伸手拍拍三弟的肩旁,算是承了他的情。
四爷从头到尾只字未出,从理智上看他知道父亲这番打算对侯府是最好的,保全了世子,便保住了永安侯府的传承,保住了三哥,秉安将来就不会跟嫡长一脉翻脸,可心底终究不得劲,庶出的身份是老爷子烙在他们身上的,若有选择的权利,谁愿意被人嘲笑小娘养的,好歹二哥为府上鞠躬尽瘁这么多年,老爷子临到了还是偏向嫡支那边,世子有什么了不起的,能耐没有,屁事一堆。
“二哥身份不足,明日单他一人入宫,恐令人生疑,依我看,不妨让秉宣秉宽一同前去。”
“老四,休得胡言乱语!”世子坐不住了,他膝下可就这两个儿子,稍有差池,长房的脊梁骨可就塌了。
“圣上天恩浩荡,诏永安侯府御前伴驾,如此大的殊荣,府上嫡支一脉却无人露面,这说的过去吗?”
“秉安在外围运作,谁也不知道他作何打算,若是明日他入宫勤王,那咱们家未必就有危险,这御前护驾的功劳可是晋身的好资本,秉宽现如今那幅颓丧的模样,勉强熬着也是生不如死,还不如让他去搏搏运气,说不准也是一条出路。”
二爷惊奇的看着老四,这不学无术的人突然讲起话来还真是头头是道,确实,三房去不去大典无所谓,但嫡长一房无人现身那可真就说不过去了。
“父亲,万万不可啊。”世子看着底下几个弟弟间眼神的交汇,心坠到了谷底。
“秉宣,还有秉宽,明日就让他们兄弟俩跟在老夫身后,倘若真有不测,也是我这把老骨头挡在前面,富贵险中求,没道理老二去得他们两个晚辈去不得!”
长子就是让他保护的太妥帖了,导致三十几年一直成不了器,秉安为什么事事都能料到别人前头去,因为他见识得多,经历得也多,秉宣已经走了太久冤枉路了,老侯爷虽然放弃了世子,但对于长孙,他还是想尽力补救一二。
“侯爷,兵马司的精锐回来了,七少爷刚才出了府,像是要暗封冼马巷。”
抱厦外面突然传进来的消息让侯府几位老爷心思又是一沉,这是真要出大事了。
三爷手有点抖,颤颤巍巍的握着青瓷茶盏,希望能汲取点温暖。原本三爷以为兵马司就是幼子安排的后路,那三千兵马该是他手上所有兵权。可方才赵忠却只是通报秉寅独自出了府,关于后宅磨坊街的动静只字未提,这就说明,幼子手上死忠的分家势力并没有都安插在兵马司中,秉安的性子极其谨慎,他能遣派三千精锐守府就说明他手里至少还有三至四倍的多余兵力可供调遣,这个不孝子到底想干什么,他就不想想府上的老父母,还有儿媳妇腹中的孩子,那可还没落地呢!
这个孽畜要是有个好歹,可叫他们三房上下怎么活!
世子裹着对庶出弟弟的恨意咬牙切齿的出了门,拖苏家火灾的福,这个时辰京中不少人家都还醒着,永安侯府大批人手深夜打马,领头的还是久未现身的世子,这让不少人都好奇赵家到底是碰上什么十万火急的事。
太医院的马车极其好认,不一会儿,东城里头的达官显贵就都收到消息——永安侯府的老太太快要不行了,赵怀珩兄弟几个正急着延医问药呢。
眼红永安侯府的那些勋贵无不在背后奚落,这可真是招了晦气,再过个把时辰可就是祭祖大典了,永安侯府来这么一出也不怕犯了皇家的忌讳,那赵老太太可真不会挑时候,这不给儿孙招祸吗。
赵秉安硬撑着一身伤,赶到了镇远将军府,不仅取走了出城令牌,还将铠甲加身的姚鼎诚给带走了。他是骁骑营的四品参将,掌两千骠骑,是京中机动力最强的部队,有他在,赵秉安才能赶得及完成所有布局。
确定人平安离京之后,姚鼎谯满腹疑惑的回了将军府,站在书桌前面,他有许多话想问父亲,可又不知从哪开始说。
“爹,您不是与几位叔伯商量好了,要站在圣上那边吗?”
“狗屁!本将军什么时候站过队了,先前糊弄着苏泽衡,不过是因为柱国公他们几个老匹夫根本成不了事,至于乾清宫那位,他能坐在龙椅上不被撵下来那咱就听他的,可人要是自个儿折了腿,那咱们也不舔着脸谄媚,反正盛家向来一个德行,越忠心越轻贱!”
姚鼎谯脊背一抽,好像听出怨怼的意味,他们镇远将军府可是一直跟着风头走,他爹这次可别故意倒腾出什么变故来。
“爹,儿子听您这意思,待会儿朝阳门里是要有好戏看了?”
禁军布局早定,姚宏建一身甲胄端坐在椅子上,不停的擦拭着手上古朴的长剑。
“故人归来,总该要见上几面的。本将军倒是希望赵家小儿真的能力挽狂澜,否则祸起萧墙,便宜的只会是那些异族蛮子……”
“赵明诚有那么大本事吗?儿看他刚才走路都要人搀着。”
“呵,那小子,就是千年的祸害,你什么时候见他吃过亏。老二什么都拿不出手,唯独有一样比你强。”
“他认准的人刀山火海都能陪着闯,瞧着吧,要是明日真让赵秉安那小子翻了局,你二弟和咱们府上都会有一场大机遇。”
姚鼎谯不明白父亲为何对赵明诚如何重视,他再能耐也不过是个读书人,手上没有几杆枪,能在乱局中翻出什么浪花来。
姚宏建望了一眼外面的时辰,夜幕已经要渐渐褪下了,手上虎口一紧,宝剑入鞘,“咱们该出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