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不是大有看头了!”康熙道:“是你们这群小子厉害得很!”
他拍着留恒的肩,觉着手下硬邦邦的,又笑了,“在外头历练历练,也结实了。”
康熙是已经准备好给这群人加官进爵了,留恒已为铁帽子王,封无可封,那就推恩其母。
不过……康熙拧着眉沉吟半晌,还是问:“你真不想入朝为官?只凭你如今的功绩,朝中大半官员均是不及,入朝之后无论在哪部办差都不会有人怀有异议。如今你也大了,总是要成家立业的,有个稳定差事,无论你日后想做什么,都有个托底的,不叫福晋跟着你奔波操心……”
他越说越远了,最后干脆回归催婚老一套,娜仁听得满头黑线,制止道:“可罢了吧,孩子不愿意,那就随他!左右已经是铁帽子王了,便是躺在王府里也能吃一辈子,如今有不是无事可做,非要孩子入朝做什么?”
太皇太后淡淡看了看康熙、娜仁与留恒,倒未开口插言。
太后素来是不管这些的,虽然留恒这事算是家事,但她见太皇太后未曾开口,便也未曾开口。
康熙满不赞同地拧眉,与娜仁辩驳:“阿姐此言差矣——”
“打住!”娜仁伸出一只手,手掌展开对着康熙,道:“先不说这个,不是说好了恒儿想做什么就叫他做什么吗?他如今做这事情做得正开心起劲呢,你又开始老一套,叫孩子还怎么专心做事?”
康熙蹙着眉道:“可他毕竟大了。”
“他如今这样,我看就极好!都铁帽子王,再是入朝当差,还能更进一步吗?就如今这样,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不想做了便歇歇,可不比进了朝堂把自己都套在枷锁里,每日早上点卯晚上下差好多了?”
娜仁发动绝杀技能,“他阿玛将他和他额娘托付给我的时候,说希望我能庇护他们母子两个,叫他们活得顺心;他额娘把他托付给我之前,说过只求他一声顺心如意!”
其实娜仁并不是辩论高手,但架不住她能叭叭,即便只有一条道理,也能够翻来覆去地说上无数遍,而且每次都给套上好听好看的皮子。
对上她这样不讲究层层递进的道理的打发,康熙也是无奈了,纵然有一肚子的道理,娜仁只凭一条就能打回来,每每两方辩驳,最后都是以康熙感到无力宣告结束。
对于娜仁这种不讲道理并且永动的打发,太皇太后早就十分熟悉,这会见康熙落败,也不感到吃惊,只笑着问留恒:“前几年要给你指福晋,你说要自己寻个合心的。在京中几年,也见过不少女子,你都说不合心,如今去南地住了一年,可碰到合心的了?”
这问题,打从回京之前,留恒就做好了被问到的准备,故而此时并不惊乱,只淡定地摇了摇头,又恳切地道:“叫老祖宗为我操心了。”
“这有什么,我老了,能操心的事也不过是这些了。”太皇太后温和慈爱地注视着留恒,轻叹着道:“还望你膝下早日有嗣,你们这一支香火不要断绝,这样,等过几年,我见到你阿玛,对他也有些话说。”
这话一出,太后、康熙与娜仁便都坐不住了,娜仁忙道:“您这说的是什么话?什么等过几年,等再过几十年吧!”
康熙也道:“老祖宗如今身子正好,万不可有如此想法。”
太后更是道:“儿臣可是立志要活到九十九的,您怎可在此偃旗息鼓打压士气?”
难得她连用四字词语,太皇太后一扬眉,看看娜仁又看看太皇太后,饶有兴致地问:“我怎么不知几时你们两个竟都是一样的志向了?”
说的是娜仁曾经立志要活到九十九。
闻她此言,娜仁装模作样地叹息,“也罢了,也罢了,普天下这么多人,立志活到九十九的多了,我也不好挨个打假,便承认了他们吧。”
“活到九十九还用你承认?”太后轻嗤一声,“你承认有什么?得老天爷承认才算!”
说着,她又猛地住口,迅速双掌合十喃喃念着,“长生天庇佑——”
迷信。
娜仁很想不屑地轻哼一声,但算一算在场五个人,起码有一半是有宗教信仰的,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太皇太后与太后信佛、康熙和留恒加起来应该算是半个,至于娜仁……她也有一丢丢的信吧?
那就是二又四分之三有信仰。
在这里表达出对宗教信仰的不屑,容易挨揍。
惜命的娜仁乖乖低头喝茶吃点心,对自己的狗头十分怜爱珍惜。
从慈宁宫出来的时候天色还早,三人本来打算去永寿宫吃个涮羊肉一类的宵夜晚点,然后再各回各家。
但乾清宫那边忽然有大臣请见,康熙拧拧眉,还是去了,留下娜仁与留恒两个慢吞吞地往永寿宫里走。
其实路程并不远,但娜仁拉着留恒漫天闲扯,又问他在南边的吃住日常与苏州当地的风土人情,二人步伐很慢,甚至娜仁还有心情与留恒商量了一下晚上的伙食。
留恒对涮羊肉并不是十分喜欢,娜仁本来是想吃的,但忽然想起小厨房里有一锅早上焖的酱排骨,想了想,还是吩咐叫茉莉擀些面条吃。
留恒没反对,小宫女便快步回宫去安排了。
不远的路程走了许久,二人一问一答,倒也融洽。
留恒也说了许多南边的新鲜事,有些是娜仁听清梨说过的,不过好友和自家崽子说的,总是两种感觉,故而娜仁还是认真倾听着。
秋日的晚风泛着凉意,娜仁紧了紧身上的披风,随意地瞥了眼留恒的腰间,未语。
皎皎是踩着宫门落锁的点入宫的,她应当也回公主府清洗过了,带着女儿包袱款款地入宫,想来是要小住几日的。
娜仁当然欢迎,又忙命人再给公主煮一碗面上来,茉莉手脚很快,没过一会便预备好了,满满一大碗洁白的面条擀得很劲道,上头薄薄的鱼片铺开如花朵一般,淋着红油,撒了清爽的芽菜与水灵灵的黄瓜丝,用筷子一挑拌开,还能看到碗底调的料汁。
这面是依照各人的喜好预备的,皎皎与娜仁的口味差不多,留恒的那一碗便很怪,没有铺开的鱼肉片,也没有撒上的红油与丰富的料汁,除了菜蔬外只有简单的酱油做调味。
娜仁一直觉得留恒的口味古怪,便是在这里。
应该还是她和皎皎的口味比较偏向正常人。
娜仁这样想着,又看了看对面闷头吃面,又对着几样清爽小菜频频动筷的女儿。
小菜也预备得很丰富,都是家常口味,摔开的小葱豆腐、凉拌的红油鸡丝、酸甜微辣的小黄瓜条并椒油银耳。
这个季节的黄瓜自然是暖棚里的,也难得,除了宫里,怕外头也难寻。
皎皎在海上逛荡了两年,寻常菜蔬便难得,何况是冬日里暖棚的产出?
故而她喜欢极了,只用小碟拨给柔维一筷头,便低头迅速进餐,动作迅速,倒是不失优雅。
娜仁看着,微有些心疼,“在船上可把胃口苛待坏了吧?从前在宫中,你的口味是最挑剔的,寻常菜蔬稍有一点不新鲜便不会入口,在船上哪有这样的方便?今日的酱骨也预备得好,多吃些。柔维啊,尝尝郭罗玛嬷这里的吃食,都是你额娘从前便很喜欢的。”
皎皎笑着,“倒也没什么,平常也会靠岸,不过那边饮食风俗不同于家里这边,倒是许久没尝到这样新鲜的家乡口味了。又是茉莉姑姑的手艺,在外头想得紧,却吃不到,如今总算是一饱口福了。”
小小的柔维乖巧地点头。
她虽小,却很懂事,并不吵闹,也不会有不合时宜、场所的行为。但这并不代表她被大人拘束得紧,相反,单看她一双水灵灵如紫葡萄一般的大眼睛骨碌碌地转着的灵动样子,便可知她父母定然疼她极了。
按理说,两年多不见了,柔维不认识娜仁才是正常的,但她对娜仁并没有什么疏远,进来之后便一直盯着娜仁看,带着好奇、探究,但并不惹人厌烦。
等娜仁注意到她的目光,和煦温柔地笑着回望过去的时候,柔维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却并没有羞赧地低下头,而是轻声道:“郭罗玛嬷好漂亮,额娘说,郭罗玛嬷是天下第一漂亮!”
“哎呦喂——”娜仁笑逐颜开,道:“这我可真是不好意思,不过既然是你额娘夸的,那我就认领下来,倒也无妨!”
皎皎带着无奈地轻笑,留恒亦是忍俊不禁。
娜仁照例问了皎皎能留多久,得到的答案着实叫她惊喜。
“便留在京中直到过完年了?外头无妨吗?”娜仁忍不住直问。
皎皎轻笑着,“不过是些琐事,倒是无妨。”
听她这样说,娜仁便放下了心,道:“你汗阿玛知道了,定然欢喜。”
话音刚落,外头便一叠声的:“皇上驾到。”
娜仁对他们道:“可见有些人的名号经不起念叨,一念叨,人就到了。”
“阿姐说什么呢?”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娜仁笑容镇定,“问皎皎能在京中留多久呢!”
果不其然,康熙对这个问题也感兴趣极了,得到答案之后不由笑了,又轻咳一声,强制自己板起脸,似是落寞地道:“才两个多月啊……”
小小的柔维端正地坐在软墩上,眨巴眨巴大眼睛,盯着康熙,似有疑惑不解之处。
娜仁实在是看不惯康熙这分明欣喜又要强做落寞的样子,白了他一眼,“得了便宜还卖乖,前儿个不是还念叨女儿回京,哪怕只住一个月,那也是好的吗?人家定下来的行程,便是你再落寞,只怕也多留不得了!”
康熙轻哼一声,皎皎略觉惊奇——许是发现两年不见,往日威严的汗阿玛比往日更加活泼不少吧。
一家人其乐融融的,可怜被抛在公主府中独守空房的安隽云,是怎么也等不回老婆孩子了。
皎皎回京,娜仁这里热闹极了,每日皇子公主不断,素日少见的大阿哥与太子、三阿哥也前后脚地登门,娜仁不由笑着打趣:“倒是沾了你们姐姐的光了……行了,坐下喝茶吧。”
太子轻咳一声,似有些不好意思地道:“叨扰慧娘娘了。”
大阿哥不屑地轻嗤一声,“说叨扰不如别来,又来了,又坐着喝茶,假惺惺地说叨扰了,有甚意思。”
不得不说,大阿哥这刺挑得很没水平。
娜仁嘴角微微抽搐,太子却迅速被大阿哥激起火气,俩人怒目相对,旁边的三阿哥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直鹌鹑。
还是四阿哥略带惊喜的话音打破僵局:“长姐!”
斗鸡一样的太子与大阿哥同时“哼”了一声,然后别开目光,纷纷看向门口。
皎皎看起来威势愈重,不怒自威,一身都是经历过风雨磨难的处变不惊,或许还有些沧桑,不过她身上傲气依旧,那些许沧桑便不明显了。
在依旧骄傲的人身上,沧桑不会使人显得颓废,只会衬托历经世事得来的那份处变不惊。
她回宫之后虽收敛起气势,却也有许多宫人私下暗道这位嘉煦公主与其他公主、女子实在不同。
为了更好的帮助收敛气势,皎皎今日特意用了圆润莹然的珍珠做首饰点缀,可惜带起来还是不显典雅,惟觉霸气。
什么样的首饰衬什么样的人,同样,什么样的人,戴出来的就是什么样的首饰。
皎皎现在是穿上素衣也不像小白花,她想装温柔无辜,怕是这辈子也无缘了。
好在皎皎对此并不执着,如今已经痛快地任命。此时微微扬眉,目光在太子与大阿哥身上划过,沉思转瞬即逝,然后便是温暖和煦的笑,“一别两年,想我了没有?哟——皎茵仿佛长高了不少,姐姐不在的日子里,多谢你常来陪伴我额娘。”
被姐姐特意点名,皎茵显得有些羞涩,但很快便落落大方地起身走到皎皎身边,姿态从容,叫皎皎更为满意喜欢。
他们的话题总是很多的,娜仁没打算加入进去,从偏殿里出来,回到书房。她给太后准备的寿礼是一幅画,画得草原、蓝天、白云、骏马,蒙古包旁炊烟袅袅,是架起的煮羊肉的锅子,远处湖泊波光粼粼,风景秀美,若草原上真有这样一处地方,也是顶顶宜居了。
画早就画好了,娜仁盯着发了半日的呆,越看越满意。
好歹是练了几十年的,她如今画技不差,虽然不能和前世那些国画大师比吧,但和那些课外培训班的老师比起来,可是好了不止一星半点。
不错,回去之后又是一条退路。
娜仁欣赏够了,小心翼翼地把画收起来,然后美滋滋地想。
太后的寿辰办得盛大,她一生无儿无女,却也正经享了半生的儿女福。康熙对这位事不多又能定得住的太后很是尊敬,亲制《万寿无疆赋》,亲笔书在围屏上,甫一展出,便吸引了殿中所有人的眼球。
当年太后嫁给先帝,眼看着被冷落,先帝驾崩后膝下无儿无女,老一辈多少人对她既是怜悯同情,也不乏有幸灾乐祸的。
新帝不是太后所出,人说人心隔肚皮,不是自己生的,对她能有多孝敬?太后嫁给先帝,是太皇太后选的,在宫中站稳脚跟也多靠太皇太后撑腰,可太皇太后年事已高,又能够保太后几年呢?
人都说,等太皇太后老去了(去世了),只怕太后的日子要不好过。
可这么多年来,太后最大的靠山太皇太后还好端端地在慈宁宫里颐养天年,皇帝对太后十分孝敬,后宫的当家人皇贵妃是太后本家人,太后的日子,怕是宫里过得最舒心的了。
这样想来,众人对她不免又生出几分羡慕,唯一能有些怜悯的地方便是太后一生无子,不免又是老生常谈的论调,这一回甚至连娜仁都算上了,觉着她膝下无亲子,只怕等太皇太后归去,不好立足。
康熙今日的行为,算是彻彻底底地打了那起子人的脸。
太后落了几滴泪,激动不已地收下康熙进献的寿礼,天下最尊贵的母子俩母慈子孝,足以书进史册。
而太后满面笑意地接受众人道贺的空档,扭过头悄悄冲着娜仁一眨眼,显得又傲娇又得意,二人默契地相视而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