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面拍了拍楚卿的手,娜仁转头吩咐琼枝,“去把我收在内间那大匣笼最底下的抽屉里,那个梅花纹的乌木小匣子取来。”
琼枝干脆地应了声,微微躬身退了两步,然后快速去寻那匣子。
娜仁也是突然起意,原本大家都没准备,好在匣笼的钥匙本就收在琼枝那里,并没耽搁多少时间,便快速地将小匣子捧了过来。
娜仁抬手接过,递给楚卿,笑盈盈地对她道:“这便是我给你的见面礼了,打开看看?”
“……是。”楚卿迟疑一下,对上娜仁满满的笑,还是双手将匣子接过,又起身稍稍一礼道了个万福,方才又在娜仁的示意下落座,打开匣子。
甫一打开,便见那匣子漆黑的底上静静地躺着一只翡翠手镯。这镯子颜色极好,碧得一汪水似的,莹莹透着幽光,这暖阁的墙上嵌着玻璃窗,外头阳光极好,照进来打在那镯子上,又是一股子浓郁蓬勃的生气。
这样品质的手镯极为难得价格不菲,无论楚卿还是其母,都是万万没有见过的。
或者说,即便是内宫中,这样品质的镯子也寻不出几只来。
娜仁这一只是偶然得的,她手上原本还有两件品质顶好的翡翠,都是阴差阳错得来,可以说是使人万分艳羡的。
一只水头浓郁的春带彩玉佛,种质极好,颜色均匀中带着飘逸,玉佛雕琢得精美慈悲,在一家寺庙中被供奉许多年,沾染上了香火气,据说能保人平安。
在皎皎离京那一年,娜仁将那只玉佛给了皎皎。
最为珍贵的是一只帝王绿的手镯,也是当世少见。
若说送礼,除了这些顶级的,她手里还有不少好货,拿出来也是顶顶的了。但她就是莫名地觉着这一只镯子更配楚卿。
楚卿忙道:“娘娘,蒙您惠赐,原不应辞,但此物过于贵重,民女是万不敢收的。”
“有什么的?镯子便是给人戴了,才不算蒙尘。若只收在匣子、锁在箱子里,无论多珍惜难得的好料子,最后都只剩下‘罪过可惜’四个字了。”娜仁道:“你就收着吧。留恒打小是我带大的,我当他是我自己的孩子,你自然也是不同的,给你的,你也不要推辞了。”
她拍了拍楚卿,又笑着对她母亲道:“一路来奔波辛苦了,是恒儿那孩子不懂事,哪里有叫长辈这样奔波的。”
陈夫人忙道:“为了儿女的婚事,没有奔波这一说的。”
娜仁点头道是,又仔细地询问一路来如何坐船、在哪里坐车、路上风土人情如何、如今在纯亲王府里住着如何、这几日来可休养过来了。
陈夫人一一答着,度其气度从容,其女亦落落大方。
娜仁算是这天下如今除了太皇太后与太后外最尊贵的女子了,她们母女二人初蒙召见,在永寿宫中能保持这样的言行气度,可谓十分不凡了。
留恒的眼光果然不错。
娜仁心中轻笑,对楚卿是越看越喜欢。
第158章
娜仁拉着楚卿和陈夫人说了许久的话。她本就是擅长漫无边际地闲扯的人,陈夫人也是肉眼可见地健谈,很快两边便熟络了,陈夫人拣楚卿幼年时的趣事说给娜仁两件,听得娜仁眉开眼笑的。
见她如此好相与,陈夫人便暗暗松了口气——过来之前,陈夫人一直提着心,生怕这位皇贵妃娘娘是个倨傲难处的性子,只怕往后楚卿日子不好过,毕竟人家没准想要纯亲王娶一位名门贵族之女,能够更有助力。
他们自家什么条件她心里清楚,那样的家世,起底起来也不知能不能过皇帝的那一关。
思及此处,陈夫人心中愁思更浓,却不敢在娜仁面前表露出来,只能强压下,继续笑着说话。
但她哪里瞒得过娜仁?
娜仁再不济,好歹也在宫里混了几十年的,见她如此,前后联想略一思忖,哪有不明白的?当即轻声道:“恒儿这会八成在乾清宫里回话呢,他皇伯父最疼他了,虽然在外逗留一年又强抢民女,倒也不至于打他的板子。”
这话说的含着戏谑打趣,自然不是真说康熙会因留恒离家一载与强抢民女而恼怒。
离家是皇帝允了的,办的事正经差事。至于强抢民女自然更是谈不上,留恒可是把人家一家老小都带来了,还带着四五位仆人,怎么看都不是单独抢人家姑娘了。
何况你情我愿的事,说什么抢啊。
看着身旁落座,姿态温和却难掩神韵清冷的楚卿,娜仁暗搓搓地想:留恒这小子随他阿玛,眼光不错。
虽然娜仁已经尽可能地安抚了,但陈夫人的心俨然不是她一句话便能够安得了的。
见陈夫人还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娜仁索性不纠结了,只笑着问楚卿与留恒初见时的事情。
楚卿很耐心地一一细答出,“是在苏州城外的一间道观中,我去进香,阿……王爷也去进香,我们隔着屏风辩经,连续四日,辩着辩着,便熟悉了。”
这初见可真是……带有浓郁的个人特色。
说来也怪,若说留恒对神对道有多虔诚吧,那是没有的,可他偏生就习惯三五不时地去道观中小住、听经论道。若说他信吧,也没有尽信,至少留恒现在都觉着那些画符、雷法一类的法门都是无稽之谈。
娜仁也不知道他究竟算不算信徒了,反正如今他碰到自己未来的媳妇都是在道观里,也算是有缘了。
早年一直暗暗担忧留恒单身一辈子的娜仁又详细地问了楚卿那道观的名称地址,楚卿虽不解,却也细细告诉与她知道。
娜仁记下了,看着她,笑意愈浓,正待开口,外头响起皇帝依仗的响鞭声。
陈夫人猛地听到这样大的动静,一时惶惶,忙看向娜仁。
娜仁笑了,道:“是皇上来了,想是恒儿和他说完话了——”她边说着,边缓缓起身,笑对陈夫人道:“起身接驾吧。夫人莫慌,等会在我身后站便是了。宫中礼仪,如何行礼、如何起如何坐,想来是有礼仪姑姑告诉过的吧?我见夫人方才做得便很不错了。”
安抚过母亲,她又看向楚卿,对楚卿笑道:“别怕,等会皇上若是问你话,如实回答便是了,他不会为难你的。”
“是。”楚卿轻轻应下,声音清清冷冷,如琴音泠泠,叫娜仁不由回想起当年的阿娆。
论起风姿容颜,楚卿不如阿娆,但气度神韵倒是不差。
都说吴地出软糯美人,单娜仁如今见到的这几个看来,倒是也不见得。
娜仁饶有兴味地扬扬眉,然后端正神情,带着陈夫人与楚卿向外去迎接康熙。
康熙果然是带着留恒一道来的,伴着一阵请安声,康熙步入永寿宫内,先扶起娜仁,道:“快起来。”又看了看陈夫人与楚卿,态度温和地道:“这便是陈家夫人与陈家姑娘了吧?也请起吧。听闻阿姐召她们进宫了,恒儿在朕那里便一直挂念着,朕想也是晚膳时分了,便与恒儿一道过来,想在阿姐这蹭一顿晚膳。”
“好,我叫茉莉多预备两个菜。”娜仁点点头,没等她吩咐使眼色,便有腿脚快的小宫女去后头传话。
留恒应当是把康熙说通了的,看他的态度,娜仁就知道没问题了。转身的空档,娜仁看向留恒,见他转头与楚卿交谈,眉宇之间颇有几分关切,心中啧啧两声,暗道这小子还是个疼媳妇。
楚卿倒是好涵养,即便在皇帝驾前,也没有多么的惶恐不安,看起来竟比她母亲还要从容两分。
康熙何许人也,注意到之后便放下心,对这门婚事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了。
要说楚卿的身世,是不如人意,但留恒如今已是铁帽子王,如今屡屡立功却封无可封,他在位时还好,只怕日后新君继位,留恒会受新帝忌惮。
若是如此,留恒娶妻,比起京中大族之女,竟是寒门出身更为合适。楚卿的身世……虽有些过,倒也更叫人放心。
康熙自己就是皇帝,对处在皇帝这个位置上会生出何等的猜忌之心太过了解。
也因此,他即使不甘,也只能成全这门婚事。
若说来到永寿宫之前,他还想着怕是留恒为求日后生活安稳、新帝放心,而委屈了自己,但见了楚卿之后,他又觉着倒也未必了。
这姑娘看起来倒是个拿得起立得住的。
虽如此说,康熙本心里还是觉着委屈了侄儿,暗想着要从别处弥补回来。最后的结果就是留恒得了京郊小汤山的一处庄子,庄子不大,但就在行宫附近,是康熙最早年私人买下的,后来也未曾并入行宫当中,尚且存留着。
这些年一直没怎么派上用场,康熙本打算给皎皎做陪嫁,但皎皎从他那讨要去别的东西,却没要这庄子,最后还是留在他手里。
如今给了留恒,倒是正好。
这是后话,庄子后来也是在留恒与楚卿成婚时才交给他的。只说当下,用过晚膳后,众人在花厅里坐着吃消食茶。康熙态度很和煦地与后被召进宫中的陈老爷说了几句家常话,又问了问他家里在南边现做什么营生。
在皇帝驾前,陈老爷肉眼可见地有些拘束局促,但回答得还算有条理。
娜仁听了,也知道了,这位陈老爷曾考中过举人,后来未曾再向上考,而是开起一家私塾教书;陈夫人经营着一家胭脂铺子,生意还算不错;楚卿的兄长前几年考中进士,如今外放做官。
说到这里,康熙笑着,似乎只是随口一说地道:“陈学卿,朕记得他,文章做得很不错,在任上做得也不错。他在那边也有三年了吧?今年年底正经可以动一动。”
陈老爷和陈夫人为此激动不已,康熙却不再提这个,他们二人也只能按捺住心绪,绷着神听康熙说话。
倒是楚卿落落大方地替兄长谢了恩,说了一番如“家兄蒙受皇恩信任,理应为万岁尽心办差,为国为民做事”的漂亮话。
康熙似乎笑看她一眼,然后对陈老爷和陈夫人道:“你们很会教养孩子,这一双儿女都极为出挑。”
仿佛只是信口闲谈,娜仁却清楚,这句话很快便可以从永寿宫中传出去,在紫禁城与京师中,为这位未来的纯亲王福晋好好地立一立名。
既然家世上欠缺了些,从别处补回来便是了。
瞧康熙那样子,也是这个意思。
娜仁面带微笑,心中已然做好了盘算。
随即康熙又说起了二人成亲事宜,陈家二老上京也正是为此,当即提起精神来,细听康熙所言。
婚事自然是男方家主导的,但女方家的意见与配合也是不可或缺的。
陈家在南地,姑娘若是从南边出嫁,便会有许多麻烦需要解决;若是从京师嫁,则也会有许多问题等待解决。
好在皇家最不怕的就是麻烦,底下的人足够多,总有人能够想出解决所有麻烦的方法。而留恒为了娶媳妇,也参与进这项“凡人”的讨论中,再不似从前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在这件事上,楚卿是没有什么发言的权利的,她的想法入宫之前应该都与陈老爷和陈夫人说过了。娜仁听了一会,也没想出什么来,便命人召内务府总管赵易微过来加入探讨——看康熙这架势,留恒的婚事是要由宫中出人操办了。
这倒也是应当的,隆禧与阿娆夫妇早逝,纯亲王府中无人能够主持这样大的婚事场面,留恒自幼长在宫中,自然是宫中来办最为合适。
赵易微是办老了事的,如今已经轻易不大出山,属于内务府的定海神针了——康熙点太子的奶兄凌普为内务府总管大臣,但内宫里的事,总是这些老太监说得算的。
即便凌普身为内务府总管大臣,在宫中这一部分,内务府里说话最算数的还是赵易微。
他虽然不大出山了,娜仁却是能够请动他的。留恒的婚事,也应当由他来操办。
一来留恒堂堂铁帽子王,二来新娘出身不高家世不足,在旁的方面,排场便要摆得足够大。
作为在宫里长大的人,娜仁俨然深谙装逼摆阔之道。如何才能够把排场摆得低调奢华有内涵,她再清楚不过了。
未一时,赵易微赶到。
娜仁怜他上了年纪,匆匆赶来已微有些气喘了,便命人搬小杌子来给他坐。
赵易微忙道不敢,康熙今日肉眼可见地心情不错,见状随口道:“你坐下吧,你也是朕汗阿玛时便在宫中办事的老人了。留恒的婚事,还是要你来用心的,旁人朕是万万信不过,怕他们不够周全。”
赵易微连声道:“纯亲王和陈姑娘的婚事,奴才定然尽心竭力地操办,还请万岁爷与皇贵妃娘娘放心。”
“你办事,朕放心。”康熙点点头,众人又说了会话,梁九功和琼枝不知不觉加入了战局,代替康熙与娜仁做输出,各种条例典籍规矩张口就来,俨然是早做过功课的。
娜仁借着喝茶时候茶碗、袖子的遮挡歪头冲康熙眨眨眼,又促狭一笑,康熙倒是气定神闲地饮着茶,分毫没有感到窘迫。
梁九功和琼枝双剑合璧,旁边还有个查缺补漏敲边鼓的赵易微,陈家夫妇只有点头的份。最后还是定下楚卿在南边出门子,主要是她家有姑娘成亲出门前要在祠堂拜别祖宗的旧规矩,不得不如此行事。
人家的祖宗规矩,康熙也不能强迫人改了。何况陈家守这礼也好,回头宣扬宣扬,还能叫人知道留恒自己找的福晋,门楣虽然不高,却也是书礼传家的好人家。
康熙一个眼神娜仁就知道他心里想得什么,巧了,娜仁自己也是那样想的。
还是那句话,门楣不够高,那就从别的地方来找补。
不就是宣扬好名声吗,娜仁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楚卿是这夫妇的老来女,陈家夫妇年岁不算极高,也都是天命之年,实在不适合南北来回奔波,这一回上京也是为了礼数周到、待皇家恭敬,若是在折腾一会,只怕于身子不好。
康熙在这上头好说话得很,干脆道:“便叫陈学卿或者她的族兄送亲,我们这边会有迎亲的使者,不妨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