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瞧了瞧那妇人满额汗粒的模样,我温婉的颔首。小鬼头,我们还是不要让这么多人担忧了,乖乖地回去歇息吧。
只是,我刚要转身便瞧见董厥抱着一摞书简,泄气地踱着步子从书房中出来。顿了顿身子,我凝眸注视他片刻,见他面对着墙壁站立,吃力地将书简举过头顶,面壁思过的样子,猜想他大约是做了什么惹老爹不悦的事情。
临时改变主意的我,正身向着董厥走去,并未对身后妇人的高唤多作搭理。
“厥儿。”我唤,艰难地屈身,慈爱地询问:“你这是怎么了?惹外祖父生气了?”
闻声转眸,董厥垮着脸,委屈地启唇:“姨母……”随后,话语阻塞在了喉间,许久才被羞愧地吐出,“外祖父让我在一个时辰内记下十则《论语》,我却没能做到,惹得外祖父不悦。”
《论语》?我思虑片刻,随即笑着宽慰地抚了抚董厥的脑袋,宽慰他:“《论语》十则,长短不一,何况你如今年纪还小,一个时辰背不出来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不用太过的在意的。”
“可是……”举着书简的手臂颤了颤,董厥咬牙坚持,“可是外祖父言姨母同我一般大的时候,一个时辰可记下二十则《论语》,而我却是连姨母你的一半都记不住。”
和董厥如今一般大的时候?那时,我才初成为黄月英不久,为了存活下去,为了不被老爹怀疑我的身份,便难得地听话了几日,乖乖地背诵起《论语》来。得幸于在未来曾接触多遍,我背得倒也快,一个时辰二十则,还可以空余些时间用点心。
想起当初,我忍俊不禁,笑问:“厥儿,在外祖父让你背诵《论语》之前,你可读过此书?”摇摇首,小娃娃不解地盯着我,似是在疑惑我为何会突然问他此话。
“厥儿,你要记住,即便是天生多智的人,想要学有所成都必须刻苦。所以,有些书,有些东西,即使外祖父没有让你看,没有让你记下,你也要学着自己去看,去记下,这样就不会再被责罚了。”
微微蹙眉,董厥又是摇首,颇为迷茫的道:“姨母,我听不懂。”
“那你先把姨母的这些话记下,日后自然就明白了。”我并不泄气,随即换了种最易理解的说法,“如果厥儿你在外祖父让你背诵《论语》之前就已经熟读《论语》,那么就可以轻易地记下十则,也就不会惹外祖父不悦了。”
“厥儿明白了。”垮下的面庞终是扬起欢欣的笑靥,“厥儿会多读《论语》的。”
“嗯,厥儿很聪慧。”我欣慰,帮着他将举着的书简取下来,“好了,乖乖回去背吧,不用受罚了。”
“那外祖父……”犹豫地伸首往书房中望去,董厥心喜却是不敢轻易违背老爹的言论。我笑,牵着他,起身欲要迈进书房,“姨母给你作保,外祖父不会责怪你的。”
“多谢姨母。”
闻言,我复得又低下身去,认真地望着他纯净的眼眸,言:“厥儿,纵使你的娘亲不在了,可是姨母会将你当作亲生的孩子一般照顾,所以你不用同姨母道谢。”
“姨母……”双眸盈湿,董厥扑到我怀中,搂着我的脖子,呜咽。
……
牵着董厥步入书房,我让随侍的妇人先行回去,那些妇人虽有所担忧却也不敢违背我的命令,犹犹豫豫地便也就离去了。
而老爹对于我私自帮董厥去罚的行为,并未多言。诚然,老爹的反应在我的意料之中,不然我也不敢如此作为。不过一墙之隔,老爹定是能够听见我同董厥的言语的,如此,既然老爹中途未插一语,便就代表着他默许了我的所言所行。
“外祖父。”小手纠缠着衣角,董厥低敛眉眼,蹑手蹑脚地踱到老爹面前,“厥儿日后会更加勤勉读书的,不会再惹外祖父生气了。”
严肃的瞥了董厥一眼,老爹问:“当真?”亦如最初听闻我言“女儿再也不敢了”一般。颔首再颔首,董厥满目认真,万般诚恳的模样,却是不同于我当年的狡黠敷衍。
“罢了,你先回去吧,明日我再查。”老爹语气温和了许多,挥手让董厥先行离去。待董厥出了屋室,老爹便招手让我坐到他对面,递了一张纸帛予我。
“这是什么?”疑惑地望了望老爹,我不解地接过纸帛阅读起来。
“夏六月,帝罢三公官,重置丞相,御史大夫。癸巳日,曹操位至丞相。”短短的两句话却预示着巨大的动乱。
看罢,我骤然抬眸望向老爹,双手微微有些颤抖。老爹却是淡然,“曹操即为丞相,下一步便是要整兵发往荆州。前些时日,荆州更是有信,言刘表已到弥留之际,怕是活不过三月。”
《三国志·魏书·武帝纪》载,建安十三年夏六月曹操为丞相,秋七月发兵南征刘表。八月,刘表亡,九月,曹军至新野,随后将襄阳等地掌握手中。
“曹军将至,爹爹可能自保?”纵然我无数次的逼自己相信老爹可以自保,但真是到了此时此刻我却还是抑不住地担忧起来。
“阿硕,你无须担忧。黄氏世代居荆州,同蔡氏、蒯氏、庞氏、习氏并为荆州五大家族,岂是轻易可以为战乱所扰的。再者,比于蒯氏、习氏、蔡氏,黄氏同刘表并无仕途上的交集,曹操即使要消灭地方力量短时间也不会轮到黄氏。”老爹扯了扯唇角,宽慰我道,有理有据,颇有说服了。
只是……想到此处,我言辞急切,“只是,比起姨父,曹操更恨的是刘备。而爹爹独女的夫婿此今正奉命于刘备帐下,出于这一层,黄氏难道不会首当其冲?”
刘表死在曹操到达荆州前,日后刘琮更会投降于曹操,此后,所谓的与刘表有仕途交集的大家族基本全都投靠了曹操,曹操又怎么会对付他们?这般,就只剩下了黄氏和庞氏,而庞氏以庞德公为代表,多喜游离于政局之外。老爹虽然也游离于政局之外,但是因为我的缘故,怕是不得不受到牵连。
“为父到底是荆襄名士,自古英雄重名士,曹操即便想连坐黄氏也不会覆了黄氏。何况,他若是想要在荆襄立足,就必须取得五大家族的拥护,不然即便是坐拥荆州也难得民心。”老爹摇首,并不在意我的担忧。转而,他长长地叹息,望着我询问:“阿硕,若是离开黄府,你可有能容身之处?”
“离开黄府?”我讶然,难以明了老爹何出此言,“爹爹难道要将我赶出黄府?”或许,将我赶出黄府,便可救黄氏,让黄氏永保荆州大族之位。可是,老爹真的会这么做吗?
蹙眉,瞋目,老爹板着脸,愠怒地责备我,“你这姑娘在乱想什么?!你是我的独女,我难道会用你去换黄氏的安宁?”
“女儿只是觉得这是最好的法子。”一瞬间,我足够相信老爹不会为了黄氏牺牲我。可恰是这份疼爱,让本非黄氏族人却饱受黄氏恩宠的我不得不考虑黄氏,“女儿自小受爹爹的教导,知道何为大义,将女儿赶出黄氏,一来可以为黄氏解危,二来也不会害女儿,女儿如此。”
“啪”,重重地将书简砸到桌案上,老爹怒不可抑,“黄氏一族还不需要你一个姑娘家保全!你是黄家的姑娘,谁要是将你赶出黄家,为父定要同他反目。再者,曹操还没到荆州,他能不能夺得荆州,会不会连坐黄氏,还是个未知数,用不着你过度担忧。你此今唯一该做的就是照顾好自己同肚子里的孩子,莫让孔明有后顾之忧。”
我闻言却是控制不住地湿润了眼眸,坦言:“爹爹,是女儿不孝。”
“阿硕,你怎么就不明白,为父当初既然未阻止孔明出山相助刘备,便有七八分的肯定黄氏不会有任何的败落。”见我欲哭,老爹的怒气随即消散,意味深远地解释:“为父问你离开黄府可有地去,只是想寻个地方让你安然诞下孩子,即便是在曹操得荆州之时也不会沦为质者。”
不明白,如何不明白?可是,爹爹,我既是黄家的姑娘便就该为黄家做些什么。
对策自出名已取
我并非是大公无私之人,亦非是纯善之人。只是,成为黄月英的十数年,我不仅占据着老爹和娘亲独女的躯体更是享受着本该属于那个小娃娃的一切,安然自若的好似理所应当一般。而如今,岁月沉淀,偶尔午夜梦回之时,我汗涔涔地望着熟悉的居室,唯恐失之。
近来,我时常陷于同一个梦魇之中。那梦魇虽无任何鬼魅怪异,但在我看来依旧是可怕得紧。梦中,有一个黄发黑肤的女子,她相貌平平,才识却是在我之上。毫无征兆地,她闯入了我的生活,戳穿了我的身份,让我沦为为人敬而远之的妖怪。老爹和娘亲待我再不是以往的疼爱,而是无尽的愠怒,他们时时刻刻都在怪我抢夺了本该属于真正的黄月英的一切。就连孔明也颇为嫌弃地丢给我一封休书,绝义转身同那女子相好起来。他说我是妖怪,我肚子里的孩子也是妖怪,不配做他诸葛家的人。最终,所有我亲爱的人都憎恶起我来,他们一起将我推上祭台,欲要将我烧死。
每到此时,我都会从闷热中醒来,泪湿了枕畔。
我从未期望过人人都会喜欢我,待我好,可是我最不想面对的便是曾经珍爱我的人对我弃之如敝屣。若是真的有梦境中的那一日,我怕是等不及他们将我烧死就已郁郁而终。
因而,在得知曹操将至荆州之时,我并未多作迟疑的就愿被赶出黄府。这是我受人恩惠这么多年唯一可以回报的,亦是抹平我内心愧疚的唯一方法。
“爹爹。”我沉沉地唤,无比坚定的与面前华发已生的老爹对视,“女儿甘愿为……”
本欲就此表明心迹的我,却未曾料到书房外骤然响起的通报之声,“先生,司马先生前来拜访。”
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老爹轻声叹息,不知是猜测到了我的心迹还是不想再听我多言。他在书房外通报声初罢的时候,就回道:“请司马先生到书房来,就言我备了棋局,欲要和他厮杀一番。”
“是。”恭敬的应声伴随着快然离去的步伐渐渐消散在耳边。我回望老爹有些怔愣,不知是该留下才好,还是该退下才好。